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芒刺
安逸看着亦離,不屑地嗤了一聲,整理了一下剛才弄皺的衣袍才對葉萱道:“你放心,我不過說說而已,你不讓我做的事,我絕不會逆你的意。可葉子,你要分分清楚,你感念與顧惜月的姊妹之情,不忍棄她不顧,這是你有情有義。可亦離不應該利用你的忠義之心而恣意妄為,更不該罔顧你的安危。更何況,他為一己私欲,任由燕诩翻雲覆雨,将來燕诩萬一真的找到十方策,天下大亂,他又将天下蒼生置于何地?我說這些,不過想讓你看看清楚,有些人道貌岸然,偏偏做出來的事卻豬狗不如,這樣的人,還值得你一再維護嗎?”
亦離的臉色愈加蒼白,慧水垂眸,道了聲阿彌陀佛。
葉萱直視安逸,眸光深凝,“是嗎,他道貌岸然,那你呢?當年你對我做的事,又算什麽?你大言不慚地指責他,可你又有什麽資格指責他,在我眼中,你與燕诩才是一丘之貉。”
安逸頓時呼吸一滞,剛毅的俊臉緊緊繃着,眸中卻有倔犟之色,他抿了抿唇,語氣堅決,“葉子,我以前錯了,你恨我怨我,我都無話可說,我都受着。我對你的心沒變,我如今所求,只是盡我所能護着你,我不能眼睜睜着着亦離将你推到風尖浪口不顧。我知道我如今說什麽,你也不會相信我,那你就看着,待我搶回伏羲八卦,我定在你面前親手将它碾碎。”
葉萱剛要張嘴,安逸又急急打斷她,“葉子,我今晚趕來,并非是想證明什麽。我的人這兩日都盯着睿王府的動靜,燕诩已知道你回了無荒山,正調集人馬,怕是會對無荒山有什麽不利之舉。葉子,你跟我走吧,趁他現在以為你還在山上,我們悄悄離開這裏。”
葉萱怔了怔,她當然知道燕诩不會輕易放過她,但她不想再承安逸的情,更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她斷然道:“我的事無需你操心,無荒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
亦離滿臉愧色,朝葉萱道:“葉子,都怪我,我護不住惜月,更不能助你擺脫困境。你留在山上,哪也不用去,就算我再無用,拼了我這條性命,我也要護住你。大不了,我和燕诩同歸于盡。”
葉萱搖頭,“亦離,你不用自責。惜月姐姐和我所受的苦,都是拜燕诩所賜,他才是這一切罪惡的源頭。你自怨自責,正中他下懷。眼下想法救惜月姐姐才是當務之急,你不用擔心我,大悲寺高手如雲,你還怕我會在山上吃虧不成?”
安逸正暗自着急,一旁的慧水卻道:“葉丫頭,安逸說得對,你不能留在山上。”見葉萱和亦離詫異地看向自己,她又道:“并非草尾堂和大悲寺不願留你,只是,燕诩對你志在必得,他知道你在山上,定會不惜一切圍山,我們死了不打緊,倒是葉丫頭你,不能落入那魔頭手中啊。”
安逸忙道:“師太言之有理。燕诩手中兵權雖已交回陛下,但他謀劃多年,在翼城早已羽翼豐厚,調兵遣将易如翻掌,更何況,他手中還藏了一支隐秘的鬼軍。屆時大軍圍山,大悲寺就算再利害,也敵不過千軍萬馬。”
葉萱默然,心知他們說得有理,大悲寺雖藏龍卧虎,但也不過攏共數十名僧人,而草尾堂的尼姑,除了慧水師太是習武之人,其餘皆是普通人。燕诩是鐵了心要自己的血,定會不惜一切屠山,她又如何忍心看着他們無辜犧牲。
月落星沉,東方天邊隐隐泛起魚肚白,翼城的城門剛剛打開,一輛寬敞的馬車便迫不及待駛入城中,直奔睿王府。王府裏的人似早已料到這一出,在馬車将将駛入府前大街時,王府的大門洞開,馬車暢通無阻直驅王府前院。
庭院空曠,草木繁茂一如三天前。
亦離下馬,朝空無一人的院子大聲高呼:“燕诩,你這卑鄙小人!你出來,痛痛快快和我較量一場,別盡是躲在暗處使那卑鄙手段!惜月到底何錯之有,她是你的妻子,你為何要這般對她?燕诩,你給我出來!”
