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無荒山
今日無荒山上的風特別大,尤其到了夜晚,風一過,成片的參天古木簌簌作響,藏經閣前的空地上葉子呼啦啦落了一地。
葉萱站在那兒,看着亦離一次又一次被藏經閣的銅人扔出閣外,無力地躺在地上喘着粗氣。他的僧袍碎得不成樣子,臉上好幾處青淤,眉角爆裂,血自額上淌落。片刻後,他艱難地爬起,竟又要往藏經閣闖去。
葉萱上前拉住他,“亦離,別去了,你闖不過的。”
亦離甩開惜月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不,我要闖,我一定要拿到伏羲八卦……惜月等着我救她……我若是去晚了,她會死的……”
她知道他口中的惜月指的是顧惜月,她再次拉住他,“你根本不可能闖得過去,伏羲八卦在藏經閣這麽多年,全靠十八銅人守着,若是銅人陣易破,伏羲八卦早就被人盜走了。若非你是亦離,他們手下留情,你早就死了。”
亦離頓住,随即頹然跪在地上,兩手痛苦地捂住臉,他當然知道,如果不是銅人手下留情,他早就死在銅人陣裏。可是除了闖陣,他別無他法,燕诩說過,一個月內要見到伏羲八卦,如今離一月之期只剩了七天。
須臾,他站起身,擦掉自額上滑落的血,“葉子,你別擔心我。你回來就好,就算沒了記憶,你也不用怕,好好留在這裏,慧水師太會替你想辦法的。無荒山就是你的家,無論如何,大悲寺會護你周全。”
他說罷再次走向藏經閣,葉萱急得上前幾步,在閣前張開雙臂将他攔住,“我沒了記憶,什麽人也不記得,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哥哥,我好不容易恢複了自由身,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辦?你就忍心扔下我不管?”
祭竈節那晚在翼城第一次見到亦離,她對他便有種朦胧的親切感,再次見面時,他告訴她有關她的身世,她不是不願意相信他,她只是害怕,因為一旦選擇了相信,就意味着她要離開燕诩。
可如今,那些真相由燕诩親口告訴她,逼着她不得不面對事實。那日離開燕诩後,她茫然了許久,不知該何去何從,想了又想,最後決定去一趟無荒山,看看這個将她孕育成人的地方,也見一見那些與她有莫大關系的人,亦離、渡一、慧水……
自她回來後,衆人最關心的,是如何恢複她的記憶,慧水曾煉制過始元丹,可惜因藥引極稀有,成丹只得一粒,最後還被安逸吃掉了,慧水只好另想辦法,這幾日一直在研制新藥。
和衆人的急切相反,葉萱對于自己能否恢複記憶毫不關心,她下意識地認為被抹掉的記憶如果重現腦中,只會讓她更加痛苦,那些記憶,她寧願一輩子也不要想起。
雖然對無荒山依然感到陌生,但對亦離,她是發自內心的信任和依賴。以前她有燕诩,覺得自己擁有的是一片天,足以讓她感到滿足。可如今,天大地大,卻與她再無關系,她只是天地間的一片浮萍,無根無蒂,随波逐流,若硬要将她與這世俗扯上些關系,也只有亦離了。
她眼眶微紅,瘦削的身子擋住藏經閣的門,“亦離……別去……”
一聲不屑的嗤笑響起,安逸懶懶地靠在閣門的石獅子上,兩手抱在胸前看着葉萱,“葉子,你就別攔他了,一心求死的人,你攔得了一次兩次,攔不了三次四次。況且,亦離這種人,天生就是個寡情薄意的,你想想,他連自己愛的女人都可以拱手相讓,對你這個撿回來的妹妹,你還指望他憐惜你不成?”
