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将計就計各逞手段
話分兩頭, 單說黛玉跟着皇後娘娘和賢親王妃闖宮進入行轅。剛走到帳篷門口, 皇後娘娘也不用旁人幫忙, 伸手就要掀開帳簾沖進去。
忽然帳篷內傳出一陣低沉憋悶的咳喘聲。
“咳咳咳……皇後、皇後, 本該母儀天下,怎地這般、這般慌張失态!”蒼老語聲含着怒意從帳篷中傳出。
黛玉聽不出是否乃皇帝語聲, 悄悄側頭去看皇後娘娘的神情。
卻見她雙目隐隐泛着淚光,聞言猛地低頭, 迅速收斂面上容色, 由怒轉喜又歸平靜,半晌方啞聲道:“臣妾失儀。只不知皇上龍體可還安好?适才咳喘可是舟車勞頓染了風寒?臣妾無能,願近前伺候!”
良久,帳篷內,又沒了聲息。
皇後娘娘本來稍微放松的心弦, 再次繃緊, 咬咬牙, 顧不上大不敬的罪過,也不說話, 擡腳就往裏闖。
賢親王妃拉之不及。
皇後娘娘玉手剛碰上帳簾, 另一人卻如風般從帳篷內沖将出來,幾乎和她撞了個滿懷。
皇後娘娘受驚後退, 幸虧賢親王妃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又有宮女們從旁相助,這才沒摔倒。
一時間, 呼喝之聲連片響起。就連遠處樹叢內,被蚊蟲咬了好些個大包兒仍舊雷打不動窺探蹲守的少年郎們也幾乎全部一躍而起,目光灼灼,匕首、佩刀紛紛出鞘,俨然一觸即發模樣。
卻只有黛玉最是冷靜,一眼認出那突然竄将出來的身影正是戎裝佩劍長身玉立的永玙。
“臣無狀,驚擾鳳駕,還望皇後娘娘見諒!”這頭兒,永玙攔下皇後,直直跪在帳篷門前,告罪道。
皇後娘娘一面撫着胸口直喘氣,一面擰眉看着永玙,不知這些人究竟在搞什麽鬼。
賢親王妃見狀,忙解圍道:“玙兒,你快說說,你皇爺爺是否龍體有恙?可請太醫看過了?莫讓皇後娘娘憂心!”
永玙頭也不擡,朗聲道:“皇爺爺今日行圍,實在高興,只是近來國事繁忙,有些乏了。皇後娘娘來的不巧,正趕上皇爺爺在休息,臣等随侍在側,不敢打擾,便讓皇後娘娘久待了。”
不止皇後娘娘,便是賢親王妃和黛玉,聽了永玙這番錯漏百出的解釋,也忍不住蹙眉。
黛玉想去看永玙表情,奈何他一直低着頭,誰也看不清他面上神态。
皇後娘娘不過是要面聖,卻幾次三番為人所阻,忿怒已極,胸口重重起伏,眼瞅着便要發作。
賢親王妃輕咳連連,不停給永玙使眼色,可他充耳不聞。
情況詭異極了!
永玙面上恭敬有佳,實則就是堵門攔路,死活不許皇後娘娘面聖的架勢。
若非皇後娘娘執掌六宮多年又出身尊貴,實在氣量不凡,不然恐怕此刻早已一腳踢将過去,鬧翻了天。
賢親王妃見狀,頹然後退一步,心知定有大事發生,她卻無力改變,握住黛玉的手心裏全是冷汗。
黛玉腦海中飛快回憶,總想不起來前世此時除卻父親并秦可卿相繼離世外,究竟還發生了什麽大事?
其實答案昭然若揭,只是黛玉打心眼裏不敢往那件事頭上想,便局中者迷,愈發尋不着邊際了。
黛玉苦思不着,只得另辟蹊徑,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跪在對面的永玙。最後目光停駐在永玙按在佩劍劍锷處的手指上。
永玙握劍的手自然曲張,拇指扣在劍锷上方,餘下四指依序輕輕将劍身包圍。看那狀态,比起身邊侍衛們握刀的姿态不知要輕松上多少。
雖然知道永玙不可能有忤逆不孝甚至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野心,但是此刻氣氛這般緊張,皇後娘娘雷霆之怒就在眼前,賢親王妃都吓得面色慘白、冷汗涔涔,可看永玙模樣,卻如閑庭信步悠然自得,絲毫不把這一切當回事!
