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交心
賈蓉話剛出口, 黛玉并永玙都吓了一跳。
永玙和賈蓉可沒關系, 交淺言深, 不是好事。何況, 看他模樣,怕是和那突入圍場的刺客有關。那事蹊跷, 與何人有關,永玙心裏多少也有數。卻沒料到賈蓉這般大膽, 竟敢直接求到他面上, 倒對這花花公子高看了幾分。
黛玉卻更吃驚。她深處閨閣,對于寧國府中事,一切全是臆測,自覺三分都做不得準。可看賈蓉言辭做派,難不成秦可卿身世當真那般離奇?
只是, 他如何求到自己身上?這等涉及皇室秘聞的大事, 父親尚不敢輕言相助, 她怎生有轍?
這卻是黛玉想岔了。
黛玉秀眉蹙起,指使紫鵑上前扶起賈蓉, 不等永玙開口, 先道:“紫鵑、雪雁,這裏不用你們伺候, 且先去帳篷外守着。”
雪雁略有猶豫,難道留姑娘獨自在此?紫鵑知道事情有異,拉着雪雁出去,牢牢守住門戶。
永玙見狀, 暗暗點頭。黛玉身邊丫鬟倒都懂事知禮更重要忠心耿耿。
安排停當,黛玉望望永玙,見他沒有說話意思,主動開口問道:“蓉哥兒何出此言?我聽聞秦、秦氏不過偶感風寒,如何就到了要命地步?”
賈蓉薄唇緊抿,面上滿是悲苦,良久方道:“實在,實在是小侄無用,不堪重任。家父年富力強,不願坐視、坐視家業凋零,聽信旁人讒言,動了,動了……”
賈蓉邊說邊偷瞧永玙臉色,心內再凄惶不過。
那日他們計劃敗露,被永玙發覺,倉惶回城,途中路遇林如海并黛玉。賈蓉遠遠瞧見林如海在道旁張望,心知那等計劃如何能夠成功,不過招災惹禍罷了。更何況如今計劃尚未實施便胎死腹中,當今之計唯有想方設法盡早脫身!
賈蓉打定主意,回家後将圍場并路遇情形一五一十都告訴了賈珍,痛陳利弊。
哪知賈珍還不死心,自诩兩頭有靠,拿着秦可卿身世要挾,非要孤注一擲奮力一搏。賈蓉苦勸無用,回房見到秦可卿,将話照實說了。
本就憂心如焚,夾在家族與男人間鬥争中命懸一線的秦可卿聞言,便如風中殘燭,整個人呼地萎敗下去。
多年夫妻情分,賈蓉于心不忍,輾轉反側,欲在所陷不深時抽身而退,思來想去,現下唯一能救自己的人便是聖上心腹、高陽郡主之夫林如海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賢親王府。
早先,賈寶玉在林府門前撞見永玙,打翻了醋壇子,回府後好生鬧了一場。兩府毗鄰,賈蓉自然早就聽說消息。
可是,誰不知道永玙乃天上谪仙,賈蓉只當永玙是去替應妙陽探路查訪,故而全沒當回事。哪知沒幾日便是聖旨賜婚,從此永玙日日往林府跑,比賈琏、賈寶玉跑得還勤,叫賈蓉不在意都不行。
何況,後來他聽馮紫英手下傳回消息,說那日他們回城時,永玙曾悄悄跟在後面。卻在路遇黛玉後,停下,甚至就此打消了繼續調查的念頭。
賈蓉此驚非小!卻也從此看出一線生機。他有心帶着秦可卿親自上門向林如海求助,指望林如海和黛玉顧念娘家情分出手相助。但是,不等他動身,賈珍便強行将他送回了圍場。
賈蓉困在圍場,日夜苦思卻幾乎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眼瞅着要絕望,忽然聽聞林如海也要參加圍獵,喜出望外,守在圍場門口只盼人來。
趕巧,今日在圍場門口,他又親眼目睹了永玙與黛玉對話情形,只覺天無絕人之路,愈發下定決心,和人換班,巴巴調到女眷行營巡防。果然看見永玙在黛玉帳篷外逡巡,這才有了後續諸般計較。
可惜,永玙只在面對黛玉時會犯癡變傻,對旁人他可精明着呢!賈蓉态度雖真誠直率,言語卻不盡不實。
什麽叫“旁人讒言”?又“動了”何種心思……在在都未說明。永玙哪怕看在黛玉面上,願意出手相助,也斷不會這般不明不白就亂蹚渾水。
故而,賈蓉說得情真意切,七情上面,永玙卻聽若未聞,只癡癡看着黛玉發呆。
黛玉本為賈蓉所言心驚,眼角餘光卻總看見永玙星光熠熠的雙眸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由得臉頰發燙,心底亂麻愈發理不出頭緒。明知今日之事必将關聯寧榮兩府興衰成敗,心肝兒砰砰亂跳,卻不知是憂心還是……
前世,除了為寶玉患得患失時她有此情狀,今生這般情苦滋味還是頭遭品嘗。最多不過盞茶工夫,黛玉鼻頭已見細汗,為了掩飾,忙假意端起茶盞。
卻說賈蓉,目光片刻不理永玙面上,見永玙冷淡神情,也知似他這般三言兩語,就想請與自家只有那說不得的一點因由的堂堂賢親王世子,為了他們夫妻以身犯險,簡直是癡人說夢!
