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憶往昔,少年郎1
皇後說要辦一場宴席,那自然是水到渠成的。
請柬很快送到了長安城各國公、郡公、侯、高門大姓的府裏,但帖子上卻并未明說事由,只說是讓各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們一齊赴宴。國公夫人們私下裏揣測,這回應該是皇後忽然心血來潮,想要給各家郎君娘子們做媒,所以才設下了這一場宴席。至于同樣跟來赴會的太平公主麽——
聽說公主已經挑好了驸馬,這次不過是來湊熱鬧的。
一時間長安城裏花團錦簇,花钿釵環又賣得脫銷了。
三日之後,一場賞花宴再次設在了芙蓉園裏。這回的賞花宴與上次不同,赴宴的不是各家王妃,而是長安城裏年輕的郎君和娘子們。年長的夫人們和皇後一起,在園子裏辟了一處僻靜的亭子閑談,将大半的地方都讓了出來,給郎君娘子們盡情地折騰。
太平便是在這時走進芙蓉園的。
她今日戴了帷帽,還特意換上了表姐妹的舊衣服,為的就是不引人注目。園子裏已經三三兩兩地站了好些人,娘子們大都三五成群地聚在桃花樹下,指着遠處的少年咯咯脆笑。太平今日是為了來找薛紹的,就沒有和她們湊在一堆,而是自己揀了個幹淨的地方呆着,望着缤紛的桃花發呆。
昨天夜裏,蕭晊派人給她遞了個話,說是事兒辦不了。
原本她是想通過蕭晊去問問兵部,是否能将新安郡王之子在鄯州的事情抹去。畢竟他僅僅是在鄯州呆了半年,又很少表露身份,別人也只是隐約感覺到,那是個挺厲害的宗室子。但到底那人是哪一位宗室子,就無從探知了。
但是蕭晊卻對她說,這事兒辦不了,因為兵部侍郎即将任滿,将考評之事看得相當重要。別說是一位莫名其妙跑到鄯州去的宗室子,就連她太平公主留在鄯州的事情,也全都抹不掉。如果這位少年想要脫身,唯一的辦法就是走八議,到聖人和天後面前替自己辯解一回,才能算是了結。
太平感到很犯愁。
她疑心那位少年與父母有瓜葛,因此也不想讓少年走八議。因為那日少年親口對她說過,他不想面對聖人和天後。當時少年的眼裏,隐隐帶着幾分壓抑的愠怒。
而且蕭晊已經順便派人去查過,那日出現在慈恩寺裏的少年,約莫有十三四歲模樣,從衣帽服飾來看,多半就是這位新安郡王之子。再聯系到皇後當日的神情狀态,還有少年離去之前,那種既愠怒又壓抑的目光,太平就更不敢讓他走八議了。不單止是因為少年不願,也是因為擔心自己的爹娘。
因此這樁事情,還需要從長計議才好。
太平挪了挪身子,又倚靠在一株桃花樹下,靜靜地望着天空。周圍人三三兩兩地都在笑,說着些長安城裏發生的新鮮事兒。隐隐約約地,她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聽說太平公主生得兇神惡煞,方鼻闊口,往皚皚雪原上一站,就吓跑了吐蕃人。”
Advertisement
——這是哪裏來的謠言?
“對對!我堂兄也說過,當年公主出長安時,他曾經遠遠地看過她一眼。他說公主不但生得兇神惡煞,而且膚色黝黑、形容粗陋,身上還有一股刺鼻的怪味兒。”
——那是因為當年她偷溜出大明宮,為了掩人耳目,往自己身上抹了污泥。
“但公主是個頂厲害的人呀……我聽阿耶說,公主當年在隴右道的時候,聲名可是傳遍了軍中。公主說誰三更死,誰就活不到五更,頂厲害的呢!簡直就是天生的閻王奶奶。”
——那是因為在她前世的前世,曾經真正地經歷過這一切。所以她知道吐蕃國主什麽時候會死,也知道吐蕃大相什麽時候會暴亡,并且在閑談時,偶爾提到了兩句。
“呀……難怪公主自從回長安之後,就一直都閉門不出呢。我還聽傳言說,公主使計将吐蕃二十萬大軍圍困在河谷裏,當天夜裏地動山搖,像是地獄裏的惡鬼都出動了,莫非她真是吃人的妖怪?”
太平站在她們身後,靜靜地望着她們。
“真、真是吃人的妖怪呀。”一位小娘子撫着胸口,連連驚呼道。
——吃人妖怪就站在你們身後啊,_(:з」∠)_
太平隔着帷帽,望着這些十四五歲的小娘子們,心裏頗有些無奈。她在她們身後站了很久之後,才有一位穿紅衣的小娘子發現了她,迷糊地問道:“咦、咦咦,你是誰呀?”
