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果然是變态
唐餘安是獨生子,跟着親爸後媽的那段日子暫且忽略不計,後來同親媽後爸去美國,來往的好友都是鐵骨铮铮的鋼鐵直男,別說喊他“哥哥”,不打上一架讓他喊“哥哥”就不錯了。等上了大學,兄弟會的幾個哥們打着解放青春期的旗號往酒吧夜店裏紮,那時不是沒有小姑娘摟着他的胳膊喊“哥哥”,但聲色犬馬的地方,這聲“哥哥”總是帶了點成年人的口吻,不幹不淨。再後來,唐餘安收了玩心,一心向工作,唯一正式交往過的前未婚妻從來喊他“Marco”。
這麽想來,有個失聯多年正兒八經的“妹妹”還不錯?
尤其她此刻還算識相。
唐餘安自己都沒想到他的怒意會被一聲“餘安哥哥”化解,他放下了戒備,面部盡可能地柔和。
“上班習慣嗎?”
關心突如其來,唐理智愈發肯定自己的猜想。
老天爺果然是公平的。她這個親戚空有鈔票和皮囊,其實早就暗戳戳地精神分裂了。
這個班她鐵定不能再上。
“還行吧。”她開始破罐子破摔,“就是我那個座位啊,只能曬到一半太陽,然後麽,椅子太硬了,能不能幫我換一個,如果公司經費不足的話,我可以出錢自己換的。對了,這個打卡的機器我也不太明白,我看旁邊那個阿姨十一點才來不也沒人管嗎,既然是無效管控,個麽按時來按時摁手印的人多麻煩呀……噢!噢!噢!”她的聲線連連提高:“最重要的是這裏怎麽連個咖啡機都沒有,沒有就算了,附近連咖啡奶茶的外賣也沒有,搞攝影創作沒有精神可是不行的……”她叽叽呱呱說了一大堆,沒完沒了,聒噪地如同夏季滿樹的蟬。
唐餘安強忍着白眼才沒有打斷她。
他必須收回自己剛才的話,如果誰家裏攤上這麽一個妹妹,那簡直是上輩子做了孽。
“餘安哥哥。”她的碎碎念終于剎車,忽閃忽閃的眼睛卻突然湊到他面前。唐餘安措手不及,自動往後挪了半寸,看樣子居然像是受到了驚吓。
怕靠近女人?看來他被逃婚後心理問題不少嘛。不過這不是唐理智需要關心的問題,她眉頭一眨,繼續開口:“反正我是關系戶,要不你給我搞間辦公室吧。不用你這間這麽大,有窗、有陽光、夠放辦公桌和一個午睡的沙發就行。”她獅子大開口,潛臺詞很簡單,我都這麽得寸進尺、不知好歹了,您就高擡貴手把我給開了吧。
唐理智以為,辭退這事絕對是板上釘釘,可氣人的是,唐餘安的手機不知好歹地響了。
“我現在有事。”他指了指自己的手機,臉上已經恢複到最初目中無人的模樣。“你先去上班!”
可憐唐理智人在屋檐下,原本能快快樂樂卷鋪蓋走人的,只好在這一句厲聲命令後乖乖退回工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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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電話的時間,足夠唐餘安看穿唐理智心中的算盤。
不想上班,故意求辭退?
