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裏蹲
七點五十,鬧鐘響起。摁掉。
七點五十九,鬧鐘再次響起。不能摁掉。
八點起床。喝一杯現煮的英式伯爵茶,牛油果雞蛋三明治剛好分五口吃完。
八點半,準時下樓,五分鐘後和門衛說早安。門衛是新來的,對這位禮貌熱情但怎麽看怎麽不像個正常青年女性的業主疑惑連連,門衛回複得不甚連貫,于是她皺了皺眉,開啓了二十分鐘的晨跑。
九點半,開始圖片處理課程的在線學習。
十二點,按照網上著名營養學專家範老師的食譜,煮了雞胸肉炖杏鮑菇、番茄醬蝦仁,還配了一碗糙米飯。可她沒有瘦下來,大概是因為她總是要随機搭配,好跳過那些自己不喜歡的食物。
飯後适合網上沖浪。沖完豆瓣鵝組再去晉江兔區,你來我往,唇槍舌劍,鍵盤敲得砰砰響,世俗又熱鬧。
然後到了法語學習時間。Bonjour!Salut!念起來還挺小香風,感覺自己就是走在香榭大道上的人間香奈兒。
法語是她給自己新找的樂子,誰讓小時候英語外教總是批評她有很重的法國人口音,那她不如将錯就錯。掃興的是,法語外教對她的點評是,“你可真像是英國佬在念法語”。尴尬。
放心!
這不是什麽富二代的生活。
更不是什麽富三代的生活。
而是唐理智,作為一個半年前被辭退的下崗少女,最後的尊嚴。她要證明自己,幻想中灼熱而璀璨的人生才不會被狗屁的“辭退聲明”打敗。
下崗就下崗,找不到工作就找不到工作。
等到她變強了,看他們不後悔到滿地找眼鏡。
“你今天找工作了伐?有沒有接到面試電話?什麽時候可以去上班?”三句話就能打敗她的角色回家了。唐理智的媽媽才剛剛開了一條門縫就發起了致命連問,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還是買了一塊唐理智最愛的肉眼牛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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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理智眼疾手快,拎着牛排小跑進了廚房,嘴上胡亂地嗯嗯啊啊一通,讓人猜不出她在說什麽。
“我等會找你算賬!”唐理智的媽媽摸出震動的手機看了眼來電,沖唐理智翻了個白眼。
哼,會翻白眼了不起啊。要不是她近來收入微薄,網上學費又昂貴,她也要買個十塊八塊牛排,翻個十次八次白眼的。
戲多歸戲多,唐理智對待牛排還是很認真的。
抹鹽、抹油、撒黑胡椒、搓百裏香,腌制過程有模有樣。
只是過後手上的油膩洗都洗不掉,她甚至隐隐覺得自己手下的鍵盤都變得黏糊起來。
“媽,你快來!”唐理智繼承了本地人的大嗓門,厚實卻不缺穿透力,像棉花團裏摻了塊金剛石,向人高速飛去。
唐理智的媽媽剛泡好茶,冷不防嗆了一口。這丫頭,自打無業之後就不喜歡他們進她的房間,今天主動邀請,不知道要耍什麽花頭。
她撫了撫胸口,終于順過氣來向唐理智的房間走去,一邊走一邊不忘教訓自家女兒:“女孩子家聲音輕點!”那中氣,那分貝,比唐理智有過之而無不及。
唐理智殷勤地把椅子讓了出來,還給她拿來了老花眼鏡,體貼程度讓唐媽媽懷疑自家女兒是不是被髒東西附身了。而此時,唐理智已經打開了桌面上的表格:“媽媽你看!我特地抽空給您做了張表。”
抽空,這丫頭現在最多的不就是時間嗎?唐媽媽斜睨了她一眼,胸悶、心慌,忍不住又是一個白眼。
好在唐理智對自己親媽的德性很是了解,這一切并沒有妨礙她繼續信口開河:“标黃的這一列是我以前上班時候的工資還有花銷,标藍的這個呢,就是我這段時間待在家的收入和花銷。看!是不是沒啥差別!”
反正總結列都是大紅加粗的零。
唐理智的媽媽是做會計的,表格計算是她的老本行,她第一反應就是要反駁,但偏偏眼前這張表格殷實有理,實在不知從何說起。
“我呢,掙得多的時候就花得多,掙得少的時候就花得少,你們放心,我的生活還是有保障的!”
“保障什麽保障!你的五險一金都斷了半年了,你準備一直斷下去嗎?幾十年後你沒有退休金也沒有醫保,你可怎麽辦哦!”唐媽媽揉了揉太陽穴,再這樣下去,真是要被這個女兒愁得頭發都得掉光。誰能想到讀書時代受老師青睐并且常年穩在年級前三名的乖乖女會變成個不肯上班的家裏蹲呢。
而唐理智連眼下日子都過得稀碎迷茫,哪顧得上幾十年後的事情。她拍了拍唐媽媽的肩膀,自以為有理地勸慰道:“媽媽,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又不是一輩子不工作。而且,咱們退一萬步講,我好歹一個本地人,不愁吃不愁穿,何必在不好的單位、無聊的崗位受罪呢,白白折騰壞身體就不值得了呀。你跟爸爸打拼這麽多都是為了這個家能幸福,你們怎麽忍心呢?”