賈蓉咬咬牙,心一橫,将話挑明道:“家父豬油蒙了心,因祖上一些緣由,被強拉着歸屬了、歸屬了您大叔叔那一派。現下,現下那邊的人有的動了歪心思,欲趁此次行圍,舉、舉……”
“事”字還沒出口,黛玉和永玙齊齊失手摔了茶盞。
賈蓉惶恐,咚咚磕頭不疊。
黛玉駭得面色慘白,驚慌失措地望着永玙。
她原只是猜測秦可卿乃義忠親王老千歲的女兒,因着賈代善為太子太傅的關系,為躲幽禁由寧榮兩府收養。
但是賈蓉所言,分明是因着秦可卿身份的“便利”,賈珍還深陷在當初奪嫡的漩渦裏,妄圖“一石二鳥”!
不知道還則罷了,如今,賈蓉一句話一下子把他們所有人都推進了火坑。
事關謀逆!抄家滅族都不為過!
怪不得!怪不得!煊煊赫赫的寧榮兩府說倒便倒了!多少人命一朝盡去……
黛玉再是冷靜,也忍不住面色煞白,雙手顫抖,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永玙也沒想到賈蓉膽敢這般直言不諱,将如此機密當着黛玉的面随口說出。他放棄身家性命不要,是他自己的事,何故來吓黛玉?
又見黛玉珠淚盈盈,知她小小年紀乍聞這等秘辛,定然承受不住,永玙慌忙從懷裏抽出一方錦帕,伸手想要幫黛玉拭淚,手舉在半空中,到底不敢冒渎,又收了回來,只疊聲安慰道:“林妹妹莫哭,莫哭,你一哭我便慌了神,我的心都……”
永玙手忙腳亂,黛玉在他面前從來鎮定自若,幾時這般慌亂過?他又是心疼又是惱怒,忍不住回頭狠狠瞪了賈蓉一眼。
賈蓉也是病急亂投醫,見狀,面上再無一絲血色,只覺得死期便至,頹然坐倒在地。
帳篷外,應妙陽與紫鵑對視,又是好奇又是擔憂,适才還聽見裏面怪聲連連,怎地這會兒又悄無聲息了呢?
黛玉确實吓住了。她萬萬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行刺逆舉,知情不報也是死罪。
但是,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永玙,身穿铠甲手握寶劍,面沉似水,莫名其妙被卷入這等要命的漩渦裏卻淡定如初,見她着急才慌了神,一心只撲在她身上,似乎她的眼淚和心緒比起他的富貴前程、身家性命都還要重要的多!
她何德何能,得他如此真心相待?
黛玉眼前水霧越發濃了,心裏沉沉的墜墜的,被永玙鎮定感染,臉上熱氣蒸騰,慌忙低了頭。
好不容易忍住的淚水,順着香腮骨碌碌滑落。黛玉要拿帕子來揩,永玙立時遞了過來。
黛玉就要婉拒,忽然發現那帕子怎麽這般眼熟?分明,分明就是她前日才丟的!
竟是被他撿了去嗎?看那帕子明明是他從懷裏抽出來的……
黛玉再度紅了臉,心裏其實早就确信的事情,變得無比鮮明——原來我才是呆子。
黛玉羞怯地伸出手,接過帕子,不動聲色塞進了懷裏。
“哎——”永玙哀呼出聲。他見黛玉肯接他的手帕,心裏正歡喜,哪知手帕竟被她直接沒收了!
