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調整戰役方向
1950年9月16日至10月9日,越南邊界戰役示意圖
将星閃爍越南邊境小村落
1950年7月下旬,裝備精良的越軍第308師由中國顧問引導從硯山開拔,沿中越邊境線向東,經雲南文山、麻栗坡、廣南縣,進入廣西靖西縣境內。
韋國清率領中國軍事顧問團于8月9日秘密出發,黃文歡從北京趕到南寧陪同顧問團入越。廣西省黨委第一書記、韋國清的老上級張雲逸驅車送出了南寧。顧問團車隊前後,是廣西軍區的護送部隊。
車出南寧,在一個僻靜的山野,軍事顧問團成員下車整隊,張雲逸來到隊列前,作了臨別講話:“你們就要離開祖國到越南去了,本來,我應該召集南寧軍民為你們舉行隆重的歡送儀式,向你們致敬。但是,你們的使命是秘密的,不能公開歡送了。那麽,就由我來代表廣西的黨政軍民來為你們送行,祝你們一路順利!同志們,你們正年輕,努力吧,你們是我們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次往外國派出的軍事顧問團,你們只能幹好,不能搞壞……我相信你們,等你們勝利歸來的時候,我一定來歡迎你們!”
張雲逸的話音在山谷間回旋消失過後,韋國清命令:“全體立正,向首長告別,敬禮!”
四野寧靜,微風輕拂,歷史凝視着這一刻。[1]
顧問們登車直向靖西駛去,與第2野戰軍派出的顧問會合。第308師則随即越過邊境線,回到自己的國土上,向高平西北地區機動。
此前,韋國清已和廣西軍區司令員李天佑一起來過中越邊境線上,還曾進入越南境內與武元甲、陳登寧會面,商定中國軍事顧問團進入越南的安排。
8月10日,李天佑再次入越,與武元甲、陳登寧會商邊界戰役期間,中方對越軍作戰進行後勤保障的問題。
1950年8月12日拂曉,中國軍事顧問團顧問79人,随行工作人員250人,在濃濃夜色裏進入越南。
武元甲、陳登寧在邊界線上迎候中國軍事顧問團。除部分護衛部隊外,他倆還帶來了民工,其中不少是婦女。她們熱情地來到中國顧問身邊,搶着搬運行李,許多人用不熟練的漢語說:“同志中國!同志中國!”
中國軍事顧問進入越南後在肅靜中繼續西行,于天亮前到達越軍總部所在地——廣淵。[2]
高平之戰已箭在弦上。
吳效闵帶領團、營顧問安庭蘭、張祥和第308師參謀長阮士澄冒着熱帶雨季的迷茫大雨潛至高平法軍防線前進行陣前偵察。事先,他們了解過情況,當地老百姓都說,高平不好打,工事堅固極了,不但城前的河道被挖深了,河上用的是吊橋,而且連整個大山都挖空了!吳效闵說,那就一定要看一看。
雨很大,隔遠了什麽也看不清楚,只聽得雨簾那邊有汽車聲,也有人聲。吳效闵徑直朝前摸去,阮士澄參謀長生怕顧問被俘虜,輕聲勸阻。吳效闵還是帶着安庭蘭、張祥朝前沿走。前面有一條小河,河水齊胸深,三個顧問蹚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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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楚了,高平是座小城,背依大山,三面環水,沿河開闊處設置了綿密的障礙,修築了永久性工事,各個火力點能夠相互支援。吳效闵趴在雨水裏舉着望遠鏡看了很久,直到天色向晚才返回。當夜來不及趕回部隊,他們幾人夜宿民家。吳效闵對安庭蘭和張祥說:“看來老百姓說的有道理,高平還不好打哩。”[3]
越方進攻高平的決心很堅決。7月25日,印支共中央決定成立以武元甲為書記的前線黨委,武元甲還擔任戰役總指揮和政委。印支共中央政治局委員、越軍總供給局主任陳登寧直接負責後勤保障,動員了7萬民工冒雨搶修道路,運送彈藥和糧食。越軍總部準備調用剛剛從中國整訓歸來的精銳部隊投入戰鬥。這一切,一直準備到8月上旬之末,就只等着正從太原趕來的中共中央代表陳赓審定,雙方取得一致意見後付諸實施了。
武元甲發電催促,陳赓急急趕往高平前線。
1950年邊界戰役前,中越高級将領的合影(前排左起:鄧逸凡、韋國清、武元甲、朱父晉,後排左起:梅嘉生、阮志清、陳友翼、陶文長)
8月14日傍晚,陳赓來到廣淵的越軍總部,韋國清、梅嘉生、鄧逸凡也在這裏等候。廣淵,這個與中國緊緊相鄰的小村落,一時間将星雲集,僅中方就聚集着兩位兵團級、兩位軍級戰将和一群師、團級軍官。
當晚,陳赓住地燈火閃閃,顧問團師以上幹部在地圖前向陳赓彙報當前情況。呈現在大幅越北地圖上的是一幅什麽樣的交戰态勢呢?
