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暗變生
話分兩頭, 且說皇宮禦花園裏, 春日暖, 花生香。
皇帝今日難得閑暇, 随意在園子裏設幾案擺家宴,和皇後與幾名皇子、宗親一起飲宴聽曲。
宮廷樂姬體态婀娜多姿, 流雲廣袖飛舞間如仙女下凡。任憑是見過大世面的諸多皇子,也不由看直了眼。
酒過三巡, 人人都顯醉态。皇帝居中高坐, 暗暗打量在場皇子并宗親神色,大多癡迷沉醉,有些甚至起了绮念,心內略有不喜。
直到皇帝目光轉到永玙身上,發現他這個素來灑脫不羁喜愛琴棋書畫的侄孫斜靠在座位上, 手裏托着茶盞, 眼睛卻不僅不在那些樂姬身上, 反遠遠投注在池邊一支修竹上。
皇帝來了興致,揮手叫停樂舞, 問道:“玙兒, 怎地今日樂舞不佳,難入你的法眼?”
永玙本在發呆。只因他第一眼看見這些樂姬的流雲廣袖便想起在姑蘇時, 楊毅曾告訴他,黛玉在習劍舞且進步神速,頗得劍舞精髓。
想起黛玉清麗面容,若穿上公孫大娘那身衣裳, 高臺月下獨舞,不知是何等風姿……想着想着便入了迷。
皇帝詢問,永玙半點也沒聽見,慌得文竹連忙偷偷拽他衣角。永玙回神,發現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猛然驚覺,擡頭望向皇帝。見皇帝一臉玩味表情,知道他這位四爺爺又起了玩興,忙起身行禮道:“回皇爺爺的話,宮裏樂姬們都得皇爺爺親自調、教,技藝冠絕古今。永玙實在是看得入了迷。”
永玙親爺爺賢親王,雖與當今并非一母同胞的親兄弟,但多年情意有過之而無不及。永玙得祖父恩蔭,又實在争氣,文才武藝樣樣在宗親裏都是數一數二的,故而十分得寵,可以破例稱呼皇帝為皇爺爺。
可惜,今日皇帝卻不吃永玙這一套,明知他在走神哪肯輕易放過他,招手喚他上來,在腳邊坐下。
歌舞繼續,皇帝揪着永玙說悄悄話。
臺下一衆皇子暗自眼神交流,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歆羨。不過永玙到底只是宗親,再怎麽得寵也威脅不到他們的地位。何況永玙就是一個富貴閑王。
“江南的案子你辦得不錯,朕在你父親面前好生誇獎了你。怎地,你下了趟江南反倒學會那些人的本事,知道與皇爺爺打官腔了?”皇帝摸着永玙的腦袋皮笑肉不笑道。
又來了!
從小到大,永玙最怕的就是皇帝用這個表情這個語氣跟他說話。這意味着接下來的問題,他要是回答不好,小時候是罰抄寫《論語》十遍,如今恐怕就得上書理政折子十幾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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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誰讓他有一位事必躬親且事事都做得極好的祖父呢!
永玙把要說的話在腦子裏轉了又轉方才答道:“玙兒不敢跟皇爺爺打官腔!只是這宮廷舞曲雖好,樂姬也美,氣度風華上到底差些。”
“哦?那自然比不上堂堂巡鹽禦史兩榜探花家千金!”皇帝冷不丁道。
“砰——”永玙本欠身坐在禦座腳蹬上,聞言腿一軟,咚地跪坐下來。
還好有樂曲聲掩蓋,聽到的人不多,只是在場的個個人精,都發現了永玙的異常,只是佯裝不見。
“噗——”皇帝幾乎笑出聲,卻又趕忙屏住。他本就是一時打趣,見永玙吓成這樣,不覺好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這位侄孫如今真是長大了。
永玙雖然知道他在江南一舉一動都有皇帝的眼線盯着,只是他每次去黛玉家時都刻意支開了人,沒想到還是躲不過皇帝耳目。
正思量如何應對,皇帝又淡淡道:“你小算盤打得不錯,把吏部的案子捅破,正好給那林海騰了一個侍郎肥缺。這事兒你準備什麽時候告訴他呢?”
這回兒真吓着了永玙。
他立時躬身退到禦座之外,雙膝跪地,大禮叩頭道:“臣不敢。吏部之案樁樁件件臣均據實以奏,請陛下明查。”至于官員任免從來不是他能插得上話的,不言自明。
樂聲不知何時停下。适才還在假裝不見的人個個屏息凝神,誰也沒想到事情竟急轉直下。
聖意最難揣摩,天子之怒更是雷霆萬鈞。
不過仍有一個細節讓他們心裏更加震動,原來震驚朝野的吏部貪腐大案竟是永玙這個小兒辦的!
可惜今日賢親王府只有永玙一人赴宴,連個打聽的人都沒有。
皇帝高高在上,面無表情俯視着跪在地上的永玙,心裏卻樂滋滋的。
永玙年輕有為、辦事得力且不驕不躁,十分可嘉。且他在江南動了兒女私情,諸多荒唐舉動皇帝更是早有耳聞。雖知吏部之案實乃積重難返,卻也不由懷疑,永玙此時将之捅出來是否與林如海全無幹系?