沒問題,他樂得順水推舟,反正他最不想看到的場景就是所謂的關系戶把廠裏不思進取的氛圍搞得更上一層樓。
他提起棋盤格的公文包,辦公椅甚至還沒停止因他離開而産生的晃動,牆的另一頭已經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分貝極大,語速極快。
唐餘安扶額,眼中閃過一絲忍無可忍。他沒有興趣偷聽小女孩的午後電話粥,更不想糟蹋自己的耳朵。
然而自以為電梯儲物間很安全的唐理智還在咄咄逼人:“特價機票啊!嚯,你都沒搶到你還特意給我打電話。上班?哦喲,上不了幾天了,我那個親戚臉色難看得不得了,肯定今天就把我辭退掉。我跟你講,這人肯定有問題,一看就是變态,我都沒惹到他,他居然在我面前裝腔作勢兇我哦,弄得好像我造成公司巨大損失了一樣。切,什麽毛病!?”即使隔着一堵牆,唐餘安都能腦補出她張牙舞爪的樣子。
幼稚,她以為別人都跟她一樣無聊而且小心眼嘛。
他忍住了把她的手機和她一道從兩樓扔下去的沖動,決定就如她所願――做一回小人。
而對這些一無所知的唐理智還在那邊拍着胸脯自信滿滿地保證:“放心放心,我六月份絕對可以去日本的,Don’t worry!你還是擔心自己吧,別又放我鴿子!”
挂完電話的唐理智,心思早就飄到了六月。
想象中的六月有初夏的繡球花,也有初夏般美好的沈嘉複。
她看見他在ins上曬出了六月紐約飛東京的機票預訂單,更重要的是,她看見他的狀态仍舊标記為單身。
他真的會去嗎?
不,他一定得去。
他去了她才能演一出命中注定的偶遇。
這個占據了她幾乎整個少女時光的男人,存放着太多不僅限于暗戀的情愫。每當想起他,唐理智就會想起另一個不像自己的自己,柔軟、膽怯,不再暴躁。明明做了七年鄰居,明明有無數次靠近的機會,她卻總是紅着臉躲在角落,總是連一句“我喜歡你”都沒有勇氣說。
這份感情需要一個了結,哪怕失敗,她也要在青春逝去之前讓心中深藏多年的喜歡重見天日。
少女情懷讓人頭昏,她推開安全門,幾乎是沒有意識地回到工位上。電腦屏保播放着繡衣廠俗套老舊的服裝樣式,她盯着看了幾眼,還是不能從暧昧裏緩過來,索性趴在桌上午睡,這一睡不僅讓她錯過了某人臨走前那抹睚眦必報的眼神,也讓某人針對她的心意更加強烈。
日子一天天地過,上班打雜的時間總是無比漫長,卻又因為什麽都沒幹而顯得短暫。
窗外有豔陽,又是一個大晴天。
“好兆頭啊,老天爺都為你高興!這次你一定要在單位好好幹,肯定能有出息的。”唐媽媽一邊憧憬着未來一邊往唐理智的包裏塞了一個紅蘋果。唔,和她十年前背着書包去上學的情景還挺相像。
“要跟同事領導好好相處,不要耍小性子。”電梯還沒來,唐媽媽繼續唠叨。
“你在聽嗎?!”得不到回應的唐媽媽當即提高了音量。
“在在在。”唐理智有氣無力地撅了撅嘴,現在擺明了是她的同事在跟她耍小性子好不好。哦不,人家地位尊崇,可不是什麽底層打工的小員工,是平地能砸一聲雷、跺腳都能抖三抖的小唐總。
想到這個人,她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翻了個怨念十足的白眼。
孺子不可教,眼不見為淨。唐媽媽如是想着,“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早。”唐理智朝趙世京挑了挑眉,當作問好。
一路太熱,她額頭上已經冒出微汗,背上估計也有。唐理智受不了熱,把單肩包摔到了椅子上,便開始脫外套。
“別着涼了。”趙世京好心提醒道。她比唐理智更熟悉這個環境,別的不提,制冷功能絕對一流。
也對哦,唐理智的手忽然頓在原地不知所措。她沮喪地搖了搖頭,看來還是沒能習慣新工位啊。
媽的,都怪那個唐餘安!
這種人渣居然也配做她親戚!蒼天着實殘忍!