[1]1990年1月12日、1990年4月17日,作者在北京訪問王振華;1988年12月26~27日,作者在石家莊訪問窦金波。
[2]1990年4月4~10日,作者在北京訪問吳湧軍。
[3]1988年11月28日,作者在昆明訪問張祥。
放下高平,先打東溪
當時的法軍正在推行所謂的“雷沃斯計劃”,在印度支那擁有的總兵力為23萬人左右(包括保大軍隊),其中法國本土部隊4~5萬人,歐(洲)非(洲)籍雇傭兵約6~7萬人。在越北,隸屬于法軍越北司令麾下的陸軍總兵力是7.5萬餘人,大部分分散守備,機動兵力為10~12個營。另外印度支那法軍空軍約有150架飛機,戰鬥機和運輸機各占一半,三分之二集中在越南北部,并有3~4個傘兵營可以用作機動力量。法軍通過1950年的春季攻勢,在占領了太原、府裏、寧平等省會後,基本上控制了紅河三角洲産糧區。在靠近中越邊境的廣西當面,法軍則處于守勢,大致上沿着橫向的第4號公路沿線重點設防,守軍共有13個營大約1.1萬人。5月25日越軍第174獨立團曾向高平、七溪之間的小據點東溪發起進攻,一度攻占東溪。法軍迅速發動反擊奪回東溪,随後加強了高平、東溪、七溪、那岑、諒山這些邊境據點的守備力量。
越軍方面,人民軍總參謀部介紹說,包括地方部隊,總兵力約16萬人,一部分活動在越南南方。由總部直接掌握的戰略機動部隊就是第308師和第174、第209兩個獨立團、一個炮兵團,以及幾個獨立營,總共2萬餘人,現在都集中到高平附近了。因此在高平地區,面對法軍守兵2000餘人,越軍占絕對優勢。
擺到面前的問題是,何時打高平,怎樣打高平。
中國軍事顧問吳效闵彙報了對高平的偵察結果。
陳赓的目光在地圖上凝住了,吳效闵關于高平工事堅固,進攻将引起重大傷亡的看法不由他不重視。吳效闵說:“法軍可能察覺了高平将受到進攻,因此守備兵力已經增加到了三個營,并且由原來駐守七溪的薩克東上校趕往那裏指揮……”
吳效闵所在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37師是第4兵團的主力師,吳效闵身經百戰,是陳赓麾下一員愛将。聽了他的彙報,再加上入越後沿途了解的情況,凝視着地圖,陳赓的戰役構想變化了,他的目光從高平順着公路南移45公裏,在東溪停了下來。
東溪是一個極小的鎮子,四面環山,中間一塊小盆地,鎮子則建在盆地北部隆起的小高地上,距離東面的中國邊境布局關僅10餘公裏,4號公路呈西北往東南走向穿鎮而過,西北面是高平,南距法軍的重要據點七溪鎮25公裏。東溪所在的位置,正好卡在了從廣西水口關經布局關進入越南公路的交叉點,封住了這個方向的中越通道。根據越軍情報,法軍在東溪駐紮了一個加強營,約七八百人,比高平守敵少一多半。
兩個多月前的5月25日,越軍第174團進入廣西整訓前曾集中兵力圍住東溪打了兩天,重創法軍後一度占領了東溪。法軍立即反撲,于28日清晨霧氣飄散後,在東溪四周空投了一個傘兵營,乘越軍立足未穩發起猛攻,奪回了東溪。這次戰役越軍傷亡300多人,法軍也有兩個連遭受毀滅性打擊。兩相權衡,法軍的士氣已經受到了重創。
陳赓的眼睛發亮了。對手已經被擊倒過一回,再打一拳怎麽樣?在連綿起伏的大山之中,高平至七溪的公路也大體是西北、東南走向,公路兩側的山上長滿樹木,正好布置伏兵。一個完整的作戰計劃腹案産生了。
第二天,陳赓找武元甲商談戰役計劃,他說:“我的想法是先打東溪。”武元甲感到有些意外,為什麽不打高平?這個決定不是已經作出一個多月了嗎?
