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夜話
明月羞赧, 躲在雲層之後。星星列隊, 守在女眷帳篷之上。帳篷內燭影搖曳, 黛玉一身鵝黃騎裝, 滿頭青絲高高束起,同男子般用發冠固定住, 芙蓉面朝天,映在燈下越發美的動魄驚心。
應妙陽幫黛玉裝扮畢, 紫鵑捧着玻璃鏡子, 幾人團團将黛玉圍住,都是稱贊不休。
黛玉也是頭回做此打扮,見鏡中人眉如刀裁鬓似墨畫,雙眸耀耀賽寒星,哪有半點我見猶憐姿态, 分明就是, 就是……
不知想到哪裏, 黛玉突然低了頭,頰邊一抹紅雲直飛到耳朵根兒。
應妙陽見狀, 不由眯眼——是她眼花還是多心?上一刻還是巾帼英雄不讓須眉的黛玉, 此刻神情分明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動情少女!應妙陽立馬回頭,四下看罷, 确定林如海并不在帳篷內,方才放心。
她這相公什麽都好,就是心眼有些小。常言道女大不中留……啧啧,還是莫要讓他知道的好!應妙陽神秘兮兮直搖頭。
可憐紫鵑, 先是發覺黛玉神情有異,後又見應妙陽表情古怪四處張望再莫名搖頭,頓覺陰風陣陣,從前聽說的荒郊野外孤魂野鬼故事都飕飕在腦內狂轉。
恰好一陣妖風刮過,帳篷簾子被掀起一角,一個身高三丈手擎利刃的巨人陡然出現在門口。
“啊呀!”怕鬼撞墳,紫鵑尖叫出聲。
“出什麽事了?”永玙一陣風般卷入帳篷內,手中長劍挽着劍花,劍芒耀目,将黛玉和應妙陽都顧了個風雨不透。
帳篷裏人卻全都愣住了。
紫鵑是自己吓自己,一時眼花,把站在外面戍守的永玙映在帳篷上的影子當成了怪物,這才驚呼出聲。此時自然知曉是她惹了烏龍,滿面慚愧,就要告罪,被雪雁一把捂住了嘴。
應妙陽這會兒正坐在繡墩上,以手支頤,只顧着欣賞黛玉容色,對這突然變故倒無甚表示。實在是見怪不怪!
剩下黛玉,目瞪口呆望着沖進來的永玙,臉上紅霞直燒到了粉頸上。偏偏她的騎裝領口處只是小圓領,用梅花紐絆住,素白頸項都露在外面。
永玙目光霎時又不知該放在何處好了,結結巴巴道:“林、林妹妹,你、你……”
門外,守衛門初時未反應過來,這會兒見永玙都沖進去了,他們怎麽還能置身事外,各個兵刃在手,緊跟着也沖将進來。
忽啦啦,帳篷內瞬間擠滿了人,四周回蕩的全是铠甲與兵刃交擊之聲。永玙那跟蚊子哼似的低呼徹底淹沒在了嘈雜的汪洋裏。
這下子,不用雪雁動手,紫鵑自己捂住了嘴。
黛玉終于回神,将腦中绮念趕跑,閃身躲到屏風後頭。
應妙陽秀眉微蹙,輕斥道:“如何這般大驚小怪?不過丫鬟險些摔了茶盞,也值得你們這般興師動衆!”
守衛們面面相觑,哪裏能怪他們!只是,小小一個帳篷,都被他們塞滿了,确實除了林家女眷再無旁人。
衆人對視,目光最後都集中在了最先沖進來卻遲遲不做聲的永玙身上。
某個被破壞好事的暴躁小王爺眼皮直抽。
眼睜睜看着黛玉受驚躍起鑽進屏風後頭,好好地花前月下燈影美人自認離紅袖添香不過一步之遙的美事就這般被一群沒眼力見的糙漢子毀于一旦……
永玙一言不發,握劍的手青筋暴起。
在場守衛雖也有世家出身子弟,到底身份要矮上永玙許多。見他面色不善,摸不清楚情況,一時都不敢說話。
卻見隊伍最後忽然轉出一個二十出頭少年郎,帶頭向應妙陽行禮道:“屬下魯莽,驚擾郡主休息,還望郡主見諒。”
應妙陽本就不是真惱,聞言随手一揮,示意那人起身。
那人應諾擡頭。
黛玉矮身躲在屏風後面,卻正好将那侍衛面容看了真切,竟是賈蓉。黛玉心念電轉,忙道:“正值暑熱,圍場蛇蟲衆多,适才便是丫鬟見着一蛇型物事,受驚之下,方惹此誤會。還要煩勞侍衛大人四處看看,可有蛇蟲?雄黃藥粉又是否充足?”