兩周前,在唐餘安離開後的第一天,唐理智被沒收了所有陽光。
原先的工位說是要改造,于是本來仗着地理位置過得去、覺得自己的運氣比趙世京好那麽一些的唐理智只能加入趙世京的隊伍,一起靠白熾燈度日。
更可氣的是接下來的兩周,每日陽光明媚,萬裏無雲。草長莺飛的好天氣讓人恨不能就地辭職去郊游。
而唐理智只能躲在陰暗角落裏罵唐餘安。
“長得人模狗樣,做出來的事情卻是豬狗不如。”她恨恨地看了眼斜對角的陽光位,敲下了這行字。
等了很久,李絮才回複道:“你也是厲害,天天都能想出一句新的話罵他,攢起來說不定能出書。”
“好主意!讓他遺臭萬年!”
可李絮忙得很,再也沒有理睬她。
反而人事經理孫豔妮把正在發呆的她喊了過去。
孫豔妮,年紀四十至四十五之間,西北人士,是繡衣廠最愛推廣上海話的人,可惜語言天賦不佳,上海話裏帶着些塑料氣,常常被本地人士及西北人士同時在背後指點。
“介是侬的勞動合同,沒問題的話就在最後一頁簽名,闊以發。”人事經理一副秉公辦事的模樣,合同往唐理智面前一擺,姿态高得很。
“好嘞!我拿回去看看再簽。”唐理智假惺惺地扯了個微笑,字正腔圓地回答道。
真麻煩,孫豔妮斜睨過來的眼神完美诠釋了這個詞。
孫豔妮收回了眼神,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抓了一把爆米花繼續嚼着,明明昨天腆着老臉攔住她和趙世京要推薦微商減肥沖劑的人也是她。
“呵。”不屑的情緒從唐理智的喉嚨發出。她今日心情不佳,偏偏就不想供着這位據說是“元老級員工”的人事經理。不僅如此,她還當着孫豔妮的面揮了揮合同,只見合同上沾到的爆米花像頭皮屑一樣紛紛落在孫豔妮的辦公桌上。
橫什麽橫,當她不會橫啊。
有本事辭了她啊!
唐理智毫不後悔地扭頭。
目睹這一切的趙世京敬她是個女俠,但又暗暗擔心:“她不會報複你吧。”
人事部總監孫豔妮的手段低級粗劣,這是初出茅廬的趙世京都能感受得到的。
不過粗暴歸粗暴,孫總監還是會看人下菜,新員工、醜員工、胖員工、窮員工,只有這四類員工才會成為孫豔妮內分泌失調時的打壓重災區。她料定人家三年五載爬不到她的頭上,便使勁發揮自己的“領導力”。
果不其然,等唐理智拿着簽好的勞動合同返回給孫豔妮時,對方開口了,塑料一般的上海話恨不得傳遍整層樓的每個角落。
不知道辦公基本禮儀嘛,唐理智不禁懷念前兩家公司在辦公環境上的優越。
“小唐啊,侬過來上班現在方便伐啦,兩個鐘頭要伐啦。我看你身份證地址在什麽北六村,啊上海的農村我倒是不了解呀,應該也蠻好的哦。”
連吐槽都不知道從哪裏開始。
農村又怎樣,城市又怎樣,陸家嘴最開始只是一片菜田好不好。
随着孫豔妮的得寸進尺,唐理智的眼神愈發不善,她眯起眼,眼皮微微耷拉,眼珠卻聚在一個點上,淩厲得狠。她可能沒意識到,此時的她真是像極了她那位豬狗不如的親戚。
“不遠,就在內環邊上。可惜世博的時候拆遷,現在搬去中環了。唉,要是沒拆遷多好,祖宅邊上的店鋪講不定可以開個小咖啡館。”
四兩撥千斤。
唐理智的聲音很平很輕,其他人幾乎都聽不清,只知道氣焰嚣張的孫總監忽然敗北,逐漸式微。
唉,又結了一段仇。
可惜孫豔妮這種混吃等死的崗位根本不可能直達天廳,說不準唐餘安巴不得見到自己被這些脾氣詭異的老員工往死裏折磨。
隐隐地,她有一絲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