在陳赓面前,武元甲表示他自己對即将到來的戰鬥尚無成熟的意見。
武元甲與陳赓的默契
武元甲,1913年生于越南中部廣平省安社農村,那是北緯17度線以北越南最窮困的地方之一。武元甲的父親是個鄉村知識分子,熟悉儒家經典,參加過抗法鬥争。武元甲12歲開始上學,13歲參加了地下組織“新越革命黨”。16歲時,武元甲進入法國人在順化市開辦的國立大學,兩年後的1930年因參加農民運動和學生罷課被學校開除。這期間武元甲曾被捕入獄,在獄中數月發奮讀書。出獄後,他來到河內,寄居在教授鄧太梅家裏,就讀于河內大學法律系。在河內大學,他認識了越南革命的重要領導人長征。
1936年,法國民主運動的發展使海外殖民地可以自由出版報紙。1937年,法國共産黨派代表來到越南,幫助雖然已經成立但是組織渙散的印度支那共産黨發展和健全組織,武元甲在此時加入印支共。也在這時,武元甲認識了日後越南的重要領導人範文同。
同年,武元甲獲得法學學士學位。他的法律學成績一般,但是政治經濟學成績十分出色,遂決定繼續求學。但這時父母已經無力供他上學了。雖然鄧太梅教授繼續供他住宿,但武元甲必須掙錢。他找到了一個中學歷史教師的職業,一邊教書一邊繼續學習,直到1938年獲得另一個學位。獲得學位後武元甲結婚,夫人也投身于反對殖民統治的鬥争。1939年底,越南殖民地形勢緊張,武元甲帶着妻子回到自己的家鄉。不久,在殖民者的搜捕中,武元甲夫人被捕入獄,于1943年病逝于獄中。武元甲則在1940年逃過了追捕進入中國雲南,和範文同一起來到昆明。
武元甲結婚照
1941年5月,武元甲在昆明第一次見到了胡志明,并且接受胡志明的指示,和範文同一起來到貴陽的八路軍辦事處住了相當一段時間,準備從那裏轉道去延安學習。适逢德國希特勒軍隊向蘇聯發起大規模進攻,印度支那局勢也發生了變化,胡志明即令武元甲等人返回中越邊境秘密組織武裝鬥争。
1944年12月22日,越南“宣傳解放軍”在高平附近的群山中成立,朱文晉任隊長,武元甲擔任指導員。從那時起,武元甲的生活就和越南的武裝鬥争聯系在一起了。1946年,武元甲和鄧太梅教授的女兒鄧碧霞結婚。在艱苦的日子裏,武元甲長期和胡志明在一起,深得信任。
陳赓清楚,要改變先打高平的戰役計劃,應該首先說服武元甲,再統一越軍幹部的思想。
陳赓的湖南腔漢語談吐清晰:印度支那的法軍總數雖然還在20萬人以上,但是成分十分複雜,大部分兵力分散守備,機動兵力很有限。再加上受國內反戰力量的影響,要從本土大規模增兵已經不可能。這是法軍無法解決的問題,對越軍非常有利。
那麽越軍能不能充分利用法軍的弱點呢?陳赓對武元甲說,現在的越軍正面臨着三個轉變的過程——由分散的游擊隊轉到部分集中的正規軍,由分散的游擊戰轉到适當集中的運動戰,由過去的消耗戰轉到殲滅戰的過程。要順利完成這種轉變,必須慎重初戰,第一仗打不好,會嚴重影響士氣。高平工事相當堅固,三面環水,一邊靠山,易守而難攻。以目前越軍的戰鬥力,要攻占高平是很不容易的,即使僥幸攻下高平,也會付出高昂的代價。
陳赓的意見是,先不打較大的高平據點,而是先打較小的東溪,孤立高平,迫使敵人增援,越軍則争取在野外運動中消滅敵人的援兵。這樣,在消滅敵人有生力量的同時,也可鍛煉和提高越軍的戰鬥力;圍困而不馬上攻擊高平,則使它原先堅固的據點不能發揮作用,這就便于爾後攻殲之。
武元甲為之釋然,說他感到陳赓的想法有說服力,沒有別的意見了。[1]
