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質問
燕诩一行秘密回到翼城已是四月,他出征時翼城尚在嚴冬,眨眼過了三個月,再回來時已是煙柳滿皇都。然而他根本顧不上多看這滿城春色一眼,匆匆從側門進了睿王府。
暮色四合,睿王的書房還未掌燈,一片沉寂。燕诩進來的時候,他正負手而立,看着牆上先帝的一副真跡。
燕诩跪下請安,睿王恍若未聞,也沒開口讓他起來。燕诩就那麽跪着,直到有下人進來将燈點燃,室內徒然亮了起來,睿王才沉沉開口,“說罷,是什麽事情這麽重要,竟能讓你這個主帥在關鍵時候棄部下不顧,扔下一個爛攤子自己潛回翼城?”
沒有父子間久別重逢的喜悅,睿王的語氣甚至帶着些不滿,但這冷漠得有些不近人情的語氣,卻讓燕诩心頭微熱。
他沒有擡頭,只是看着地板上被燭火拖得長長的身影道:“父王不必擔心魏地戰事,孩兒已有安排。孩兒秘密回京,是想趁陛下不日病逝之機,擁立父王登基。”
睿王霍然轉過身來,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你……你說什麽?”
燕诩擡起頭,直視睿王,“父王,您沒有聽錯,孩兒方才說,要擁立父王登基為帝。”
睿王先是大駭,繼而大怒,“混賬!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我若要坐上那張龍椅,還需等到今日?我辛苦隐忍多年,為的是什麽你難道不清楚?到了今日,你居然要我走回頭路,坐上那個位置?”
“孩兒知道,父親窮半生之力,只為孩兒找到十方策,一統天下。可是父親有沒有想過,若我們找十方策失敗呢?”
睿王臉色不由一變,“不可能!極陰之日經多位高人演算,不會算錯。異血人和祭品都有了,眼下只缺伏羲八卦,這面八卦就在大悲寺,你說過你有辦法取得到的。最壞打算不過派兵将大悲寺蕩平,我就不信區區百多名僧人,能敵得過千軍萬馬。你說,我們怎麽可能會失敗?”
燕诩薄唇緊抿,父親自被廢去太子之位後,便一心一意替他尋找十方策,花了半生的心血,眼見再過數月,多年的夙願即将實現,現在卻突然告訴他,他不可能取得到十方策,一時之間怎能叫他接受?可他辛苦趕回翼城,就是為了讓父親看清形勢,避免被皇帝秘密處死的悲劇。
他吸了口氣,緩緩道:“父親,十方策……我已經不可能取得到了。”
睿王怔住,随即上前兩步,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說什麽?你不可能取得到十方策?為什麽?”
燕诩默了默,他不可能告訴他自己曾經取十方策失敗,并為此死了一回,只好道:“父親,若我還愛着顧惜月,又豈會舍得将她當作祭品?我已經不愛顧惜月了,所以……我沒有祭品。”
“你……你……”睿王指着他,一時氣結,怔怔說不出話來,胸口因激動而劇烈起伏,半晌才道:“你……可真是出息啊,枉我費了畢生精力,放棄皇位,嘔心瀝血地替你張羅,可你倒好,一句沒有祭品,就将我所做的一切随手丢棄了,我可真是生了個好兒子啊……”
燕诩直視睿王,毫不退避,“父親,孩兒鬥膽問一句,父親一心為孩兒找十方策,到底所圖為何?”
睿王臉色一沉,微微彎起腰看着跪于地上的燕诩,眸中閃過淩厲之色,從牙縫中擠出話來,“所圖為何?天地有十方,一策塗萬靈,這句話你難道不懂嗎?誰得到十方策,誰便是這片天下的主宰,只要得到十方策,區區一個晉國算什麽?北邊的齊國,西邊的秦國,南邊的楚國,甚至再遠些的吳越、巴蜀,屆時統統向我們俯首稱臣,天下萬民,無一不是我們的子民,這一整片天下,統統是我們的,統統都是我們的!你懂不懂?”
最後那兩句幾乎是咆哮,然而燕诩始終平靜無波,“不錯,取十方策,就是為了得到天下,說到底,十方策于我們而言,只是條捷徑。父親,孩兒初心不改,對這個天下志在必得,可是父親,難道我們除了靠十方策,就不能靠自己的本事撥雲霧見青天,争得這個天下入囊中?”
睿王眸子猛地一眯,“你……什麽意思?”
燕诩道:“孩兒的意思是,天下我要争,但我無需靠十方策,我要靠自己一雙手,一把長戈,替自己闖出一條青雲大道。也許得花上十年,也許二十年,也許一生,但孩兒知道,總有那麽一天,這片天下定能被孩兒牢牢攥在手中。”
睿王低低笑了幾聲,“所以……這就你自前線星夜趕回翼城的原因?勸我放棄十方策,趁陛下病危之際來一場逼宮,不顧天下非議,重新坐上二十年前就甘願放棄的皇位,再舍近求遠,連年征戰開拓疆土?”
他忽然頓住,随即“啪”地一聲,恨恨一掌抽到燕诩臉上,“逆子!混賬東西!你是魔症了還是鬼迷心竅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取得十方策,一統天下,豈止是我一己之欲?那也是你皇祖父一生所願!枉他當年千挑萬選,在衆多子孫中獨獨選中了你,以為你是最聰明,最有抱負的一個,沒想到,他老人家竟是瞎了眼,竟選中了你這麽一個白眼狼!”
他撫着額頭,胸口因太過激動而劇烈起伏,“好得很,好得很,我真是生了個好兒子啊……”他慘淡一笑,無力地指着燕诩,“你出去,到律戒堂好生跪着,好好想一想你的所作所為,是否對得起我,對得起你皇祖父。”
燕诩抿了抿唇,心知此時再說無益,朝睿王磕了個頭,起身往外走去。
待燕诩一走,睿王頹然坐到椅上,手指揉着眉心,頭痛欲裂。片刻後,沉沉開口,“阿寅,你都聽到了,這逆子……是想生生把我氣死啊。”
佟漠悄無聲息地從垂簾後步出,緩聲道:“王爺息怒,世子一向行事穩妥心思缜密,這麽做必定有原因。”
阿寅是佟漠小名,睿王還是太子時,先帝就将當時還是明焰使的佟漠指給了睿王,三十多年風風雨雨,兩人可謂是患難之交。
睿王緩緩睜眼,再次将目光投向挂于壁上的先帝真跡,“他方才說,他不愛顧惜月,所以顧惜月再不是他的祭品,阿寅,你去查查,這逆子近兩個月來到底做了什麽,那異血人……或許并不那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