講到這裏,她不免想起人生的第一份工作,語氣裏的悲傷倒是真實了不少。那時候初出茅廬,渾身熱血,老板一個餅畫下來,她就沒日沒夜地在做調研、出報告、還要扯着嗓子四處忽悠人。結果餅沒吃到,藥吃了不少,什麽咽喉炎、心律不齊、內分泌紊亂一堆毛病。這還不算,等到項目結算獎金時,她居然只拿到5000元,平攤加班時間,時薪居然20元不到。後來她倒是走運了一會兒,找了份加班少的工作。然而一年後行業寒冬,從前和善的老板“大開殺戒”,砍掉無數崗位,而且老板不想賠付辭退的違約金,主管人事的經理便想了無數陰招,逼得員工自行乖乖遞交辭職信。
記得她作為業務人員被逼得替前臺、行政、司機跑過無數次腿,還配合財務在系統內輸入了前幾年無用的□□,憋屈到走人時,人事還說道:“你們本地人嘛待在家裏就好了,把工作機會讓給別人就好!”
剝削主義害死人。
不值得,絕!對!不值得!
此刻,唐理智的眼神都變得堅定起來。
看這表情,唐媽媽以為她是鐵了心不肯工作,心裏的憂慮就更重了,倒不僅僅是怕收入保障問題,就擔心這丫頭老是待在家裏,跟外界脫了節。唉,怎麽表姐家裏條件不好反而培養出一個要強的精英,她們家還算得上小康家庭卻折騰出一個想吃白飯的。
“你這個小姑娘怎麽一點兒苦都吃不了。我和你爸的經驗都證明了,沒有好的公司,也沒有完美的領導,到哪兒都是從打雜開始,人人都是這樣熬過來的。你現在靠攝影賺點零花錢,以後呢,等你嫁了人有了孩子呢?你看看你缦缦表姐多厲害……”
“停!”前頭幾句唐理智都能忍,但她最讨厭的就是攀比,“人和人是不一樣的!缦缦表姐高,我矮,缦缦表姐瘦,我胖,缦缦表姐畢業了就和大帥哥結婚,我到現在還沒談過戀愛。你要準備這麽比下去,那缦缦表姐現在還離婚了呢,我怎麽比。你要真喜歡缦缦表姐,你不如直接認她做幹女兒吧。”
一連串的自貶反而讓唐媽媽不知道怎麽接了,她們家理智好像也沒有說得這麽差吧。
“而且媽媽你知道的,我從小身體就不好,小學SARS的時候還被送進隔離病房,隔離病房白乎乎的,吓死人了,我每天就躺在那張白乎乎的床上,要掉那麽多的鹽水哦,誰知道裏面的成分有沒有副作用呀。媽媽,我現在一想到之前工作的事情就心慌,怎麽辦,啊――”她索性裝腔作勢到底,捂着自己的心髒直挺挺地倒在身後的床上。
她才不管呢,在家的日子不要太好過,不用看老板臭臉,不用和同事虛以委蛇,還多出了時間學新知識。會修圖、會法語,總比會端茶送水、收發資料更難以替代吧。
反正只要她保證一個月接上兩單私房照,奶茶錢就算有了。
接不到呢?
唐理智絕對會一本正經地告訴你,接不到不要緊,她爸爸媽媽總不能鐵了心餓死她。再不濟還可以去外公外婆家蹭吃蹭喝呀。
門鈴響起,被唬得有些迷糊的唐媽媽醒了過來,她随手撿了個抱枕丢在不争氣的女兒身上,大喊“真是吃不消”便小跑着去應門。
一聲更比一聲響的寒暄開始了。
“阿敏啊,哦喲,真是好久不見了!你怎麽這麽美的啦!”
“是呀,一眨眼多少年過去了。”瞧瞧人家語氣多端莊,躲在房間裏的唐理智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
“你們在美國怎麽樣啦,我聽他們說你們美國的房子有三層樓,還有兩個停車位!都沒機會去看看,肯定老靈的!”
“那套房子在郊區,還好不貴的。”
“那你們現在住哪兒?過來浦東方便伐啦。”
“說到這個還真是巧,我兒子就買在斜對面那個小區裏。”
“喔!聯排小別墅啊,靈的呀!我散步的時候去看過,價格很辣手的。看來你們家兒子是會掙錢呀。”唐媽媽吹捧人的那個勁兒,油得都能拿來炒菜了。
而隔着一扇門的唐理智立馬翻了個白眼,如果說人生如戲,那她媽媽一定是贏在了起跑線。
明明昨天晚上她跟人視頻通話的時候還在惋惜:“阿敏苦啊,好不容易兒子要結婚了,被人放鴿子了喏……是的呀,訂婚宴都辦了,要是我,我肯定再也不出門了。沒有臉啊。”
結果呢,現在還不是各種馬屁拍得飛起。
俗!