[1]1988年4~5月,作者在昆明訪問王硯泉。
邊界戰役計劃的質疑和論證
陳赓拟定了作戰部署:以第174團和第209團分南北兩路進攻4號公路上的東溪,将第308師放在東溪以南,設置一個口袋陣,準備打從七溪出援的法軍。同時派出兩個營到七溪以南阻擊諒山方面援兵,再以少量兵力圍困和監視高平之敵。打下東溪後,如果七溪之敵出援,第308師就全力聚殲。如果七溪守敵不出動,就在東溪戰鬥結束後,揮師南下,集中力量圍殲。最後以全部主力進攻高平,盡可能迫敵出逃,在野戰中消滅之。整個戰役預計30~40天完成。
8月22日,陳赓将作戰計劃呈報毛澤東。
陳赓在電報中說:和武元甲、韋國清等人研究後确定,預計戰鬥發起後法軍可能由陸上及空中增援四個營的兵力,以越軍現有之兵力及準備情形,可能殲滅其守敵與援敵,勝利完成邊界戰役。因此,邊界戰役的指導原則為:
一 只打殲滅戰,不打消耗戰、擊潰戰,以消滅敵人有生力量為主。
二 集中優勢兵力、火力,突擊一點。将越軍裝備完善的五個團始終集中使用,使每一次戰鬥均處于優勢兵力,以對付敵之傘兵與地面援兵。
三 先打較弱據點,再打較強據點,先打縱深據點,再打前鋒據點,以出敵不意。
陳赓拟定的戰役計劃是:
一 戰役由進攻東溪開始,希望殲滅七溪來援之敵,爾後攻占七溪,最後攻占高平。
二 在東溪戰鬥中,除以一部分主力(兩個團)進攻外,另以一部分主力(三個團)準備打援,而以兩個小團(營)置于七溪以南,阻擊諒山方向之援兵,另以兩個小團(營)圍困監視高平。
三 在東溪戰鬥中,如七溪之敵出援,則在東溪有利地形殲滅之,然後進殲七溪守敵。如七溪守敵不出援,則在東溪戰鬥解決後,乘勝全力圍殲之。
四 在東溪、七溪戰鬥後,如諒山之敵來援,是否打援,視當時情況而定。戰鬥結束後稍加整頓,總結經驗,即以全部主力進攻高平。這時以兩個小團(營)布置在七溪以南,選擇要點,破壞橋梁,監視與阻擊諒山方向的法軍。
五 最後穩紮穩打,在充分準備之後進攻高平,逐次奪取外圍據點,控制機場,占領周圍某些制高點,修建陣地,然後選擇有利方向,集中兵力、火力,一舉攻殲之。
六 整個戰役預計30~40天完成。其中東溪、七溪戰鬥,力求在7~10天內完成。整個戰役大約開始于9月中旬。
邊界戰役計劃完成之時,胡志明也趕到了廣淵,印支共中央政治局讨論通過了陳赓提出的作戰計劃。
1950年8月23日,武元甲召集越軍團以上幹部會議,進行東溪戰鬥動員。誰知道,動員并不順利,一些越軍指揮員有疑慮,議論紛紛,為什麽不按照最先的計劃打高平?次日,武元甲請陳赓到場釋疑解惑。
陳赓到會後,一位越軍指揮員說,我們力量有限,一開始應該集中兵力消滅高平之敵。這樣打,雖然犧牲可能大一些,但可以完成任務。如果先打東溪、七溪,到再打高平的時候,我們的力量就消耗得差不多了,就不一定能打下高平了。不奪取高平,法軍的邊界封鎖線還是不能打開。
陳赓回答,想解放高平,首先要消滅敵人有生力量,否則即使勉強攻下高平,也鞏固不了。打東溪比打高平容易得多,比較有把握。首戰勝利了,對戰局影響很大。在東溪把敵人打痛,七溪和諒山的敵人可能增援,這就會給我軍一個在野外殲敵的好機會。既然在作戰中我軍會消耗一部分力量,這就需要有計劃地準備補充兵員。
有人提出,一開始就進攻高平,敵人沒有準備,來不及增援。如果先打東溪、七溪,敵人就會加強高平的工事和兵力,再打不就困難了嗎?