亦離的身子明顯一僵,愧疚地看向葉萱,葉萱卻是眼角也沒掃一下安逸。他一路跟着她,甩也甩不掉,路上雖對她照顧有加,但她能感覺得到,他一直對她那日阻止他殺燕诩難以釋懷,他無法理解,為何她在知道燕诩的所作所為後,依然要維護燕诩。正因如此,他對她懷了一絲怨氣,話裏話外不時帶着刺,哪怕心裏關心,說出來的卻沒句好話,就如現在。
她不理會他,只當沒這個人存在,對亦離道:“亦離,明知闖不過,又何必白白送死?我們再想別的辦法,實在不行,我們去求渡一,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亦離苦笑着搖頭,“不,安逸說得對,我确實是個寡情薄意的人,我害了惜月,也沒有盡到兄長的責任好好照顧你,以致你受了這麽多委屈,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惜月,也對不起你。”
他伸手摸了摸葉萱的腦袋,一如她小時候那樣,“葉子,我不闖了,我們回去。”
安逸呵了一聲,小聲嘀咕道:“真是賤骨頭,要罵才聽話。”
葉萱見亦離回心轉意,也不在意安逸的話難聽,瞪了他一眼,上前扶着亦離離去。
安逸看着兩人離開,百無聊賴地搓了搓鼻子,擡頭看天色,月朗星稀,明日該是個晴天。他舒了口氣,正想回自己的廂房,卻見南邊天幕驀地升起一點暗藍的亮光,随即很快隐去。他不由心頭一凜,那是顏奴與他聯絡的信號。
一柱香後,安逸來到後山山腳,顏奴已等在那兒許久。
“少主,禹城已被燕诩拿下,魏王降了。”
安逸像是早就料到似的,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禹城被拿下不是遲早的事麽,魏國半壁江山都沒了,還能撐得了多久。魏王老糊塗了,見人家反,自己也跟着瞎起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那點本事,不降還能怎地?”
顏奴最不待見安逸這種不把自己當作魏人,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漠态度,于是直切主題,“魏王為保社稷,投降無可厚非,可是燕诩把太子生擒了,在魏王投降後也不歸還。”
安逸一怔,“你是說……他在魏王投降後,仍将魏太子扣住?”
顏奴點頭,安逸心裏頓時一沉,語氣卻依然帶着些事不關己,“燕诩一向詭計多端,誰知他這次又打的什麽鬼主意。不過這跟我又有什麽關系,亞父怎地特意跑來告訴我?”
“少主,魏王有密信,請您務必想法子營救太子。”
安逸嗤了一聲,“要我救他?當真好笑,我憑什麽要救他那不中用的兒子?”
當年安逸的父親襄王,因被人舉報謀逆而被魏王處死,安逸對魏王這個祖父向來心懷怨怼,自然也不待見魏太子。
顏奴知道他的心思,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恨魏王的無情?他對魏王的怨恨比安逸只多不少,“少主,魏王昏庸無道,死不足惜。但他派人送了密信來,若少主能保太子平安回魏,他願為王爺一案平反,為王爺正名。”
襄王當年頂着謀逆的罪名被處死,滿門上下百多口人,死後連個墳也沒有,顏奴帶着安逸逃出來後,只能立個衣冠冢每年拜祭。
襄王在世時,一心沉醉于尋找十方策,得到十方策就相當于得到天下,要說自己的父親到底是不是存着謀逆之心,安逸也說不準,他想大概也是有的吧,若對皇權沒有觊觎之心,那麽費勁尋找十方策幹嘛呢?所以嚴格說來,魏王其實也沒有冤枉了他。
但知道是一回事,情感上又是另一回事,魏王對于他來說,等同于殺父仇人。早幾年魏王得知安逸還在世,曾派使者接他回魏國,讓他繼承襄王爵位,被他斷然拒絕了。他不稀罕什麽爵位,什麽富貴,習慣了浪蕩的生活,安逸早就将自己當成一個江湖人,但這并不代表他不看重的父親聲譽。
顏奴見安逸眸光微閃,似有些動搖,又道:“少主就算不為王爺,也該想想魏太子,當年王府被圍,正是太子秘密遣人事先告知,老奴才有機會帶着少主逃出王府。滴水之恩尚且湧泉相報,何況是救命之恩。咱們這次若是救了魏太子,不但還了當年的恩情,又能為王爺正名,讓他含笑九泉,豈非一舉兩得?”
魏太子與襄王是嫡親兄弟,當年不但對安逸拖了援手,這些年來暗地裏也頗為照顧安逸,正因如此,禹城被圍時安逸才自告奮勇假扮魏太子,引燕诩上勾。
安逸果然有些猶豫,“知道了,你先回去,容我再想想。”
顏奴走後,安逸并沒有立即回去,他躺在一塊大石上,仰望繁星密布的天幕。他不确定燕诩對于自己的身份知道多少,但他無端扣住魏太子,怕是多少查到了他和魏王的關系。如果真如他所想,燕诩這麽做的原因,大概和他手中那一百顆極樂丸脫不了關系。
他不屑地搖了搖頭,沒想到那一百顆極樂丸,竟還能惹出這樣的事來。他從石上躍起,正要往山上走,眼角餘光忽然瞥見一道黑影在不遠處的樹後一閃。
手一按,劍已出鞘,他厲聲道:“什麽人?”
樹後有些許動靜,那人顯然沒想躲他。須臾,一個窈窕的身影自樹後走出,安逸定眼一看,不由怔住,“雲竹……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