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情怯
起冷冽之色,他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身為帝皇家的人,娶妻從來娶的是女子背後的勢力,當年他提出要娶顧惜月的時候,曾擔心父親看不上她的家世,沒想到事情順利得很,他那會還暗自慶幸父親的通情達理。直到大婚當晚,父親告訴他有關祭品的事情後,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父親一直在冷眼旁觀,看着他一步一步堕入情海,他對顧惜月的一往情深,不過是整個計劃中的一環,別說是顧惜月,哪怕他當時說要娶的是個人盡可夫的青樓女子,父親也不會有任何阻撓。
但當年的他早已深深陷入十方策這個誘人的陷阱裏,沒有多餘的心思去介懷父親那嚴格說來算不上算計的算計,只是如今回頭再看,這種默默在一旁觀望,冷眼看着自己按他預先設計好的步伐一步一步走進牢籠的理智舉動,卻讓他如芒刺背。他可以接受父親支配他的人生,卻不能接受他連他的感情都算計。
想想也是諷刺,他一向慣于算計和掌控人,沒想到到頭來,自己其實早在別人的算計之中。可是重活一世,他絕不允許他的人生再受任何人的算計和支配,哪怕那個是他父親也不行,他的人生,只能由自己說了算。
“世子,安逸答應了。”雲山從地牢出來,向燕诩禀報,“原本他猶豫不決,但魏太子今早喘得利害,求了安逸很久,還答應他,只要他一回魏國,馬上為他父親襄王平反,将他父母遺骨遷入魏國王陵,認祖歸宗,安逸這才同意了,但他提出他要留下二十顆極樂丸給自己,并且那些極樂丸只能由他親自去取。”
畢竟極樂丸要是全沒了,他自己也活不成,他留下二十顆給自己,也是人之常情,誰不愛惜自己的性命?他若是什麽條件也不提,反倒讓人懷疑。燕诩只思忖片刻便同意了,“給他三個時辰,告訴他,若三個時辰後他不回來,魏太子的頭顱将會挂在翼城東門示衆。”
雲山領命而去後,雲問又回來了,說是晨風已找到葉姑娘,就在杏雨河旁的一家客棧裏。燕诩擡腳便走。
杏雨河在城南近郊,之所以叫杏雨河,是因為那裏有一條小河,河的兩岸種滿了杏樹,杏花開的季節,杏花雨點似的飄入河中,故此得名。每縫杏花開的時節,不少文人墨客都喜歡到此處觀花賦詩。
一路疾馳,待臨近了,燕诩忽然将馬勒停,再往前不遠就是她落腳的客棧,太過挂念,到終于要見面時,卻無端生出些情怯來。他下了馬,将缰繩扔給雲問,自己沿着河岸信步而行。
四月的翼城,正是繁花似錦的時節,杏花正開得茂盛,一眼望去,兩岸胭脂萬點,白絮朵朵。風一過,雪白的花瓣紛紛揚揚打着旋兒飄落河中,窄小的河面似被染了一層白霜。
此時的她應該已恢複了記憶,還原了所有的事情,不知她是否還會像上一世那樣,對自己恨之入骨,一會見了他,不知是否還會義無反顧地刺他一刀。那一刀雖然沒有真的刺到自己,可此刻想起,左邊小腹處依然隐隐作痛。但無論如何,這一世他已主動坦誠了一切,并承諾他不會再要十方策,她對他的恨,怎麽也不至于像上一世那樣濃烈吧。
杏花未肯無情思,何事行人最斷腸。
燕诩走着走着,腦中忽然冒出這麽一句詩來,他不由失笑,半世浮華,歷盡風雨,他早就練就一顆冷硬無情的心,再沒有少年人情窦初開時的青澀,沒想到現在不過再見她一面而已,竟無端生出這許多愁善感來。
他自嘲地搖了搖頭,管她如何,見面了不就知道了,到時管她願不願意,他勢必将她圈在自己身邊,再不讓她離開自己半步了。
心意已訣,他邁開步子,可才走了沒幾步便頓住腳步,呼吸微滞。
此處位于杏雨河的末端,位置較偏僻,沒有位于河中的繁華,游人本就稀少,此時已近黃昏,更是人影也沒有一個。但不遠處那座不起眼的小拱橋之上,卻坐着一名年輕女子。
她側身坐在橋墩上,一手枕着望柱一手托腮,看着落花點點緩緩流淌的河水怔怔出神。斜陽西下,彩霞紛飛,她淡綠色的身影此時就沐浴在霞光裏,似披了層淡金色的薄紗,那柔情綽态與周遭景色融為一體,似一幅濃淡相宜的風景畫,柔和得讓人不忍打擾。
他站在杏樹下默默看了許久,忽然想她素淨的發鬓上若是插上兩朵淡粉色的杏紅,該有多美。他這麽想着,果然便伸手摘了一枝杏枝。
她已不再是惜月,可他也不想像亦離和安逸那樣稱她為葉子,于是輕輕喚了一聲“萱兒。”
從來沒人這樣喊過自己,葉萱的心輕輕一顫,驀然回首。這一回首,便似定了格,他就站在離自己一丈遠的橋上,手中拿着一枝杏花,略顯清減的臉依然美如皎玉,一雙眸子深邃無邊,斂盡了夕陽的霞光,似有細碎的金芒自他眼底淌過,流光溢彩。有那麽一瞬間,葉萱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記了自己姓甚名誰,櫻唇微啓輕輕喚了聲“瑾雲。”
随即,她看到笑意自他唇邊漾開,漫延到眼角眉梢,他緩緩上前,自手中杏枝上摘下兩朵嬌豔的杏花,往她鬓上插去。她滿心歡喜,笑魇也如那杏花嬌美,迎着他的臉望去,可當他垂下手,她看清他身上那彰顯身份的寶藍色衮服時,臉上笑意頓時僵住,猛地退後兩步,警覺地看着他,“你來做什麽?”