若永玙是那等纨绔子弟、草囊飯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花架子假把式,不知深淺、不分輕重的愚笨之徒,有此做派,尚可理解。
但是,他乃仙人白玉京、玉面小王爺,皇室中比皇子們還要受寵的世子爺,這點判斷、自覺都沒有,如何說得過去?
黛玉心中疑窦難解,卻莫名相信永玙定然自有算計,将她所見隐在心底,一句話也不多說。
局勢正僵持不下,忽有一人插将進來道:“皙兒拜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并賢親王妃怎地幹站在外面不進去?”
皇後娘娘聞聲,面上怒色盡斂,一抖衣袖,淡定轉回頭。
那邊廂,永玙也沒料到竟有旁人橫插一腳,待聽見那人名姓,也是吓了一跳,猛地擡頭,只來得及看見一角金鱗片爪。
說來,黛玉所站位置正在來人之前。永玙既然看見了那人衣角,便萬萬沒有看不見黛玉的道理。可是破天荒的,黛玉俏生生站在永玙面前這般久,他竟到此時都沒發現她!
可見來人不同尋常。黛玉心中暗想,卻完全沒有意識到她據此作出論斷的依據是何等——令人羞澀。
那人一身蟒袍,頭戴金冠,怡怡然負手立于空場地上,鳳目修長,薄唇微勾,氣度雍容爾雅又灑脫不羁,較之永玙少年意氣模樣,更勝出三分成熟內斂,簡直将儒雅賢王演繹到了極處。
不知是否那人太過奪人眼目,就連負責巡視的侍衛們也被他迷住了。任由他長驅直入,只在身後不遠處傻呆呆持長槍站着。
才将皇後娘娘欲要觐見時,這些侍衛還一個個公事公辦,唯皇命是從模樣,怎麽這才片刻工夫就徑直放了旁人進來?
皇後娘娘鳳目微不可查地眯起,雙唇抿緊,背脊挺直,一掃适才的焦急憤怒、茫然無措,冷冷道:“皙王爺不去圍獵,來行轅作甚?”
“哦,行圍已然半日,臣等皆在等候聖谕,更渴見聖上射獵雄姿。然而聖上自金弓首射後遲遲不見現身。臣恐聖上有何不适,故特來求見。不成想竟和皇後娘娘不期而遇。”孟皙也不行禮,只負手站着,含笑應答。
皇後娘娘輕嗤一聲,皮笑肉不笑地贊道:“你倒是有孝心。”
“只是,皇上國事繁忙,雖來行圍,到底不能置國事不顧。才将批閱完奏章,此刻已經歇下,不勞皙王爺廢心了。你且先回吧!”皇後娘娘頓了頓,補充道。
那孟皙卻不好騙。
他好歹乃義忠親王嫡子,身邊擁趸衆多。內圍情形,他手底下人時刻都監視着,就連此刻四周環繞的侍衛中,也有他的人。
明明皇後并不曾進帳面聖,且剛才他來時,将永玙堵門情形并所說言語聽得分明,怎麽會輕易便被皇後糊弄過去。
孟皙此來,便是先得了手下通傳,特地來一探究竟的。
“這倒怪了!臣适才行來,卻見皇後娘娘被玙兒堵在門外,并不曾面聖。莫非皇後娘娘所說情形皆是玙兒一家之言?”孟皙眸光轉向永玙,一句話再度禍水東引。
黛玉從後看去,只覺得孟皙一句話讓皇後娘娘并賢親王妃都輕輕一顫,繃緊了後背。
好厲害的機鋒!眼見皇後娘娘“腹背受敵”,對永玙也生了疑心,黛玉只覺心驚不已。
賢親王妃見狀,再顧不上其他,退後一步,狠掐了永玙胳膊一把,低斥道:“還不與你皇奶奶說實話!”
永玙年輕稚嫩的面上寫滿了掙紮猶豫,不過轉眼間,便憋得面紅耳赤,鼻頭汗珠涔涔。
皇後娘娘看他模樣,吓得六神無主,再顧不得孟皙是否居心叵測,抖着嗓子追問道:“玙兒,你快說,你皇爺爺究竟怎樣了?”
