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樓湛到翰林院時,已經稀稀拉拉來了幾個修書的大臣。見到樓湛,這些大臣不免又開始扭捏糾結,猶猶豫豫想要同樓湛打聲招呼,樓湛卻已經擡手一禮,走進了房間。
幾人默默對視,繼續糾結。
樓湛沒注意這些一臉想和她說話,卻又拉不下臉來說的大臣,徑直走進房間脫下大氅,視線不經意落到對面的桌案旁,頓了頓,才坐下,翻開一旁的卷宗。
沈扇儀已經消失很久了。
入宮那日便不見了,大抵是去做皇上吩咐的事了。
樓湛面無表情地盯了會兒面前的桌案,半晌,還是提起筆,繼續自己的本職工作。
最近雲京雖然表情平靜,卻暗潮洶湧。十幾年的平靜無波,某一日突然要被打破,的确讓人很是不安。況且對方還是能征善戰的南平王,朝堂上多是年輕将近,因着這些年的平靜,很少經歷真正的戰事,大多只是到某處去剿剿山賊,振亞一下亂民,經驗甚少。
原本一月三次的百官大朝會開始頻頻發起,昨日吵了一早上,誰也不願意撿起麻煩去遠征,明日估計還會争執不休。
樓湛頭疼地揉揉額角。
果不其然,第二日武将一列還是将麻煩踢來踢去。除了多數有些膽怯、或者剛娶妻生子,舍不得家小的年輕将領,剩餘的都是跟随先皇或者先太神英帝的老将,這個麻煩,委實難安到誰頭上。
樓湛身為文官,冷眼看着幾個怕死的将領吵得臉紅脖子粗,心下鄙夷,卻也不好說話。
況且,誰不想活下來呢。戰場上刀劍無眼,也許只是下一瞬間便會毫無防備地死去。安逸了太久,這些武将心中已經對戰争産生了陌生恐懼之情。
蕭華聽他們吵,聽得煩心,微微蹙了蹙眉,淡淡俯視了許久這些大臣,平靜地開口了:“看來諸位卿家沒有人願意領這面旗了。”
他的話音才落,從武将隊伍最末忽然響起一個年輕的聲音:“卑職願出京一戰。”
樓湛擡眸看去。
說話的是個少年郎,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生得太過嬌弱氣,看起來瘦弱單薄,反而像是該站到他們這邊的文官。
孫北也看了過去,看到那個少年,低低咦了一聲。
樓湛扭頭看向孫北,雖然沉默不語,孫北卻知道她想說什麽,慢悠悠地撫了撫胡子,道:“那是方大将軍的幼子方垣。”
樓湛頓悟。
方大将軍本應該在朝廷中屬于頂梁柱的人物,可惜,早在先皇時候,他帶着長子下南方鎮壓蠻夷,卻遭手下叛變出賣,被南蠻子抓住,五馬分屍,他的長子的腦袋還未蠻子懸在高旗上示威三日。
方大将軍的母親聽到消息,當場昏死,生了一場大病,不久就離世了。方夫人送完婆婆,也懸梁自盡,一家人只剩下最小的方垣。
為了保護方家最後一點血脈,當初先皇是直接讓太傅将他抱去養的,不讓他沾上軍法。只是偶然聽說方垣失蹤,已有三年,突然冒出來,未免讓人驚訝。
蕭華自然也認出了這是誰,還來不及驚訝地問上幾句話,方垣便出列跪下,沉聲道:“卑職方垣參見陛下。茍利國家生死以!若是諸位不肯持槍上陣,便請陛下允許卑職披挂上陣吧!”
站在前方的杜太傅也看到了方垣,顫巍巍地一指,眼眶紅了:“……你上哪兒去了!”
方垣不敢看杜太傅,避開視線,嗫嚅道:“太傅大人……抱歉,我,我跑去參軍了。”
将門之後血脈裏多少都會有些好戰,方垣自小就讀不下之乎者也聖賢書,一直都想去參軍,三年前趁杜太傅不注意溜了出去,跟随着軍隊剿匪鎮敵,因為表現出彩,三年從一個小卒升至副将。
回京後,聽說了南平王謀逆一事,方垣踯躅幾日,介于身份還不好說話,便一直沒有主動請纓。今日見情況越來越糟糕了,還是鼓起勇氣站出來了。
蕭華淡淡道:“方副将,你是方家最後的血脈。”
“為國捐軀,何論生死!”方垣抿了抿唇,咬牙磕頭,“懇請陛下準許。”
保護方家血脈,的确是挺要緊的事。可是再要緊,也要緊不過國家大事。蕭華并非不知方垣偷偷溜去參軍了,也知道他是個難得的将才,思慮片刻,點頭應允了。
這事便暫定了。
下了朝,樓湛正要随幾個同僚回翰林院,一出大殿,崔公公便上前喊住了樓湛:“樓大人,陛下有請。”
幾個編書的同僚頓時一臉複雜。
好容易想好了該怎麽和樓湛交流,打算路上便開始引引話題,這話還沒說出口,人就被皇上拎去了。
樓湛心中奇怪他們奇怪的臉色,拱手道了聲失禮,便跟着崔公公離開了。
等在禦書房裏的不止蕭華,還有蕭淮。
最近樓湛又開始忙碌起來,匆匆來匆匆去,蕭淮也常常被皇上诏進宮中,無論是陪太皇太後還是同蕭華商量事宜,都極其耗費時間。兩人一天中幾乎找不到一個時辰安穩地對面而坐。
乍一看到含笑而立的蕭淮,樓湛心中還是暖了暖,原本有些波瀾起伏的心境也緩緩平靜下來。
蕭華笑道:“樓湛,今日這兒還有一人。”
樓湛一怔,随着蕭華的視線望去,從山水畫屏風後轉出一人,身長玉立,唇紅齒白,面如嬌花。不是沈扇儀是誰?