她一面打量着太平,一面随口問道:“你也是來赴宴的娘子麽?我還從未見過你呢。你是崔家、李家、盧家,又或是那一家的娘子?唉呀,既然都是來赴宴的,不妨和我們一起打絡子罷。要是你不會,我可以教你呀。”她說着,将手裏未完的絡子亮出來給太平看。
太平無奈道:“我封號太平,剛剛從隴西回來不久。你們口中的吃人妖怪,唔,是我。”
“啊!”
“你、你是太平公主?”
“你你……你,你真是公主?”
“臣臣、臣女參見公主……”
一時間周圍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小娘子們戰戰兢兢地起身行禮,口稱公主萬安,眼角餘光卻在不停地瞟着她,一個個既好奇又膽怯。太平想起剛才那些傳言,忍不住又是好笑,又有些無奈和氣惱。她從旁邊抽了兩根絲線,十指翻飛,不多時便打了一道漂亮的絡子出來,遞到紅衣娘子手裏,續道:“往後莫要再亂傳那些謠言了。”便走到園子的另一邊,在桃花樹下,繼續閉目養神了。
小娘子們一個個地面面相觑,你戳戳我、我戳戳你,迷迷糊糊道:“公主一點兒也不兇呀……”
她們身後傳來噗嗤的笑聲,緊接着一位身穿藍色襕衫的公子笑道:“公主倒是不兇,但你們都湊在這裏做什麽呢?阿娘昨夜可都交代過了,要是今日誰看上了哪位郎君,都會讓人去做媒說親。你們一個個地留在這裏,是想要盲婚啞嫁麽?”
那位穿紅衣的小娘子戳戳他,不高興道:“那你說說,都有誰過來了?”
藍衫公子又笑道:“別老盯着你哥哥來使喚,你讓自己的貼身婢女過去瞧瞧,不就都明朗了?還有諸位堂妹們,但凡有一人過去瞧瞧——唉唉,別打別打,哥哥告訴你還不成麽。瞧見曲江池旁邊的那兩席了麽?一席是崔家的,一席是盧家的,俱是族中十七八歲的兒郎,與你們年歲相當;還有隔壁長廊下的那四五個人,都是裴家的郎君;再右手邊的兩位郎君——唔,我勸你們還是莫要招惹的好,那是鄂國公府裏的兩位公子,早已經定了親的;再來就是剛剛下馬的那幾位,瞧見了麽,都是武官出身,一個是安北都護的幼子,出身天水姜氏,和你們年歲相當,還有一個是前左武衛将軍的幼子,出身河東薛氏,也與你們年歲相當,再有一個是劍南道錦州參軍家裏的獨子,與阿晊做過半年的同僚,秉性倒是不壞;最後那兩位郎君,一個出身河東薛氏,另一個出身弘農楊氏,俱是門蔭入仕,少年封爵……你們記着,不管看上了哪家郎君,都別找身上帶着爵位的。”
“為、為何?”一位小娘子問道。
藍衫公子合起折扇,在她的腦門上輕輕敲了一下:“那是給縣主們預備着的。你沒瞧見今年長安城裏,處處都能見到王妃麽?你們身上沒有封號,拿什麽去跟縣主們争?四妹妹倒是有鄉君的封號,但其他人……”他搖搖頭,不再說話了。
小娘子們連連點頭,各自打發了貼身婢女,到前頭去瞧瞧。
片刻時間後,外面那幾位郎君都進了芙蓉園,揀了一處幹淨席面坐下了。今日這園子裏處處都是年輕人,皇後和夫人們已經到亭子裏歇息去了,故而不像往日那般拘謹。又過了片刻之後,園子外又進來了兩撥人,與其他人各自打了招呼之後,也揀了兩處幹淨席面坐下了。
桃花樹下的那位公主,緩緩睜開了眼睛。
芙蓉園裏的人已經很多了,郎君娘子們三五成群地分散開來,每走兩步便能碰到一席。這回皇後下了大本錢,幾乎把長安城裏所有能排得上號的,都叫到這裏來了。眼下園子裏随便挑揀出一位,不是國公家裏的郎君,就是郡王府裏的縣主,再不濟也是朝中大員家裏的幼子幼女,不一而足。
太平目光在他們身上轉了兩圈,最終停留在了一位青衣男子身上。男子側過頭,對身旁的同伴說了兩句話,面上仿佛帶着淡淡的笑意。同伴搖搖頭,嘀咕了兩句什麽,他便站起身來,朝園子門口的棗紅色大馬走去,像是要去取什麽東西。
太平亦起身走到園子門口,等他取了東西回轉時,才出聲道:“郎君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