她忽然的變臉和警惕的神色讓燕诩的心微微一沉,明明才分開一個月,卻似隔了千山萬水,“萱兒,近來可好?”
他的忽然出現,讓葉萱心裏浪濤翻滾,尤其剛才自己下意識的一聲瑾雲,更是讓她惱羞成怒,她面帶寒霜,冷聲道:“原本還好,可雲竹說,再過兩日我若沒有解藥,怕是會生不如死。你可滿意?”
燕诩無奈道:“萱兒,別任性,那解藥不是我不想給你,可江湖險惡,不知多少人在暗中觊觎異血人,萬一你身份暴露,後果不堪設想,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沒了千山萬水,我連上哪兒救你都不知道。”
她冷笑,“江湖險惡……可再險惡也沒有你當初來得險惡,那些人只是觊觎我的血,可你呢,你不但觊觎我的血,還抹掉我的記憶,讓我傀儡似地任你擺布了三年,你說誰比誰險惡?我明白告訴你,我不要再受你掌控,你要麽給我千山萬水的解藥,要麽就看着我死!”
燕诩抿了抿唇,他知道他無法辯駁,只道:“我承認我錯過,可那都過去了。萱兒,我既然選擇了向你坦白,便沒想過要否認,我就是等着你有朝一日恢複了記憶,回來向我讨債。”他上前一步,伸手牽她的手,“解藥我不能給你,但我欠你的,都會還你,跟我回去。”
葉萱甩開他的手,又退了兩步,“不,上次在禹城你曾答應了讓我離開,怎麽,如今想反悔嗎?”
燕诩看着她,忽然笑了,“我說過的話,自然算數。不過你也許忘了,上次我還說過,你的機會只有一次,若決定了離開我,最好狠心點,離得遠遠的,別讓我找到你。否則……”他話音未落,身形已動,只一閃身便扣住葉萱的手腕,“一切由我說了算。”
葉萱沒想到他會忽然動手,可她反應也不慢,左手抽出藏在腰間的短刃,電光火石之間已往右側削去。她被制的是右手,她的短刃削的并非燕诩的手,而是她自己的手。燕诩沒想到她會這麽狠,若他不松手,她的右手便會被齊腕削斷。他無奈松開手,可也被她這股狠厲勁惹毛了,才一松手,又往她左手短刃抓去,心道你有多少能耐盡管使出來,他就不信今日還能讓她在自己眼皮底下跑了去。
葉萱似已料到他不會輕易罷休,不待他抓來便連刺兩下,燕诩側身躲開,但她只是虛招,只這麽一瞬間,她已脫兔似的躍開幾丈,轉身就跑。他嘴角微勾,輕笑一聲後身子平地拔起如大鵬展翅,在她身後緊追不舍。
兩人一個跑一個追,不時停下過上兩招,葉萱仗着他不會真的傷她,短刃刺出有持無恐,但同時讓她懊惱的是,她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他。
兩人追趕之間逐漸離開岸邊,跑進一處杏林,林子裏杏花開得燦爛,紅豔豔的花苞壓滿了枝頭,而随着他們衣袂翻飛落下的,卻是雪白的花瓣。
杏花疏影,她淡綠色的窈窕身影在花間穿行,有如杏花仙子,燕诩只覺賞心悅目,便有心放慢了腳步,不緊不慢地追在身後。他追得輕松,可葉萱內力不繼,很快便感到吃力,眼見燕诩依然身姿翩然,收放自如,簡直是在逗她玩似的,心裏不禁又急又恨,再出招時便使了全力。
一股寒氣自她刃尖傳來,夾着冰霜雷電之勢,燕诩大吃一驚,這種陰寒之氣他再熟悉不過,“萱兒,你竟練了北冥訣?你瘋了?”
葉萱不答,眸中盡是濃烈恨意,胸口似被某種情緒填滿,幾乎要爆裂一般,手中短刃不管不顧地朝他刺去。
燕诩又接了兩招,再無懷疑,她使的正是北冥訣的心法。他心頭大駭,北冥訣的精妙之處他深有體會,可它的危害有多大,他同樣清楚。北冥訣精深繁複,越往後練越是複雜多變,練功之人所需意志亦越強,稍有不慎便會走火入魔。心志堅定如他,當年也差點走火入魔,不得不忍痛舍棄一身功力,重頭練起。
她在自己身邊這麽久,他竟不知她何時偷偷練的北冥訣,眼見她眸中漸漸浮起的紅光,他不敢再遲疑,當即出手如電,一把将她手中短刃奪過,扔得遠遠的,随即一掌輕輕往她額上拍去。
葉萱猝不及防之下退了兩步,砰地一聲輕響,後背已撞到樹杆上。這一撞力道很輕,但樹上的杏花在震蕩下簌簌而落。
葉萱兩眼緊閉靠在樹杆連連喘氣,回想剛才那一瞬,胸腔似被一團烈火充斥,那團火無處可洩,難受得她渾身膨脹,連眼中看到的一切都是猩紅一片,她明白到剛才自己是差點走火入魔了,心裏不由一陣後怕。
待她睜眼時,雙眸已恢複了清明。滿樹的杏花依然落着,仿佛霜雪滿天,鋪天蓋地的将兩人包圍。燕诩緊緊貼着自己,清俊的臉近在咫尺,她一驚,想往後退,可她的後背貼着樹杆,根本退無可退。
下一刻,他已捧起她的臉,低頭吻上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