不過唐理智也挺俗的,對真實狗血故事特別感興趣。何況她待在家太久,整天看網上愛恨情仇的帖子,總覺得都是網絡寫手憑空捏造的,不像這一樁,要是記下來,說不定也能讓她一舉成為豆瓣的熱門帖主。
于是假惺惺的唐理智帶着自己的小心機推開了房門。
今天的她在可愛的家居長裙外頭搭了一件兔毛外套,收起張牙舞爪那一套,還算得上小家碧玉一個。
“阿姨好!”她對着唐媽媽身旁的婦人打了個招呼,然後笑了笑,指着廚房道:“你們先聊,我去給你們準備咖啡和蛋糕。”
唐理智熟練地拿起溫好的牛奶,按比例沖調着拿鐵,而後又從冰箱裏切了兩塊自制的百香果蛋糕,裝飾在白色浮雕的點心盤上。唔,反正沒人看,她舔了舔嘴唇,趁人不注意,趕緊拿叉子在大蛋糕胚上戳了一小塊擱進嘴裏。說好的減肥此刻飛到了九霄雲外。
果子微酸,讓她一直假裝着的溫柔的面容裏終于露出了點狡黠。
“你們吃!”她端着餐盤把下午茶一一布置好,原本各有風格的餐具此刻襯在一起,讓人看一眼都覺得精致溫暖。
叫“阿敏”的婦人羨慕得不得了:“唉,還是養女兒好。”她眼神裏忽然閃過一些遺憾,嘴巴微張卻沒有再說話,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逃婚的兒媳婦。
“好什麽好!這麽大年紀天天賴在家裏。”唐媽媽突然扯開了話題,唐理智心心念念的八卦戛然而止。她扁了扁嘴,真是浪費她的蛋糕。
婦人應該是對蛋糕很滿意,連着吃了三口,她一聽唐媽媽的話,便笑了,替唐理智幫腔道:“我要是有個這麽好的女兒,我就養在家裏。”
唐理智跟着連連點頭,就像見到了再生父母。
“阿姨你喜歡吃的話下次我提前給你做一個大蛋糕,你可以拿回去每天來一小片。我可會做蛋糕了!”講道理,唐理智的廚藝确實很拿得出手,尤其甜度适宜不會發膩。不過這一點在就業路上派不上任何用場。
唐媽媽瞧她一副沒出息還得意的模樣,氣急了,肉鼓鼓的手臂一把抓着她把她推了出去:“阿敏,我記得你們老早以前不是承包了一個繡衣廠嗎?繡衣廠的食堂,你看看能不能把這個人給我塞進去,她做飯還行的。”
“喂!”食堂?唐理智整張臉的表情都不受控制了,她這種細皮嫩肉的小姑娘怎麽能去燒大鍋飯啊,她是做精致料理的好不好!她扯着臉,不曉得什麽表情适合現在的局面,到最後想不出辦法索性就垂下頭裝死。
唉,早知道就不要那麽八卦了,活該??渾水。
婦人被兩母女一來一往的樣子逗得笑出了聲,她擱下蛋糕盤,用紙巾沾了沾嘴角,才說:“你就不要吓小姑娘了。你媽媽講,你現在還會在外面幫人拍照,是嗎?”說到後半句的時候,婦人的臉轉向了唐理智。
四目相對,這下終于瞧清了,真是一張五官勻稱氣質曼妙的臉。難怪當年帶着一個孩子還是征服了當時被稱為本鎮第一王老五的她的表弟。
咳咳,雖說是表弟,但其實人家年紀比唐媽媽還大。這事每次說起來,唐理智自己都覺得十分不妥。
唐媽媽看她不反應,以為她又在動壞腦筋,便又推了她一把:“人家問你呢。”
哼,她被唐媽媽的蠻力推得生疼,又不好在外人面前大呼小叫,只能軟軟地瞪了一眼。
扭頭,恢複正常淑女的她沖着婦人點了點頭。不過私房照這種走在時代尖端的新鮮玩意,她想還是別跟長輩們細聊了。
“那你要不要去繡衣廠幫忙拍衣服?”
唐理智還沒來得及過濾信息,那頭唐媽媽就激動地握住了活菩薩的手:“好的好的,我下個禮拜就叫她去上班。我以前是不好意思跟你說,你們那些老爺叔拍的衣服實在是太土了,3000塊的衣服拍出來像是30塊的。等我們家寶寶一出手啊,這個銷量肯定噌噌上去!”
“是伐啦?”婦人看向唐理智,眉眼溫柔地将決定權還給了她。唐理智很受用,不過總而言之都是上班,唐理智還是不高興答應。
“喲!”唐媽媽眼睛一瞪:“我知道了!你還是想去食堂!”
“拍照!我選拍照!我一定好好拍!”
少女選擇繳械投降。
中年婦女搖旗歡呼!
罷了,去就去,反正這回她是關系戶,總可以太太平平休養生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