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貍奴
兩人在山坳中少坐停留,便啓程往之前蔔出的最後一處所在去了。
兩處核心已經碎裂之後, 這方小世界中的死氣無處可聚攏, 越積越厚盤桓不散。
天際一片昏沉,不辨日月。
兜兜轉轉到了建州成內,本該是行宮的地方, 富麗堂皇之餘, 還帶着一絲詭谲和陰郁。
後花園中已經沒有活着的東西了, 扭曲黝黑的枯枝草葉如同掙紮着的枯骨, 無力的淪陷在濃稠灰霧的死氣沼澤之中。
園中一片死寂,就連行屍都看不到了,牆角路邊有一些半舊的衣物突兀地堆疊着,就好似原本穿着它們的人憑空消失了一般。
鈴仙松松地挽着白卿的胳膊,打量四周。
如今再多的防備和小心都沒有意義,這方小世界雖然岌岌可危,連最基本的循環之理都沒有建立起來,但畢竟仍有其主。
貍奴的決定, 就是一切。只要她願意, 就可以讓這二人眨眼間便身處這小世界的南北兩側,也可以将腳下的土地化為無底深淵。
莫不如說, 她之前沒有阻止白卿對于前兩處核的破壞,才令她非常不理解,仿若是在大開城門迎客一般。
另外,倘若貍奴只是将這建州隔絕出來,雖然會有許多人因此喪命, 可這事兒沒有發生在皇都安陽的話,對已經奪舍了二皇子的九烨又能提供什麽好處?
這一切的疑問,在二人進走進殿內的時候,很快便有了答案。
那些行宮中的內侍,并沒有死,而是變成了完全看不出曾經是個人類的形态。手腳和腰身都仿若被硬生生拉長了一倍,細長細長,身上生着絨毛,不均勻,如同長了癞有斑禿一樣,後背大腿之類原本毛發就不濃密的地方,甚至還露着些原本皮膚的白淨。
可以說若不是還頂着一張張人臉,五指也仍舊是人的模樣,就根本看不出原身是什麽了,只會當是貍奴随便捏出來的怪物。
其中兩個頭發特別長,看面容依稀之前是女子的,皺着一張生滿了細密絨毛的臉,悄無聲息地讓開了門口,舉起胳膊指向內堂。
看着吓人,待客的禮節竟然還周全,許是從前為人時的記憶并未被泯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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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堂之中。
四圍的霧氣越發濃厚起來,白卿和鈴仙身上的衣物都施着咒文倒是可以不被沾染,但是屋內的雕梁畫柱卻都已經被腐蝕的不成模樣,木雕的镂空圖案都如同燃了一半的蠟燭一樣流淌下來,黑漆漆的仿若上頭長滿了苔藓,又似本身便是活的,只要一眼沒看着,便會改換個模樣。
會客廳卻是空的,只是桌上擺了些已經很難辨別出原本形态的酒菜。
貍奴這還真是……在待客了。
二人再往裏走,在卧房中終于找到了貍奴。
鈴仙倒吸了一口冷氣,給了白卿一個眼神,只見白卿雖然面色如常,眼神卻是淩厲非常。
他雖然平日裏脾氣也不好,但多半都是帶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動真怒的情況非常少見。很顯然,九烨的做法,真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而鈴仙在震驚之後,反而淡漠了下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果然是禍害遺千年,饒是被拆分魂魄封印之後,那陰魂不散的魔神還是沒少了半分毒辣。
只是……貍奴當真可憐的很。
貍奴已經不是從前見到時的體态了,顯得成熟不少,看上去甚至頗為豔麗,仿若一夕之間長大了十歲,那些看上去明顯不屬于人類的部分都看不到了。
只是她的下半身已經和床榻融在了一起,若仔細看去,那黑色油亮的東西并非是床榻,而是一方玉制的容器,貍奴自腰部以下,都是連在那裏頭,偶爾還能看到有東西在動。
鈴仙随手扯過一塊旁邊的簾子撕下一塊,蹲下身子抹了一把,将霧氣凝結覆蓋在上邊的污物抹去,便能隐約看到容器內,貍奴自腰部以下,并不是成形的下半身,而是無數形狀詭異的髒器和血管,雜亂的堆疊在黃色半透明的液體中。
其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發光。
鈴仙沒有遮掩自己的氣息,動作時候聲音也不小,但是貍奴仍舊沒有醒,只是緊閉着的眼皮內,似乎眼珠兒動了動。
床頭有兩個蜷曲着身子跪着的“侍者”,都低垂着頭,将細長的下肢和身子卷成了回字形,雙臂高過頭頂,手中端着托盤,其中一盤裏的食物看上去還勉強能下咽,大約是被吃了一半的樣子。
貍奴明顯是在等着他們二人來的這麽一回兒功夫就睡着了——準确來說,是暈了過去。
“如果把第三個核取出來破壞掉,貍奴會死罷?”鈴仙回首道。
“不錯。”白卿冷冷吐出兩個字,撚起手指掐算起來,有些猶豫。
這也就是白卿氣憤的原因,九烨層層盤算,就是猜到了貍奴在接二連三遭逢變故之後,定然會産生想要成為人的念頭。
徐幽身上一定有足夠的貢品,這是她先前對二人所隐瞞了的,想必九烨的最初打算是,要用母親身亡,父親恐懼而不相認的連環刺激,讓貍奴強行将神代之獸從身體中分離出去。
之後貍奴的死活,九烨大約是根本沒考慮過的,他想要的,就是失控的神代之獸肆虐于人間。
已經殺過生的神代之獸嗜血成性,只要還在大齊的國土之內,定然會掀起騷動。到時候再散布流言,說當今皇帝乃是謀害兄弟篡位之人,所以上天都要降下災禍來懲罰他。
而這時,安王恐怕早就死在這一場動亂之中,而二皇子就算沒法直接上位,也一定會獲得許多擁護者。
到時候,這一出天下大亂的戲碼,可就不是玄門修士可以壓得住的了。
畢竟誰又能甘願設了自己去,将所有被蒙蔽之人殺盡呢?