陳赓說,高平三面環江,背靠大山,工事堅固。進攻高平要渡江作戰,而且只能從一面進攻,既要打敵縱深,還要準備打增援的傘兵,困難很多。當然,乘敵不備,突然進攻,在開始的時候會有一定作用,但是還不能解決我們在戰術和技術上的全部困難。如果先在東溪和七溪消滅越東北邊界地區敵人的一部分有生力量,高平之敵陷于孤立,則會軍心動搖;我軍則屢戰屢勝,戰鬥經驗多了,勝利信心就會更足。那時再打高平,就不會是更加困難,而是更加容易。
又有越軍指揮員向陳赓提出,我們沒有連續作戰的經驗,體力又不好,這樣連着打仗,恐怕堅持不下來。
陳赓笑了:“既然如此,更不應該先啃硬骨頭,而應該先進攻敵人比較弱的據點。先打弱的,再打強的,強的也就變弱了。至于部隊沒有連續作戰的經驗、體力差,解決的辦法一是改善夥食,二就是在戰鬥中取得經驗。”
越軍幹部的意見提完了,陳赓接着談了越軍存在的缺點和改進的辦法,前後整整講了四個小時。越軍軍官們開頭還有竊竊私語的,到後來完全被陳赓的見解說服了。當晚12時,武元甲打電話給陳赓:“你講得太好了,講了那麽多中國戰争的寶貴經驗,毫無保留,解決了我們幹部好多思想問題,我們都非常高興。”
在電話裏,陳赓沒有多說什麽。但是,作為一個兵團司令員,對于攻打一個數百人防守的小據點,付出那麽大的精力,講了那麽多話,在陳赓這些年的經歷中是少見的。因為這畢竟是在越南。陳赓對王硯泉和梁中玉說過幾次:“我們是代表黨中央來越南工作的。我們是初次幫助兄弟國家打仗,仗要由越南部隊打。我們既不熟悉法國人,對越南部隊也不夠了解,要幫助得好,很不容易,必須兢兢業業。”
抗法戰争中,越軍指揮員研究作戰地圖
就在同一天,8月24日,毛澤東以中共中央軍委名義複電陳赓:“同意你們的作戰計劃。”這份電報說:
……為了保證此次戰役勝利,似應在幹部中灌輸連續作戰的思想,以便對付諒山敵人來援,以及對付在東溪、七溪敵人被消滅後,高平之敵可能逃跑,或向南增援的情況。判斷敵方統帥部可能想不到我方[1]現已能夠集中2萬餘人在一處作戰,可能以為仍不過幾千人或1萬人,因而從諒山派出三四個營或四五個營向東溪、七溪增援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如果敵只派出三四個營增援,而地形又有利于我軍,則我軍于解決東溪、七溪後就有可能殲滅此援敵。如果此援敵被殲滅,則敵方統帥部可能迅速改變其對我方力量過低之估計,而命令高平之敵放棄據點向南增援,夾擊我軍,則我軍于殲滅諒山援敵後,又有可能要與高平援敵作戰。如不作戰,則只好讓高平之敵逃跑。假如出現此種情況,則我方可能要在20天左右時間內打大小三四個仗。因此,(1)照你們估計的情況及計劃,在40天內從容殲滅邊界之敵,這樣是很穩妥、很有利的。(2)照上面估計的情況,則準備在20天左右打大小三四個仗,如能打勝,則是更有利的。只是不知越軍有此能力否?