“皇、皇爺爺他,他咳——”永玙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撲通再次跪倒,語帶哭腔道。
然而,他最末一個“血”字還沒出口,帳篷內忽然又傳出斷喝聲。
“放肆!何人敢在行轅外喧嘩滋事?”人随聲至,福海掀開帳簾,皇上緩步而出。
呼啦啦,帳篷外跪下一地人去。
黛玉自然跟着低頭跪下,眼神卻仍不由自主瞟向永玙方向。
永玙适才神情慌亂不堪,與他素日情狀越發不像!一忽兒鎮定自若,一忽兒張皇失措,實在讓人看不透。
對面而立的孟皙,卻沒閑工夫去看永玙表演,一雙丹鳳眼全盯在乍然出現的皇帝身上。
因他所站位置便利,他乃第一個看見皇帝面容的人。
皇帝面色紅潤,雙目炯炯,看去哪裏有半點生病模樣?孟皙心底一突,難不成他消息有誤,上了皇帝的當?
可是看永玙和皇後慌張神态,不像有假。再有這周邊守衛……孟皙定了定神,雖慢了半拍,也跟着行禮如儀。
皇後娘娘終于得見龍顏,見皇上并無不妥,一時目中淚花閃爍,幾乎再度失态。
皇帝年老,皇子們蠢蠢欲動。還有前朝舊事糾葛,狼子野心路人皆知。皇後身居後宮,雖不問前朝之事,卻不是瞎子、聾子,一切都心知肚明。山雨欲來風滿樓,當下形勢牽一發而動全身,皇上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哪怕她貴為皇後,下場如何,也難料定。更別提她的兒女、娘家了!
外面衆人乍見皇上,心緒不一,卻都難掩激動。
只有皇上兀自站在原地不動,身形隐在帳簾陰影下,一言不發。
衆人難免又有些焦慮。恰好,一陣微風吹過,吹散暑日燥熱,衆人都為之一松。
哪知,身在帳篷之內的皇上卻身形顫抖,忙忙後退一步,竟似怕見風模樣。
孟皙見狀,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挑——他果然沒看錯!皇帝還是病了!現下不過是在裝腔作勢強撐給他看,實在已是強弩之末!
呵呵,父王沒有熬過你!本王卻不信這邪!既如此,本王索性将計就計,且陪你把這出大戲演下去!孟皙暗想。
主意既定,孟皙擺出請旨姿态,躬身道:“午時将至,行圍已大有收獲。臣鬥膽,請聖上親自點評,暫時評出個首日魁首,也好提振士氣,壯我軍威。”
皇後娘娘忍不住皺眉。她雖見皇上氣色不錯,但适才避風動作也沒逃過她的眼睛。她們夫妻多年,彼此還是了解的,現下看着雖然沒事,但是若非出了什麽大事,皇上絕不會讓她平白無故晾她在外這般憂心幹等。
皇後便要開口回絕,卻聽皇上道:“你所言甚是。只是朕既然許諾魁首重重有賞,便不能做這半日之評。且朕與玙兒還未下場,今日魁首究竟是誰,尚未可知。玙兒,你說是也不是?”
永玙擡頭,複轉意氣風發,揚聲道:“自然皇爺爺是魁首,玙兒腆顏,倒可争個探花郎!”說着,還偷觑了身旁黛玉一眼。
某個自以為隐秘正偷眼看人的小仙草當場被抓了個正着,耳中又聽見那人說的“探花郎”三字,心如鹿撞,恍惚間,幾乎把正事全抛卻。
皇上聞言,連說三個“好”字道:“好,好,好,朕尚有軍務處置。既如此,玙兒便先随你叔叔狩獵去吧!”
皇上擺擺手,不容旁人再說話,轉身進了帳篷內。福海跟在後面,立刻放下帳簾。
皇後娘娘望着還在輕微晃動的帳簾,心底悵然。今日之事蹊跷頗多,但是,有些事既然皇上不願讓她知道,那她也就無妨裝裝糊塗。皇後再望了帳簾一眼,狠了狠心,掉頭就走。
賢親王妃還有話要跟永玙說,一時并未跟上。
剩下孟皙,深知皇上不會輕易如他所願,也不強求。但是到底他已成功将皇上拖出了帳篷。
既然病了還不好生休養,非要逞強行圍,哼——孟皙在心底冷哼一聲。
不過再晚半日工夫罷了,十幾年他們父子都等了,還等不及這一時半刻嗎?