他一聲聲罵着,府中卻無一人應他,任那叫罵聲在空曠的庭院中回蕩,仿佛一座空巢。直到他喊累了,聲音嘶啞,頹然跌下,以劍撐地大口喘息。
良久,燕诩終于悠悠踱着步出現。他應是剛起身,還未來得及打扮,長發垂肩,身上仍穿着中衣,外披一件貂皮大氅,睡眼惺忪,體态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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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石階之上,鳳眸斜斜睨向亦離,似笑非笑,“大清早的,真是聒噪。大悲寺的和尚,都愛擾人清夢的?”
亦離撐劍起身,厲聲道:“燕诩,你少裝糊塗,我今日為何在此,早在你意料之中。你說,你到底要怎麽樣才肯放過惜月?”
燕诩眯了眯,似是覺得好笑,“放過惜月?你方才也說了,她是我明謀正娶的妻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又是誰?一個剃度為僧的人,不在寺廟裏念佛敲經清心寡欲,卻載着我的妻子四處奔波,當真驚世駭俗。”
亦離眸中再次燃起怒火,“燕诩,你要羞辱我,大可随意,甚至你要我的性命,我絕無二話。我只希望你告訴我,惜月到底還能不能醒過來?你是不是知道讓她起死回生的方法?”
燕诩高高站在石階上,半垂眸子看他,似在欣賞一件得意之作,須臾,卻忍不住低低笑出聲,笑聲不大,卻極是開懷。笑了許久,他才搖着頭緩聲道:“亦離,你到底懂不懂?我若要取你性命,早在七年前便能取,為何要留到今日?看來你是念經念傻了,我不妨告訴你,我真心希望你天天生龍活虎活得好好的,親眼看着我如何将你身邊最重要的人一個一個奪走,親眼看着我如何得到十方策,一統天下。你若死了,那我該有多無趣?”
他又笑了笑,又道:“有時我還真不懂你,想當年,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有多愛惜月,為她擋槍擋劍在所不惜。既然愛她愛到連性命都可以為她丢掉,為何我不過帶你見識了一下王府的奢華,你就退縮了?你所謂的愛,竟是那樣不堪一擊?既然當年心甘情願放棄了,為何現在又要重拾執念?因為歉疚?你不覺得你的歉疚來得太遲了?”
亦離臉色一變,渾身僵硬。他不由想起當年,年少氣盛,不知天高地厚,一心要帶惜月遠走高飛。
但那一日,燕诩邀請他到王府作客,府中正在壽備婚禮用度,他帶着他一處處看過去,告訴他每一匹綢緞能換普通人家幾座院落,他為惜月準備的仆人有多少,她頭上一根步搖的價值,就連她用的一盒胭脂,也比他最寶貴的佩劍值錢。他驚呆了,那時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傻,他不敢想像,若他帶了惜月私奔,她會過上什麽樣的日子。于是,他做出了一生追悔莫及的決定,自以為是地成全了她。
燕诩斂起笑意,臉上驟然寒氣森森,“我當然知道讓惜月起死回生的方法,但我不會告訴你。你覺得你是在救惜月?你錯了,你根本不是想救她。你只是覺得你害了她,你對不起她,你內疚,懊悔無比,日日煎熬,其實你真正想救贖的,不過是你自己罷了。可是亦離,我恨不得你永墜阿鼻地獄,我為何要告訴你?”
亦離的臉瞬間變得慘白,身體的血液似被一下抽空,頹然倒地。
燕诩從臺階上步下,朝馬車走去,将車簾揭開。晨曦照入馬車內,映出車內女子臉上的病容,他心中一緊,小心翼翼将她打橫抱起,往內院走去,再沒看亦離一眼。
雩琈玉棺早在他出征魏國前就從宮中密室遷出,在自己府中再無須刻意隐藏,就擺在他的卧室。他将顧惜月小心放回玉棺內,又命人取了熱水,自己跪坐一則,擰了帕子細細替她擦拭,神态癡迷,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之寶。
辰時剛過,雲竹在門外請示,晨風已放出,卻不是往無荒山飛去。
燕诩微微蹙眉,雙眸仍是凝視着玉棺中的女子,有了玉棺的滋養,她的臉已回複紅潤。良久,他才幽幽道:“既然惜月已經回來了,另外那個……也該回來了。”
他握着惜月的手,柔軟無骨,細膩光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手冰冷如霜。他忽然懷念起另一個惜月的手來,唇角漾起一絲淺笑。
雲竹正打算退下,又聽燕诩緩聲道:“讓雲問替我準備一下,她大概會害怕,待我親自去接她。”
山路有些崎岖,安逸伸出手,想扶一把葉萱,葉萱卻似沒看到,自顧攀上一條藤蔓,借力躍上山壁。安逸笑笑,也不在意,只要她在他身邊,他已感到寬慰了。山壁之上,有一道小瀑布,安逸拉拉葉萱的袖子,示意她過去歇息。
兩人在水潭邊洗了手臉,安逸摘了幾個野果,挑了個大的遞給葉萱。葉萱接過,不客氣地咬了一口,忽然問道:“你既答應了把餘下的極樂丸還給佟漠,為何又要食言?”