[1]這份電文中的“我方”“我軍”皆指越方或越軍。下同。
大戰前夜的忙碌
接到中共中央軍委同意邊界戰役計劃的電報,陳赓的心完全踏實了。既然各種情況都已經考慮到了,他命令顧問團立即着手戰鬥準備。[1]
行事嚴謹的梅嘉生制定了詳盡的作戰方案。
鄧逸凡率領鄧清河、李文一等人組成的政治顧問組到達越軍總政治局後,即與阮志清主任、黎廉副主任等共同研究了戰役政治工作的部署,對戰役各階段的政治工作提出了自己的意見。阮志清、黎廉十分重視中國顧問的意見。
擔任主攻的越軍第174團舉行了有炮兵配屬的攻堅演習,第308師則開向東溪以南的山谷設伏。
偏偏在這個時候,吳效闵病倒了。從那天冒雨抵近高平偵察歸來,他就感到不舒服,後來又染上了瘧疾,病得昏昏沉沉。陳赓即令王硯泉接替吳效闵擔任第308師顧問。
第174團和第209團到達了集結地域,兩個團的顧問都是解放軍第4野戰軍派出的。第174團顧問張志善,第209團顧問郝士忠。
戰鬥計劃确定,進攻前越軍先進行炮火準備。梅嘉生叫來了炮兵顧問窦金波說:“你速去越軍山炮第95團,在不暴露總意圖的前提下,幫助他們進行戰鬥準備。然後随同這個團一起去作戰地點,到作戰時以一個山炮營配屬給第174團。戰鬥開始時間大約在9月中旬。”
窦金波趕到第95山炮團,在政委黃鳳和副團長“約”的陪同下檢查部隊裝備時,這位山東漢子的眉頭微微皺起來了。廣西軍區為這個團裝備了兩個營的美式山炮,一個營的41式山炮,配齊了騾馬。但是進入越南不過一個月,因為越軍缺乏飼養經驗,又不夠愛惜,騾馬已經病死了一些。餘下的,幾乎全沒有豆類精飼料,光靠放牧吃野草,大都瘦弱不堪,載火炮的能力大大下降。約副團長看出了顧問的憂慮,對他說:“我們很少用馬,過去行軍,都是戰士擡炮。”
“那就要遲緩多了。”到了這時候,窦金波自然是無可奈何。
有一點窦金波已經打定了主意,以他在華東戰場的經驗,根據東溪據點碉堡比較外露的情況,他要求在攻堅戰鬥中用一部分火炮抵近前沿,采用直接瞄準射擊的方法摧毀敵人火力點。
“這不是讓大炮也去沖鋒嗎?”約副團長有些疑慮。他過去曾經在法軍中當過炮兵中尉,法軍可從來沒有這樣打過。黃鳳政委也模棱兩可。倒是第3營營長尹歲對窦金波的指導問長問短,态度很積極。
窦金波說:“這個方法,舊軍隊是不用的。但是在實戰中,火炮伴随步兵行動,出敵不意,收效大,傷亡小。”他又問了尹歲幾句,原來尹歲是老游擊隊員,越南抗日戰争初期入伍,打過不少仗,文化雖然不算高,但是顯得幹練。窦金波暗自下了決心,到時候就以他這個營配合第174團攻堅。
窦金波又發現,廣西軍區派出教授炮兵技術的一個副連長和兩名戰士也來到了越南,他立即從尹歲的營裏抽出一個連,由這三名中國教員幫助訓練,從火炮接敵、隐蔽發射位置到瞄準進行講解,然後實地演習。窦金波囑咐他們:“幫助訓練,但作戰時不随這個連行動。”[2]
為了運送邊界戰役所需軍用物資,解決戰役的後勤保障問題,解放軍總後勤部于1950年8月6日在南寧設立了辦事處。
由馬西夫率領的軍事顧問團後勤顧問組于8月22日到達越方總供給局,中國方面很快确定,傾全力幫助越軍籌劃邊界戰役的後勤保障,爾後逐步在越軍供應系統建立規章制度、培訓後勤幹部。
8月底,邊界戰役所需的糧食、彈藥從中國境內陸續運進越南。由廣西軍區培訓和裝備的越軍第一個汽車運輸隊60輛汽車星夜起程,加入了運送物資的行列。根據中國方面統計,1950年4月至9月期間,從中國向越南境內運入的各種步槍、手槍約1.4萬餘支,輕、重機槍及沖鋒槍1700餘支。中國還向越軍提供了山炮、迫擊炮、60炮、無後坐力炮和火箭筒300餘門(具),糧食2800餘噸,還有大量的彈藥、藥品、被服等軍用物資。[3]
邊界戰役中,支前民工集中地一角
為了把中方援助物資從邊境線運往戰鬥地區,越方動員了大批婦女參與運送。
傍晚,陳赓走上簡易公路,眼前出現了運糧婦女的長列,順着山路彎曲,望不到頭尾。她們大都很瘦小,以纖弱的肩膀挑着竹扁擔,扁擔兩頭是竹筐,筐底鋪了芭蕉葉,裝上滿滿的米,壓得扁擔一顫一顫的。她們要走很長的路,卻不帶什麽衣物,實在累了,席地而卧;渴了掬一把河水,餓了吃一口飯團,完全沒有菜,無非是摘幾粒路邊的野山辣椒,蘸點鹽巴而已。
陳赓站在路邊感嘆:“越南婦女的吃苦耐勞精神,堪稱楷模!”