這才發現原是他拿錯了帕子,将黛玉遺失的那方手帕又送回了給她。好不容易得來的“信物”,竟這般“物歸原主”,後悔的他腸子都綠了。
黛玉側眸看見永玙懊惱神色,知他實在沒把賈蓉所言當回事,便知他定能妥善處理,也知不能莫名被人當了槍使。
如愁雲慘霧中乍現霓虹,似山窮水盡後峰回路轉,黛玉一時倒把正事忘記,眼裏反顯出了笑意。
心喪若死卻被忘到九霄雲外的賈蓉:……
“玉兒,帳篷裏可檢查完了?”應妙陽久久不見裏面有動靜,揚聲詢問道。
黛玉忙坐直了身子,望了永玙一眼,答道:“世子爺說,帳篷裏太過潮濕,要多加些雄黃粉,還正查看呢!”
永玙也忙附和道:“是呢!林妹妹住在這兒,萬不能再受一點驚吓。有我在此,表姑姑且放心吧!”
應妙陽聞言,眼裏顯出促狹,回頭沖丫鬟們道:“聽見世子的話沒?你們也再四處認認真真看看,可不能再吓着了咱家姑娘。”
丫鬟們應諾。
永玙:“表姑姑說得對!”
黛玉:……
賈蓉:……
經此一鬧,黛玉冷靜許多,看着癱坐在地的賈蓉,雖然氣惱,到底憐他也無辜,沉聲道:“蓉哥兒,你且坐着。我有話問你。”
賈蓉依言坐好。
“蓉哥兒,你可知你說的事是會抄家滅族的大事?半點玩笑不得!”黛玉冷眼看着他道。
賈蓉被黛玉淩厲眼神鎖住,藏在心底的隐秘算計好像都被她看透了,激靈靈出了一身冷汗——這哪裏是一個十幾歲小姑娘的眼神?
再不敢掉以輕心,忙指天發誓,所言不虛。
黛玉等他說完,接道:“你們,不,他們當真要借圍獵……”
雖将“行刺”二字省去,意義卻再明白不過。
賈蓉搖頭道:“多虧世子爺英明,布置周密,并無半點破綻。前兒不過派人查探,剛到便被發覺,無奈才演了一出苦肉計。如今、如今,打草驚蛇,他們已經熄了念頭。”
幸好!黛玉暗地松了口氣,贊賞地瞥了永玙一眼。
永玙這會兒見黛玉“審問”賈蓉,稚齡少女臨危不亂,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心裏佩服得不得了,對賈蓉說的什麽驚天秘辛半點興趣也沒,單單老神在在聽着二人對話。又見黛玉望向自個兒的眼神,滿是贊賞,心裏越發舒坦。
身為皇族後裔,許多事情他都比旁人清楚。曾祖父那朝舊事,時過境遷,誰對誰錯,是否名正言順等等,早就無從分辨。徒留下子孫爛賬,人人心知肚明,只是無由化解。
祖父亦深受其害,年紀輕輕身染惡疾,貴為皇子卻不得名醫診治,自此落下病根,最終操勞過度英年早逝。
由是起,父親賢親王愈發看透權勢名利,從小便教導他難得糊塗,守好祖父掙下家業,自在逍遙一生便好!
所謂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兒頂着。朝堂天下,能者多勞。
永玙便就這般閑散着長大,随遇而安,心寬體胖,羨煞了多少兄弟姐妹甚至叔伯姑舅!
可是,這幾年皇帝年老,身體每況愈下,各位皇子甚至他的堂叔們都是蠢蠢欲動。靜水流深,朝堂格局一日三變。賢親王府作為皇帝最鐘愛信重者,一舉一動都有旁人窺伺,更是首當其沖受到波及,各種示好拉攏,避之不及。
而鞏固彼此關系最好的手段便是聯姻。
賢親王府是死忠的保皇派,唯皇命是從。
故而,那些把全副身家性命都交托到皇位這場血腥角逐裏的人家都把永玙的婚事視為最大的變數和籌碼。
對此,永玙表示:敬謝不敏。
“那你此舉是來投誠的?”永玙見時候到了,也不看賈蓉,把玩着手中劍穗,不輕不重道。
他對黛玉的情誼不怕旁人知道,可是,他和黛玉都不是傻的,拿他們當擋箭牌和踏腳石——沒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