賈蓉打蛇随棍上,不等永玙發話,已應道:“屬下定當盡心竭力。”
應妙陽聽了,也覺黛玉所言有理,又覺這侍衛頗為乖巧,正欲賞賜,忽然發現那人竟頗為眼熟,好像是,是秦可卿的夫婿。再看賈蓉服色,分明只是低等侍衛,論理此處無他說話地方,越俎代庖無故争鋒事必有因。
應妙陽略一沉吟便道:“也不許爾等皆在。這位侍衛便甚機敏,由你負責檢查此處帳篷,其餘人散去吧!”
侍衛們都點頭應是,腳下卻沒動,眼睛仍盯住永玙,卻是在等他吩咐。
說來麻煩,實則不過幾句話工夫。永玙先是着惱,這會兒卻在胡思亂想。他背對賈蓉站着,根本沒注意何人在說話,耳中只有黛玉留人查看的話語,心內百花齊放,忙不疊就要答應。
卻又聽見應妙陽留旁人行事,眉頭一皺,側目往後頭一掃,一眼瞅見賈蓉。因他是寧國府中人,又和馮紫英過從甚密,永玙注意了他好幾日,見他并沒有什麽不軌舉動,也便放在一旁。然而他此刻作為……
永玙輕咳一聲,向後擺擺手。
身後侍衛們得令,退潮般有序離開。
唯獨賈蓉只得了應妙陽命令,眼巴巴望着永玙。
永玙一轉劍鞘,點向他道:“你也留下,與本世子一道。”
賈蓉歡喜領命。
屏風後,黛玉旁觀,見賈蓉長出口氣,俨然如釋重負模樣,心裏念頭越發清晰。
旁人散盡,黛玉從屏風後轉出來。
永玙先笑道:“林妹妹有何吩咐,但說無妨。”
黛玉瞥了他一眼,低啐道:“呸!世子爺還是叫我林姑娘吧!您好大的威風,我可高攀不起!”
心較比幹多一竅的永玙被黛玉一句話說懵了,他幾時在黛玉面前擺過架子了?連連作揖道:“妹妹如何這般說!在下從來不曾……”
越說越急,俊臉都漲紅了。
因為羞赧才佯怒的黛玉萬沒想到永玙會有此反應,也忍不住眼皮直抽。眼前這人還是剛才那個一言而決,屬下莫敢不從的世子爺嗎?
本來心事重重的賈蓉見了永玙行止也不禁莞爾。他果真沒看錯——賽潘安笑子健的小王爺永玙當真對黛玉動了心!連嬌嗔佯怒都分不清了。這樣的話,他所憂之事當可以解。
應妙陽更是直接,指着永玙笑道:“哈哈,哈哈,真沒想到,你也有今日!”
想當初,多少名門閨秀詩詞傳情、手帕示意,秋波芳心機關算計……一茬茬往永玙身上都用盡了,哪一遭他不是一眼瞧破,半點面子不留地回絕,為此不知傷了多少姑娘們的心。
目下無塵,冷心冷面,仙人白玉京的稱呼便是由此而來。
誰曾想,有朝一日,他竟會為了旁人心思百結愚笨至厮?
黛玉被應妙陽笑紅了臉。永玙卻還在打躬作揖地求饒,一點也不顧忌賈蓉在旁。黛玉反替他操上了心,拿手帕在他眼前一晃,直言道:“勿那呆子,與你說笑卻也不懂!”面上嚴肅,美眸裏笑意卻難掩。
永玙看着眼前飛過的手帕,這才醒悟,再看周遭人看他眼神,自個兒也覺好笑,難為情地直撓頭。
應妙陽笑也笑夠了,見賈蓉眼神只放在永玙和黛玉身上,黛玉也像另有話說模樣,随便尋個由頭,識趣避開。畢竟永玙和賈蓉都不算外人。
那邊廂,應妙陽帶着丫鬟在帳篷外佯裝檢視。這邊廂,黛玉與永玙相對坐了,正要請賈蓉坐下。
哪知他突然雙膝跪地,重重叩下頭去。
“求世子爺和小姑姑救我夫婦一命。”賈蓉以頭觸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