皇後前腳離開,孟皙後腳跟着一甩袍袖,看也不看永玙一眼,獨自轉身回去。卻将皇上所說“帶着永玙狩獵”之話全抛到九霄雲外。
永玙也不去理他,見人群散去,終于得空,一步竄到黛玉面前,連聲問道:“林妹妹,你怎的在此?”
他今日事多,便早早囑咐了母親将黛玉并應妙陽請到頂上觀圍以免她被那等溜須拍馬之輩歪纏。卻沒想到竟在大帳之外又見伊人。
昨夜賈蓉冒冒失失當着黛玉的面提起那等事情,将黛玉平白無故卷入朝堂紛争之中,便讓永玙甚感不悅。
這會兒,黛玉又在此目睹旁觀了諸多變故,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哪怕黛玉懵懂無知,什麽也不知道,以孟皙為首之人卻不會信。
黛玉可謂是被徹徹底底卷入了這無底深淵之中,永玙心中實在有氣難平,語氣中忍不住帶出了責備之意。
黛玉知他乃好意,自不會與他計較語氣如何。見他顧不上與賢親王妃說話,便先跑來自己這邊,其中情意,不言自明。又見那人無論之前怎樣莫測高深難以辨明,此刻到了自己面前,還是那副大智若愚模樣,忍不住紅了臉,含情目向他一睕。
這一睕,好險将永玙魂魄勾走。
好半晌,他才定下神,将目光轉到母親面上,略帶不滿地道:“母親怎地擅自做主,強拉了林妹妹來!”
被點名批評的賢親王妃:……
那邊兒,賢親王妃也是不由感嘆,誰說女大不中留,兒大也是不由娘呀!她這寶貝兒子眼裏哪裏還有半點她這位母親在?
又想起确實是自己強拉了黛玉來,才給她惹了這一身“官司”,心底也覺得愧疚并難為情。再迎上兒子責備的目光,賢親王妃只覺得母親難當,好人難為!
“為娘若不是為了你……”賢親王妃食指直直點向永玙,恨鐵不成鋼道。
她若不是想着有永玙的小心思,為防自家兒子再吃飛醋,故意假借今日場合,諸般做派,公然“定下”黛玉,讓別家不敢再有肖想,又哪裏需要走到哪兒将黛玉帶到哪兒,做得這般明顯!
偏偏,永玙還不能理解她的苦心,竟“責怪”她,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賢親王妃一顆真心幾被揉碎,連帶着看兒子便鼻子不是鼻子眼兒不是眼了。
可憐永玙,前一刻還是母親的心肝寶貝,下一刻就被嫌棄了,傻傻站在兩個最愛的女子之間,不知何去何從。
還是黛玉先回過味來,主動走到賢親王妃身邊,代她開口問道:“怎麽不見賢親王?”
賢親王妃一時氣昏了頭,經黛玉一提醒,才想起正事,忙追問道:“正是。你父王呢?怎麽半日不見他蹤影?還有,适才怎麽是你父王身邊的福海在聖上跟前伺候,李公公呢?”
永玙被賢親王妃連串問話問住了,結結巴巴半天才道:“父親、父親躲懶的老毛病又犯了,跟皇爺爺告了假,先、先自行回府了。”
“呸,又說胡話!內圍守衛們分明說了沒有人出去過,怎麽你父王就不告而別了呢?”賢親王妃輕啐一聲,一針見血指出道。
永玙悄悄抹了把汗,實在是他不曾在母親面前撒謊,今日兩次開口竟都錯漏百出。
黛玉在旁邊聽了半日,早看出皇上八成和賢親王有些算計,不欲旁人知曉,就連皇後娘娘也被蒙在鼓裏。賢親王妃夫妻情深,一時沒有看破,而永玙又不擅長欺瞞母親,再這樣下去,怕是便要洩密,忙插口道:“聽說賢親王才是本次行圍護衛大臣,适才侍衛也說了,聖上口谕,只有賢親王和世子可以自由進出。想來賢親王離開的時候,不曾驚動旁人,見着的人并不多。”
永玙連忙附和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賢親王妃半信半疑,只要他們父子無事便好,旁的她也不想管,暫且把這話兒記下。
那頭兒皇後一行人早已走遠。賢親王妃又囑咐了永玙許多好生伺候、騎射小心的話,這才拉着黛玉跟上。
永玙目送母親并黛玉背影離去,面上笑容眨眼兒消失不見。
身後,一簾之隔,賢親王沉聲問道:“玙兒,依你看,今日之事,可有幾分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