第12章 瞎鬧騰
德安在甲板下層打聽得差不多了,擦了把額上的汗珠子,深感這竈房可不是人待的地方,趕忙起身往樓上走。半路上恰好碰見朝甲板下層來的昭陽,面上板得緊緊的,活像是生吞了只蟲子,難看得緊。
他笑了,拿帕子揩了揩汗,問道:“喲,姑娘這是怎麽了,誰又給你氣受了不成?這臉色怎麽這麽難看吶!”
昭陽不跟皇帝抱怨,但一肚子氣憋得沒地兒出,索性委委屈屈地跟這大總管訴苦:“奴婢是下賤人,沒有靠山沒有品級,腰板子也打不直。就連出去采買點東西,惦記着皇上這些日子食欲不振,想要購置些楊梅替他老人家做開胃小食,也得兩位姑姑批準。劉姑姑說了,采買單子上沒有楊梅這一樣兒,不許賣。我好說歹說,她話裏話外都在嘲諷我搶了她們的功勞,非給我小鞋穿。”
德安瞧了眼她手裏的布絹子:“那姑娘手裏這又是什麽?”
昭陽咬咬牙,腮幫子鼓得緊緊的:“奴婢自小沒了爹娘,所幸進宮時還留了只娘親給的玉镯子。今兒劉姑姑攔着不讓買楊梅,奴婢瞧着那賣楊梅的小姑娘沒爹病娘的,着實可憐得緊,便将這镯子給了她,将這些個楊梅高價買了回來。”
德安眼珠子一轉,立馬同仇敵忾地板起臉來,眯縫着眼道:“姑娘放心,咱家一定在皇上跟前好生說道說道。這些個司膳司的奴才,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明知姑娘是皇上點名跟來的人,竟然還敢為難姑娘。你且等着,咱家定會給你個回信兒。”
他往甲板上走了,身後跟着小春子,探頭探腦問了句:“幹爹,您怎麽對這小典膳這麽客氣,還要替她出頭?”
德安心裏可有主意呢,蘭花指一翹,将那絹子在空中一甩,收回懷裏:“你這沒眼力勁兒的小子,這哪兒是咱家要替她出頭呢?咱家今兒下這甲板走一遭,可不就是皇上的吩咐?皇上要替她出頭,別看她只是一介小小典膳,将來說不準比咱倆都有出息。”
何況皇帝南下,連個随行的妃嫔都沒有,這趟出行少不了個把月,連個枕邊人都沒有,皇帝可如何解悶?
德安心裏有成算了,別看昭陽如今只是個小典膳,瞧瞧那身段兒,可不比宮裏的主子們差在哪裏。她這也就是沒怎麽打扮,看看那張素淨的小臉兒,朱唇不點而紅,一對兒梨渦怎麽看怎麽讨喜。
這丫頭,造化大着呢!
他喜滋滋地上了樓,推門給皇帝請安,起身時面上就換了副表情。
皇帝在讀書,見他回來了,擱下書:“都查清楚了?”
“回主子爺,都差清楚了。”他拉長了臉,嘆口氣,“不僅查清楚了,還剛巧遇上從渡口采買回來的昭陽,瞧那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連奴才都看不過去了。”
皇帝等着,結果他也在等,皇帝瞥他一眼:“賣什麽關子,有話就說!”
德安等的就是這句話,當下把竈房裏這些天的事一五一十說了,什麽成日換床吶,髒活粗活全交給昭陽做吶,就連髒衣裳都讓昭陽一個人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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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邊說還一邊唉聲嘆氣:“要奴才說,這宮裏的姑姑們也太不像話,刻薄手底下的小宮女算得了哪門子出息呢?奴才還真是心疼昭陽那丫頭,打小沒爹沒娘,進了宮又遭這門子罪——”
皇帝不耐煩:“越說越遠了,趕緊扯回來。不是說方才在甲板上碰見她采買回來了嗎?一臉委屈,又是怎麽回事?”
德安道:“是昭陽看着主子爺這幾日食不下咽,沒有胃口,剛巧碰着集市上有人在賣楊梅,就想着買回來給主子爺做鹽漬楊梅開開胃。哪知道那兩個姑姑不給錢,口口聲聲說着那楊梅不是采買單子上的物件兒,死活攔着不讓買。後來昭陽就把她娘給她的傳家寶貝拿去換了楊梅,方才咱家碰見她,這可不,委屈得眼圈子都是通紅通紅的……”
“傳家寶貝?”皇帝蹙眉,“什麽寶貝?”
“聽說是只上好的翡翠镯子。”德安觑着眼,擡頭打量皇帝的反應。
他是會說話的人,掐頭去尾,把昭陽可憐那賣楊梅的小姑娘一事全然扔了,只顧着描述她的忠心赤膽,活像是她為了主子的安康敢于赴湯蹈火、粉骨碎身。
皇帝默了默,冷笑一聲:“那兩個女官好大的架子,朕叫來的人,想給朕買點楊梅,她們也上趕着阻攔。粗活累活自己不幹,白拿着宮裏的賞銀,天底下當真有這麽好的事!”