跟随羅貴波入越的顧問李雲揚為之口占一絕:
吟越南婦女
食眠行住帽蓑披,
饋我千軍萬馬資。
懸賞将軍誰倚樹?
論功還推綠筠枝。[4]
廣西省委派出人員,在中國水口關內設立了後方醫院。根據軍事顧問團急電,廣西還緊急調撥來一批膠鞋,只是越南士兵慣于赤足行軍,這批鞋子沒有派上大的用場。
不能說法軍司令官對高平、東溪前線的情況一無所知。9月3日傍晚17時,五架法軍轟炸機突然襲擊廣淵,往來轟炸掃射了半個小時。兩天以後,又一批法國飛機來襲,準确地掃射了越軍總參謀部,造成數人傷亡。
法軍發覺邊界戰役的企圖了嗎?這是陳赓最擔心的。9月上旬,兩名越軍偵察員在東溪附近失蹤,更增加了陳赓的不安。
陳赓關注着戰場,戰役決心不變。占壓倒優勢的越軍,潮水般向着東溪湧去。
胡志明、武元甲一起來見陳赓。胡志明非常清楚即将展開的戰役對于國家命運的意義,他鄭重地對陳赓說,請你放手指揮,“包下這一戰鬥的勝利,再包下下一個戰役的勝利”。
陳赓為之動容:“我一定盡自己的最大努力。不過,打勝仗還要靠越南的軍隊和人民。”武元甲若幹天前就對陳赓表示過了,說自己沒有指揮重大戰役的經驗,務請陳赓留到這次戰役結束以後再走。此刻,胡志明又對陳赓說,對于戰場指揮,“我不是軍事家,不長于此,你看準了做就行”。
對于即将展開的戰役,胡志明行事也是慎而又慎。9月11日,胡志明親臨前線視察,并且會見了部分中國軍事顧問。胡志明特意說,中國幹部戰鬥了20多年,有很多寶貴的經驗,越南幹部不但要學習中國同志的打仗經驗,其他方面也要學習。他說,中國幹部也會有缺點。越南的風俗和中國的不一樣,中國同志語言不通,有時會發脾氣,這是可以理解的,我們要原諒。中越幹部、各部門幹部之間要團結得像一架機器一樣。
胡志明還說,所有幹部切記不要浪費,因為所有物資都是同胞的血汗,是越南人民的血汗,也是中國人民的血汗。中國同胞節衣縮食支援我們,我們要珍惜每一件東西。[5]
熱帶山林裏,戰雲翻滾,能不能一舉打開中越邊界線,一戰将見分曉。
[1]周毅之、曲愛國:《秘密使命》,見《人物》雜志1993年第2期。另,1994年12月1日,作者在上海訪問周毅之。
[2]1988年12月26~27日,作者在石家莊訪問窦金波。
[3]1993年1月28日,作者訪問王振華,并援引王振華筆記。
[4]1993年12月,作者在廣州訪問李雲揚。李雲揚在詩中用了典故。“懸賞将軍”,典出南北朝範晔《後漢書·馮異傳》。馮異是東漢光武帝劉秀麾下深得軍心的大将,嚴于治軍,“進止皆有表識,軍中號為整齊。每所止舍,諸将并坐論功,(馮)異常獨屏樹下,軍中號為‘大樹将軍’。及破邯鄲,乃更部分諸将,各有配隸。軍士皆言:‘願屬大樹将軍’”。這個故事是說馮異居功不自傲,人心皆為所向。“綠筠枝”,在古典文獻中指竹子,此句延伸指越南婦女挑軍糧用的竹扁擔。
[5]1993年1月28日,作者訪問王振華,并援引王振華筆記。
越軍攻占東溪
事實上,法軍預感到高平、東溪至諒山一線将發生戰鬥,但沒有想到越軍竟有能力發動大規模的殲滅戰。9月12日,按照戰役計劃,越軍西北地區武裝力量向老街發動佯攻,使法軍司令官産生了幾分疑惑。
9月16日拂曉,第174團突然襲占了東溪北部的兩個小據點。
法軍立即意識到這裏才是越軍真正屬意之所,五架戰鬥機輪番飛來,在東溪四周盤旋掃射,直到天色向晚。
越軍最害怕的法軍飛機飛走了。下午6時,随着一聲炮響,越軍炮彈接二連三地在東溪法軍陣地上爆炸,邊界戰役戰幕拉開了。
