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玄冰銷骨
自古逢秋悲寂寥。秋意濃,天地肅殺。
帳中二人相對而坐,蕭子墨低聲道:“依你所見,下一步該如何安排?”
元霜只說了一個字:“等。”
蕭子墨點頭,“和我所想一樣。今晚雪蓮的動作,可能就是我們查明這件事的關鍵。”
元霜略微沉吟,“他們的目的還不清楚,但應該不是簡單地行刺,怕是還有其他陰謀。”
蕭子墨召來守衛兵,聲音嚴肅冷俊——
“傳令下去,現在開始,全軍戒備!”
“是!将軍!”
元霜看着守衛兵下去傳令,突然問:“對了,回來怎麽沒看見蕭宇護衛?”
“我交代給他一件事,要他去辦。”
“什麽事?”
蕭子墨鳳眸一挑,“到時你自會知道。”
雲霄之上,明月清輝落在極近透明的冰層之上,寒冰凝固的水紋在皎皎月光的照耀下仿佛在流動閃爍。
冰層中的女子,容顏絕世,她身上未着寸縷,月色朦胧似霧,佳人膚如凝脂,這是一幅多麽美麗的畫面,簡直讓人懷疑自己是否冒犯了天山的仙子。
可是有些景色,看上去美得不可方物,美麗背後卻是難以想象的殘酷。
清玉的臉色因極度的寒冷而變得蒼白,甚至嘴唇也是紫色的,她渾身的神經都仿佛被針刺一般,好像有人将她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活生生地撕裂再重新縫合,又好像被千萬條毒蟲叮咬的蝕心跗骨。所謂十八層地獄的酷刑,所謂的刀山與火海,所承受的痛苦也就大抵如此!
天山玄冰,寒冷刺骨,寒氣入體,在一段煉獄般的痛苦折磨中重塑人體的身體結構與內髒機能,三天三夜,生死一線間,涅槃得永生。
寒瞳已提前告訴她,容顏雖可永駐在當下的年齡,但長生只能保證不會衰老而死,并不意味着擁有了死而複生的生命。所以長生的人也一樣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她的肌肉已經僵硬不能動,但是她一直在用意志支撐着自己,她一定要活下去!她不能死在這一點點的痛苦中,她若是就此死在了天山,那之前她承受過的那些更慘烈的痛苦怎麽辦?!她還沒有複仇,她的複仇計劃還沒有成功!她這次一定要成功!
她的身體已經完全不屬于她自己了,這才剛剛只是第一天,而且第一天還沒有完全過去,她已經覺得自己身處煉獄!
她連眼淚都已流不出,幹澀的雙眼目光已幾乎呆滞,她的神智都已漸漸模糊……
然而寒瞳卻在玄冰的另一側,茂密雲杉遮擋着的陰影之中,用一種清冷卻溫柔的語調,猶如溪水淙淙流淌般,給清玉講起了他的故事。
他給她講起了在京城的那些年,他和寒玉一起成長的日子,他們常常在午後一起去茶莊喝上一杯茶,一起讨論家國天下。他給她講起了江南水鄉的小鎮,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和蕩漾在夜市中的菱歌。當然他也會給她講起天山的歲月,離日月星辰最近的地方,卻被安置在離紅塵最遙遠的角落。
他說:“你知道嗎,就在你來的前幾日,天山上還住着另一個姑娘,她叫雪蓮,和你一樣,很美,美得就像仙子落入了凡間。”
說到這裏,他聽了一下,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如果現在你能開口,也許你會問我,為什麽不把她留下,為什麽要讓她離開。”他沉默了片刻,繼續用他那溫柔如水的聲音說話, 語氣中卻染上了一絲悲傷的情緒:“因為我命不久矣……我不想讓她親眼看見我死去,也不想讓她在我離去之後一個人孤苦無依地生活在天山……所以我讓她下山……如果你是我,你也會這麽做的,對不對?”
雲杉的另一側沒有聲音,也不會有聲音。他苦澀地笑了笑,仿佛是在跟自己說話,卻是在對冰層中的清玉說:“所以我說,長生只能保證人不會衰老而死,對于其他的不可抗因素依舊是沒有辦法的……所以即使是得到了長生的人,也依舊要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清玉姑娘,你聽見了嗎?”