這家夥,失蹤這麽多日,怎麽又突然冒出來了?
沈扇儀卻不顧那麽多,笑嘻嘻地湊過來和樓湛勾肩搭背:“阿湛,哎,出京這幾日我可想死你了,想不想我?”
樓湛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平靜地看着他:“你的桌案上,有一百份卷宗。”
沈扇儀嘴角一陣抽搐。
他倒是忘記了,他還有個身份,叫總編撰官。
蕭華忍不住哈哈一笑,看了看身邊似笑非笑的蕭淮,幹咳一聲:“好了,扇儀,把手拿開,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沈扇儀慢吞吞、不情不願地放開了手,揖手:“微臣見過陛下。”
這三人是一同長大,感情深厚,蕭華又是厚道之人,三人在一起時都不拘禮,蕭華也不介意他這态度,随意擺了擺手,擡頭看向崔公公:“去請方小将軍進來。”
原來還叫了方垣來。
樓湛對方垣這麽個少年t将軍也頗有幾分敬佩之意,退到旁邊。等方垣進來了,才想起一件事。說起來,朝廷裏本就重男輕女,文官反對她除了鄙夷女人外就是規矩問題,而武将就是純粹的歧視女人。
這位方小将軍,不會也是那樣吧。
樓湛頗為糾結,忽然感覺身後傳來道腳步聲,回頭一看,蕭淮不知何時蹭了過來,笑容可掬,瞄了沈扇儀一眼,溫聲道:“阿湛,說來我們也有好幾日不見了,可有想我?”
樓湛:“……”分明昨夜吃飯時見過。
他的聲音放得極低極低,樓湛聽得無端心尖發顫,鎮定了一下,也低聲道:“給我忘記你在山上看的話本子。”
蕭淮輕咳了一聲。
那邊的方垣已經見了禮,抿唇等着蕭華發話。蕭華淡淡凝視了方垣片刻,低聲道:“莫怪朕無情。”
“陛下是為大局。”
蕭華嘆了口氣:“沈大人。”
沈扇儀會意,上前同方垣并肩而立。蕭華朝他颔首道:“方垣,朕封你為此次出征的主将。”不等方垣驚喜,他繼續道,“封沈修為此次出征的軍師,兼任監軍。方垣,你需多聽沈修的告誡,不許一意孤行。”
方垣頓了頓,扭頭看了一眼沈扇儀。
沈扇儀露出一個和善溫柔的微笑。
然後他在方垣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絲鄙視。
沈扇儀:“……”為什麽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他?再怎麽說,他也是學富五車、精通排兵布陣、善用兵法的國子監祭酒。
少年收回目光,抿了抿唇,雖然很嫌棄有個礙手礙腳的文官跟着,也嫌惡還得聽這個文官的話,但畢竟是皇帝的話,不聽也得聽,只好答應。
反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到底會如何,還得走着瞧。
蕭華道:“這幾日沈大人出京四處查探了一下,決定向青州而去,從青州南下,你等可以從中旬出發……”
他認真地說着,方垣也聽得目不轉睛。良久,蕭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道:“崔公公,時辰晚了,去轉告皇後和太皇太後,不必等朕,先用飯吧。”
崔公公原本站在一旁,聞言彎了彎腰:“是。”
随即便離開了。蕭華微微一笑。不再說話,食指微屈,叩了叩桌面。等了片刻,他才向方垣微笑道:“方才的路線和布局都記住了嗎?”
方才他說得很詳細,方垣只來得及記住八成,回憶了一下,不敢馬虎,愧疚道:“卑職無能,只記住了大半。”
“咦?還記住了大半?”蕭華驚奇道,“朕方才在說什麽,朕自己都不知道。”
方垣:“……”
“既然只是記住了大半,現下就忘了吧。”他起身,悠悠擡腳走到屏風前,手在邊角一陣擺弄,驀地一撕。山水屏風表面那層緩緩脫落,露出真正的模樣——從雲京出發的路線圖。
方垣也不是蠢人,思量一瞬便明白過來。
恐怕……那個老公公有問題。剛才蕭華面不改色侃侃而談,說出的路線和布局,不是給他和沈扇儀聽的,而是給那位崔公公聽的,接下來才能進入真正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