只不過他千算萬算沒能料到,白卿從前在大世界中,于失傳的典籍殘篇中,尋得過用來抑制神代之獸的咒印,還用了很短的時間便将寄存了這咒印的戒指送給了花鏡。而花鏡竟然也全然信任,直接将那戒指戴在了貍奴身上。
只是這微小的差距,讓那神代之獸并沒能完全離開貍奴的身體,反而被貍奴自己重新禁锢住了。
就算兇性難以抑制,貍奴卻從來沒當真憑借自己的喜好殺過人,所以即使是在毫無理智的狀況下,她仍舊沒有惡念。
分割出了這一方小世界,她的願望也很簡單:一是希望自己的父母乃是普通之人,自己的身世也普通平常;二是想要天下萬物一視同仁,人與妖可以随意混居,根本無法通過氣息來分辨出種族;三則是,她想活着。
這也就是讓白卿最為難之事了。
貍奴雖然可說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但是她并沒有對任何人有殺意,甚至在這一方小世界中,這些人或者非人之物,若非被死氣浸染,恐怕都會過上自己喜歡的日子。
哪怕短暫到只有幾天,但也是一樁好夢。
可若是想要救這方土地,就非得親手了結貍奴不可。
鈴仙縱然是面臨多大的難關,都還可以勉力談笑風生,可如今知道白卿在為難些什麽,也有些笑不出來了。
每個人都有因果命數,鮮少有真正無辜之人,若當真是飛來橫禍,今生沒享用完的福祉,下輩子還是你的,跑不了。
所以鈴仙對人命看的沒那麽重,之前送白卿去輪回,名義上好聽,其實和親手殺了他沒什麽區別。
可貍奴不一樣,她身上的所有因果都是別人強加上去的,可就算如此,在她的夢中,還是想要盡力給人一個完滿。
“我來動手罷。”見白卿沉默良久仍然沒有發話,她低聲道。
如果一定要有人背負這果業,還是她更适合一些。
反正從前也已經有過許多次了。
然而就在她反手打算自虛空中将斷水流喚出時,卻被人自身後抓住了手腕。
“這本就不是你的分內之事。”
鈴仙有些急,都這功夫了,還分是誰的事?若是不趕緊解決,這太清大陸若是因此被攪得生靈塗炭,在此界內誰都別想安生。
“出去等我。”白卿的動作不算重,還是毋庸置疑地将鈴仙的手腕壓了下去,寬大的袖子滑落下來,遮住了二人的手。
鈴仙回過身來低聲道:“你是不是又要……”
她話還沒說完,一根修長的手指就抵在了唇上,沒讓她的下半句抱怨落地。
“我說過不會再用自己冒險就不會食言,還是說你現在連我的話都不信了?”
鈴仙抿了抿唇,白卿只要這樣說,多半就是他已經生氣了。
啧,剛還想着脾氣變好了,這就啪啪打臉。
不過到底也是從不屑于騙人的白大少,鈴仙嘆了口氣,轉身就出了內堂,往院子裏去等着了。
白卿既然不想讓她看,那她便不看罷,總之等着便是。
沒了日月輪轉,鈴仙在院中也不知究竟等了多久。只見院子中不時便有那種長手長腳的“人”來回走動,被拉長的骨頭顯然沒法支撐這樣搖搖欲墜的身子,腰幾乎都彎成了拱形。
鈴仙還記得,二人方才進來時,可沒見到他們,想來都躲在了暗處不願見人。
“你們想死嗎?”鈴仙嘆了口氣。
這願望已經寫在臉上了,雖然不能口吐人言,但是在看向她和白卿時,渾濁的眼珠中透露出的渴望鈴仙也沒法假裝看不見。
他們在許願,只可惜就連命都握在別人手中了,就連最微小的代價也付不起。
“雖然你們沒什麽貢品,但閑着也是閑着,我就送你們一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