寂靜的夜,沒有人回答他。只有皎如寒霜的月色籠罩着山脈,夜風吹過杉林,吹得葉子發出更加寂寞的聲音。
他自言自語般地道:“看來我老了,我怎麽忘了,在玄冰上的人遭受這番痛苦,怎麽會有心思聽人講故事。”
或許,是他想把這些事講給自己聽罷。
“咳咳……”
他又開始劇烈地咳嗽,最近這幾天他發作得尤為頻繁,怕是撐不過這個暮秋了。
他擡起頭,在明月的照耀下,他的臉龐英俊而消瘦,目光依舊溫柔安靜如脈脈流水,只是思緒卻仿佛早已飄散到了遙遠的天涯盡頭。
他似是在對空氣說話,有似在對遠方說:“你身上背負的責任太重,把雪蓮托付給你,實在不是最好的選擇……可是我也沒有辦法了,你答應過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讓她受一丁點的委屈……”
天山腳下,軍區營地,蕭子墨已開始對即将來臨的一場腥風血雨進行戰略部署。
他算準雪蓮昨日來找他的時間,在雪蓮軍帳四周都安排了重兵把守,他們看似在各自守着各自的崗位,但其實所有人的目标只有一個,就是監視雪蓮此處的動态。即使監視,也是保護,防止意外的發生。
元霜也在蕭子墨帳中等候,密切關注着營區內的一切變化,他心中有一股不詳的預感,他感覺今晚一定要有大事發生!
然而遠在千裏之外的京城,慕冰這邊卻先出了事情。
慕冰從绮煙的房間回來,進入自己的房間,在他推門而入的那一刻,他倏地感受到了一股殺氣!
沒有人比殺手對氣息的感知更敏銳。他感覺到了殺氣,好濃的殺氣!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即使是前幾日在青花樓中,面對那些所謂下手毒辣的打手,他也依舊沒有這樣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只有高手之間的對決才能出現的氣氛!
這人不但是高手,而且他身上帶着強烈的殺氣,已經幾乎要将他吞沒。
然而這一次,卻不是地宮中那樣的情況,那一晚蕭子墨在一片漆黑中打鬥,看不見彼此的臉也不知曉對方的身份。可是這一次,慕冰卻知道來的人是誰,雖然黑暗中他依舊看不見他的臉。
這股氣息,淩厲卻又如此熟悉。
風吹開了窗戶,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聽得人莫名煩躁。
可是房間中的兩個人,卻都沉着氣,誰也沒有先動。
窗外已下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開着窗子的房間已被感染了一絲潮濕的氣息。
依舊沒有人動。
雨珠落在屋檐上,聲音清脆悅耳,卻越下越急。夜市中的攤販開始喧嚣了起來,收攤拉貨的嘈雜聲音中夾雜着雨水落地的聲音。
宅中聽見幾聲犬吠,拖着長長的回音。
房間裏的人卻還是沒有動。
這股寂靜的氣息,幾乎已經讓人難以呼吸,仿佛下一秒自己就要憋死在這寂靜中,與死亡只剩下了一線的距離……
然而還是沒有人動。兩個人都在尋找這個時機,一直在等待,一直在消耗着這黑暗的漫漫長夜……
“叮——”
突然,這寂靜的氣息消散了。先出手的人,竟然是慕冰!
他拔出劍,以極快的速度刺向前方,卻在出手的一瞬間又收回了劍!
從出劍到收劍,只有一個眨眼的功夫。
可是很多人卻死在這一眨眼的功夫中。
他們還沒有看清兇手,也沒有看見兇器,就已經倒下了。
可是這一次,那邊的人卻沒有。
那邊的人竟然也沒有躲閃,可是他也沒有倒下。
他不還手,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緩緩地走近了慕冰。他走近他的時候,并沒有絲毫防備,殺氣也逐漸消散。他知道,慕冰不會再出手,他只出一劍,而且只有一劍。
“慕冰,多年不見了。”
來的人,是蒼影。和他在神眼千機并稱為“左蒼影,右慕冰”的蒼影。
“你應該知道我會來找你。”蒼影淡淡地說。
慕冰卻選擇了沉默。
沉默代表了默認。
蒼影見他不說話,便繼續道:“十五年不見,你的武功絲毫沒有退步,作為老朋友,我很欣慰。”他這樣說的時候,語氣卻露出了一絲陰狠。
整整一個晚上,慕冰只刺出了一劍。
他們在黑暗中彼此等待,任窗外人聲嘈雜,兩人卻紋絲不動,仿佛與窗外的時空平行了一般,天地之間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可是靜默到最後,最終的結果只有慕冰的一劍,蒼影面對這一劍不躲閃也不還手,而這一劍也沒有讓他倒下。
可是高手之間的對決,一劍不僅足夠,而且已經太奢侈。
“十五年後,我還是敗了。”蒼影冷笑,“可是你呢?你真的贏了麽?”
說罷,蒼影大笑一聲,身子向窗外一閃,就此消失不見。
房間更加寂靜,仿佛不曾有人來過。
窗子被夜風吹起,發出令人煩躁的聲響。
“吱嘎——吱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