“那,依皇上的意思……”
皇帝頓了頓,有了成算:“這二樓上空了那麽多屋子,收拾最當頭那間給那丫頭。”
這些日子光看書、批折子也不成,那宮女口齒伶俐,知道的稀奇古怪事兒可不少,說起來也頭頭是道,足以解悶。
德安心中一喜,還故作擔憂道:“可,可這不妥啊,這二層是皇上的住處,那丫頭是司膳司的人,沒理由到主子跟前住着的道理……”
“你少給朕打什麽歪主意!”皇帝朝他屁股上不輕不重地踹了一腳,“早些時候還說要她來朕跟前伺候,這當頭說了這麽多,朕允了,你又開始假惺惺地推三阻四。讓她來二樓住着伺候膳食,替朕試吃,她要是起了別的心思,朕饒不了她,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德安拍拍屁股,擦擦汗,又呼着大耳巴子下去領人了。
昭陽正站在窗子前發呆,看着光禿禿的手腕若有所失時,兩位姑姑回來了。
劉姑姑笑了一聲:“喲,姑娘走得可真早吶,留下我們兩個老東西四處奔波。也是,姑娘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兒,你只用出面伺候皇上就成,咱們倆老東西可不是只有跑腿的份兒!”
昭陽心中煩悶,轉頭不怒反笑:“姑姑說得是,您既然喜歡做主,采買這種事自然留給您,我如何敢與您争呢?左右我連買點子楊梅也做不了主,又何必湊在您跟前平白讨人嫌?您愛在集市上湊熱鬧,我可不愛。”
“喲,這好伶俐的一張嘴吶,難怪皇上這麽喜歡!”劉姑姑眼神一眯,一個箭步走上前來朝着昭陽的胳膊就是使勁一擰。
昭陽痛得驚聲叫起來,倏地抽回手來:“你做什麽!”
“我做什麽?這地上有耗子,你沒看見,姑姑我好心拉你一把。”劉姑姑脂粉厚重的臉上膩滿了洋洋得意的笑意,“喲,這就拉疼啦?真對不住,你也知道姑姑上了年紀,下手不知輕重,你就別跟姑姑計較了。”
昭陽簡直沒見過這等面目可憎的老女人,心裏跟油煎似的,一股火氣憋在胸口,發作不出來。她攥着拳頭,忽然拎着裙子跳上了劉姑姑的床。
劉姑姑驚聲叫着,伸手去拉她:“你幹什麽?你給我下來!殺千刀的小兔崽子,反了天了!”
昭陽不顧她烙鐵一樣箍住她胳膊的大手,一氣兒在她被褥上亂踩亂跳:“您不是看見有耗子嗎?我也瞧見了,耗子跑到你被褥上來了,您松手呀!我好心替您踩耗子,您這麽拽着我做什麽吶?”
尖利的指甲陷進她胳膊裏,粗壯有力的手死死箍着她,非把她弄疼不可。昭陽确實疼得厲害,眼眶裏蓄滿了淚水,卻強忍着沒讓它流出來。她奮力揮着手臂,想把劉姑姑推開,總而言之今兒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胳膊疼就疼,她沒什麽忍不了!
這老女人不是要裝瘋賣傻嗎?她也會啊,誰怕誰?
德安大老遠就聽見這甲板下面的動靜了,錯愕地一路小跑過來,才剛進門就看見這精彩的一幕:昭陽發髻散亂,活蹦亂跳地站在劉姑姑的床上,一氣兒胡踩;劉姑姑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死命拉她下來,嘴裏不幹不淨,什麽市井渾話都在往外冒。
“這,這是在做什麽吶?”德安尖着嗓音兒吼起來,“這是反了天吶!來人,給我把——”頓了那麽一剎那,他緊跟着嚷起來,“給我把這姓劉的押下去!也不看看主子爺還在這船上,居然明目張膽就動起手來!”
小春子帶着侍衛們跑進來,三下五除二就把劉姑姑押住了,逼仄擁擠的小屋裏陡然間圍滿了人,李姑姑退到一邊不吭聲。
昭陽的胳膊重獲自由,她也不跳了,撲通一聲坐在床上,只覺渾身的力氣都用光了。她惡狠狠地瞪着被侍衛拉住的劉姑姑,眼神像是要吃人。
德安指着劉姑姑:“你,你這不知好歹的蠢婦,反了天了是吧?上面可是皇上的住處,你随駕南下,不安安分分做好分內事也罷,居然敢在屋子裏濫用私刑?你可知罪!”
劉姑姑嚷起來:“大總管,您可不能紅口白牙胡亂咬人吶!明明是這殺千刀的死丫頭在我被褥上折騰一氣,我看不過去,伸手去拉,怎麽就成了我濫用私刑啊?天老爺啊,這真真是把人往死裏冤吶!”
德安看着昭陽那茫然無措的模樣,上前放輕了嗓音問了句:“昭陽,你受傷了沒?”
昭陽不管在場那三名侍衛,咬牙捋開袖子,指着胳膊上那觸目驚心的淤青:“劉姑姑掐我。”
那淤青不止一道,也不知這老女人哪裏來的氣力,掐得她滿手都是印子,當真是長了雙鷹爪子不成?
德安早就查清楚劉姑姑這幾日對昭陽的百般刁難,當下見昭陽居然青天白日地就捋袖子露胳膊,趕忙上前替她把袖子捋下來,又看了看這欺人太甚的老宮女,厭惡地啐了口:“劉姑姑濫用私刑,李姑姑,這兒只有你在場,你說說看,到底是不是這麽一回事兒?”
李姑姑看了眼德安銳利的眼神,又聽劉姑姑在一旁鬼哭狼嚎,最後恭恭敬敬地低頭:“大總管說得是,老奴所見确實是這樣。”
“你這老不死的!你睜眼說瞎話,你,你不得好死!”劉姑姑又開始拼命嚷嚷,“皇上吶,您快下來看看啊,這群殺千刀的人要把老奴往死裏整啊……”
德安使了個眼神,小春子立馬會意,從袖子裏抽了方帕子就往劉姑姑嘴裏堵去。
他看着小春子動手,客客氣氣地說了句:“劉姑姑年紀大了,神志不清,把她帶下去,先在屋子裏關兩天,餓清醒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