上次安逸為順利帶葉萱回大悲寺,主動将五十顆極樂丸還給明焰司,并承諾十日後會将餘下的極樂丸交出,但如今十日之期之過,他卻沒有踐約。他們才下無荒山不久,就被明焰司的人追殺,幸好安逸所帶的部下機警,将人引開了。
安逸閑閑靠在樹幹,咬着果子滿臉不在乎,“我在明焰司那三年,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想想就氣。君子之諾要守,可佟漠又不是君子,不過是個朝廷爪牙……不對,他真正的主子,以前是睿王,如今卻是燕诩,那五十顆極樂丸,我寧願留着當炒豆子吃,也不給佟漠。”
有資格服極樂丸的明焰使共一百零八人,他手中剩五十顆,就是說,有五十名明焰使将不能及時服極樂丸,也許明焰司的人此時正為誰該服極樂丸而争得焦頭爛額,只稍想想就讓他心情舒暢。
若非佟漠奏天音琴讓她失去記憶,她怎會傀儡似地活了三年?葉萱想到佟漠氣急敗壞的樣子,心裏也是甚有報複的快感,“幹脆給他五十粒旱苗喜雨露好了。”(注:春/藥名)
安逸噗嗤笑出聲來,“果然女子與小人難養,你竟是比我還狠。”
葉萱瞥了他一眼,扭過頭去不理他。安逸懶懶靠在樹幹,山中鳥鳴啾啾,泉水叮咚,春日的暖陽灑在她嬌俏的臉龐,比春光更明媚,口中野果明明酸澀難咽,可安逸卻似品着蟠桃,沁心潤肺。
“葉子,不如我們去仙鹫山吧。”
當年他帶她回魏國時,一路游山玩水,經過仙鹫山時她曾說過将來若是老了,厭棄江湖,就到仙鹫山隐居。葉萱咬果子的動作明顯一頓,随即冷聲道:“你要去哪兒我不想知道。”
安逸失望地抿了抿嘴,但想到她到底恢複了記憶,再不是那個對燕诩死心塌地的惜月,心裏又寬慰了不少,他有的是耐心,來日方長,他就不信他每日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換不來她一分感動。
他展顏一笑,再遞給她一個野果,借機坐到她面前,“那葉子你想去哪兒?”
她瞪他一眼,“待此事一畢,我就與你分道揚镳,你管我去哪。還有,你別以為現在我跟着你,你就我什麽人,自從你……”
他最怕她又揭開那個傷疤,那是兩人心中永遠的痛,揭一次痛一次,慌忙舉起兩手作投降狀,“好好好,我不問,以後你說什麽就是什麽,都聽你的。”
葉萱哼了一聲,狠狠咬了一口果子,看到安逸正不懷好意地看着自己,眸中盡是得意之色,兩邊臉頰的酒窩已蕩起,她怔了怔,這才察覺他話中之意,而剛才自己竟沒反駁他……
她臉頰頓時發燙,霍然起身要走,安逸一把拉住她的手,急道:“哎哎,又怎麽了?你要上哪去?”
葉萱指着他的鼻子氣道:“好啊,你又打算食言是不?明明剛才說了以後再不問的,這才眨眼的功夫,你又問?可見你說的話果然不可信!”
安逸啞口無言,愣怔片刻才急急分辨,“我、我、我只是問你現在去哪兒啊,又不是問以後。這不是擔心你亂走,會遇上明焰司的人嗎?你去哪我都得跟着。”
葉萱甩開他的手,“我去尿尿你也要跟着啊。”
安逸哦了一聲,尴尬地松開手。葉萱剛走了兩步,不料安逸忽然一個箭步上前,将她摟進懷中。
葉萱頓時惱羞成怒,正要發火,卻聽安逸在耳邊低聲道:“別出聲,看天上。”
她怔了怔,擡頭看天,林中古木參天,透過那枝葉繁茂的樹梢,一只銀灰色的鷹隼正在碧空翺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