窦金波正站在越軍炮群中。這是位于東溪以北的一個小山坡,窦金波在炮火準備前快步爬了上來,他一邊觀察東溪地形,一面與地圖相互對照。突然,他發現山上散落着幾個罐頭盒,這顯然不是越軍留下的。“這是怎麽回事?”他急忙問道。
原來,5月下旬第174團去中國整訓前對東溪發動的那次進攻中,有一門火炮的陣地就設在這裏。“那麽,從罐頭盒可以肯定,事後敵人到這裏搞過偵察測量,敵人一旦進行炮火反擊,一定打得很準。”窦金波一邊想着,一邊急促地對約副團長說:“這個陣地選得很危險,現在已經來不及改了,請你馬上命令多挖單人掩體。”
果然,吃了越軍炮火的東溪法軍向越軍炮兵陣地進行了火力壓制。炮彈紛紛落在越軍炮群中間,幸好單人掩體已經齊備,大大減少了越軍的傷亡。[1]
這時,越軍的抵近火炮也打開了,射擊相當準确,東溪籠罩在濃濃的硝煙中,越軍炮火占了上風。
又過了一會兒,炮聲漸漸消停,槍聲響成了一片,越法雙方短兵相接了。
陳赓于戰鬥發起前一天回到了廣西布局關,在離前線十餘公裏的國境線上和越軍總部保持聯系。韋國清、鄧逸凡和越軍總部在一起,梅嘉生離戰場更近,他和越軍副總參謀長黃文泰都在前線指揮部,直接擔任指揮。
午夜,好消息傳來,第209團一個營突破防線,攻進了東溪。
奇怪的是,槍聲整夜不停,到天明,越軍退出了戰鬥。
梅嘉生感覺到情況不對,打電話給張志善,要他趕緊查明情況,防止東溪之敵突圍。
第209團顧問郝士忠和營顧問李增福氣壞了。原來,第209團的進攻隊形十分松散,先頭部隊已經接火了,團部離開火線還有三四公裏之遙,和戰鬥連隊沒有接通電話,命令要靠士兵步行傳遞,很難掌握部隊。結果,這個團的一個連,利用第174團從北面主攻吸引法軍注意力的機會,乘着夜色偷襲,拔掉了鹿寨,搗開了敵人防線的一個缺口鑽了進去,占領了法軍的一塊陣地。但是,後續部隊沒有跟進,團部卻以為前面打進了一個小團(營),團長黎仲迅也沒有及時地将情況通報給中國顧問。另外,越軍的步炮協同很差,炮火準備以後,步兵還遠離沖鋒地域,使得法軍能夠從容調配火力,打退越軍進攻。打到天色漸漸發亮,越軍生怕法軍飛機再來,幹脆退出了戰鬥。一夜徒勞無功,越軍遭到了很大傷亡。[2]
越軍兵力十幾倍于敵,居然沒有攻下東溪,陳赓也感到費解。17日早晨,他趕往越軍總部,向武元甲當面了解情況後指出,攻擊東溪之所以沒有得手,一是各部隊不遵守攻擊時間,原來預定黃昏就發起進攻,結果是到午夜時分才開始的。二是各級指揮所不敢靠前,以致不能掌握部隊。三是部隊的通訊聯絡不好。四是幹部作了假報告,欺騙上級。
在越軍總部,陳赓親自調整部署,要求黃昏再行攻擊。武元甲全都同意了。
17日晚17時,越軍向東溪再次進行炮火準備,至21時,發起第二次攻擊。這次,前線部隊仍然沒有完全遵照預定部署,攻擊力偏重于第174團方向,法軍得以集中火力應付一面。戰至午夜24時,戰局出現了僵持。前線指揮員請示,是否撤出戰鬥?
陳赓守在越軍總部對武元甲說:“要堅持下去,要立即調整部署,改為四面進攻,但要把重點放在北面和南面。”
武元甲接受了陳赓的意見,于18淩晨2時将部隊調整完畢,再次攻擊。
戰局改觀了,僅一小時,越軍突破了法軍陣地,到上午10時,東溪守敵全部被殲。
至此,法軍橫擋在中越邊界的一字長蛇陣被攔腰切斷。
[1]1988年12月26~27日,作者在石家莊訪問窦金波。
[2]1989年11~12月,作者在昆明訪問李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