不過哪怕永玙當真借此讨好,林如海在姑蘇這麽些年政績累累、忠心可鑒,皇帝本就有意把吏部侍郎的位子給他,也不介意永玙賣個順水人情,然而敲打必不可少。
此刻見他知道進退,并無不妥,皇帝微一拂袖,便有內侍上前扶起永玙。
“放心,皇爺爺與你頑笑的。你辦了吏部這麽大一個案子,早晚會被人知道,到時再招了什麽人的眼,自然不好。而且……”說着,皇帝暗暗沖他眨眨眼小聲道,“你放心,你那些孟浪舉動,皇爺爺都沒有告訴你父親。”
永玙鬧了個大紅臉。
在旁人看來,卻是他得了皇帝訓斥,心底對永玙的嫉妒忌憚忽又轉為幸災樂禍。
皇宮飲宴還在繼續,永玙長舒口氣,卻有旁人心力交瘁,火燒火燎地往榮國府趕來。
這邊廂,寶玉接了林如海的禮物,耳聽姑父訓、誡,脫口就要說出不敬之語,卻被迎春攔住。
迎春自打去歲在碼頭得了黛玉叮囑後,回去翻來覆去思慮良久,下定決心也做了些改變。每日除了去賈母房中晨昏定省外,還總要去東院賈赦、邢夫人處聽教訓,雖總話不投機,但也風雨不落。
而鳳姐處,迎春雖然說不上什麽話,但鳳姐見她總在跟前兒,時不時也會拿些家務提點于她。
就連迎春乳母見鳳姐如今會高看迎春幾眼,從前種種都收斂許多。迎春的頭面、吃食并諸般用度都較之前寬裕許多。
這會兒迎春見寶玉又要頂撞林如海,慌忙攔住他。
姑父如何,她不知曉。但是單看父親今日竟不出門,巴巴在此陪坐,就知道姑父得罪不得。
寶玉被迎春一攔,也醒悟過來,畢恭畢敬接過書冊,不再多言。
閑話敘完,林如海到底不便在內院久坐,與黛玉眼神示意後同賈赦賈政一道去了榮禧堂。
黛玉這才有空将江南見聞一一說與衆人知曉。待說到林府如今在京城也開了鋪面還準備在南邊雇船跑海運,賈母暗自點頭贊賞。
鳳姐卻忍不住問道:“都說海上的錢最好掙,不知……”
黛玉笑道:“我哪裏懂那般多?都是父親并家裏管事在張羅,只是那洋人東西雖不如何精妙,卻有些咱們沒有的,大家不過圖個稀罕罷了。”
鳳姐見黛玉不肯多說也知趣住口,只是暗暗将海運之事記在心裏。
這邊廂衆人正說着話,金钏忽然走進來附在王夫人耳邊低聲耳語。
王夫人聞言臉色大變,忙忙起身道:“老太太,媳婦兒嫂子來了,說有急事。媳婦兒先去料理,過後再與嫂子一并來給老太太請安。”
賈母也便揮手讓她離去。王夫人顧不得與邢夫人招呼,徑自快步出屋。
“呦,不知道王家出了什麽事,竟讓二太太也這般急躁!”邢夫人不滿,又道,“說來,今日倒不見薛姨媽和寶釵。鳳丫頭,你可知你伯母今日要來?”
薛姨媽和寶釵畢竟是外人,不便見林如海,今日才沒有過來。
至于王子騰夫人因何前來,鳳姐也不知情,只能搖頭。
賈母雖也好奇,卻暫時無心管這些,接着和黛玉說話。
黛玉暗自思量卻不知前世這時王家出了什麽事值得王夫人這般急迫?
她不知因着她的重生,許多事已暗自發生變化。
卻說寶玉見王夫人也走了,終于逮着空,也歪到賈母身邊,巴巴望着黛玉道:“林妹妹這番回來,斷不許再走了。我最近新得許多好東西都給你留着呢!”
賈母也道:“是啊!斷不許再走了!”
黛玉卻道:“自然不會再走。說來黛玉有個不情之情,還望老祖宗答允。”
“怎地跟外祖母客氣?你且說來聽聽。”賈母嗔怪道。
黛玉方道:“雖然家裏下人都很得力,林府老宅收拾的也十分妥帖,但是母親過世,林家沒有主母坐鎮,父親又大病初愈,一應事務都需外孫女親自處理。而紫鵑——”
說着望向身後站立的紫鵑,“是外祖母親自指給我的,照顧我例來盡心盡力。外祖母更是早已把她一家的身契都交給我。如今外孫女需要紫鵑日日在身邊伺候,卻不忍心她總見不着父母家人。所以鬥膽想跟外祖母搶人,将紫鵑一家都接到林府幹活,也好讓家裏下人有個榜樣學學。”
黛玉這段話處處擡高榮國府,将榮國府下人舉為林府下人的榜樣,話說得再好聽不過。可是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說明她以後斷斷不會再住在榮國府。
寶玉先變了臉色,眼瞅着就要哭鬧。李纨、鳳姐同時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他,讓他莫要激動。
賈母定定看着黛玉,見黛玉神情淡定目光真摯,在心底悠悠嘆了口氣。
她早聽說林府派人收拾老宅,采買下人,便知黛玉此番回來定不會再住在榮國府,只是沒想到黛玉竟說得這般直接!
經過李媽媽那一鬧,林如海還能不計前嫌,親自登門,她再是倚老賣老又還有什麽好說的?
賈母拍拍黛玉手背道:“如今你也大了,是該替你父親分憂。只是外祖母這裏也是你的家,有什麽煩心事都可跟外祖母說一說。外祖母雖老了,到底多活這些年,總能幫你出出主意。”
這便是應下了。
黛玉點頭表示受教,紫鵑上前給賈母磕頭謝恩。
寶玉卻不依,帶着哭腔道:“林妹妹好狠的心!我的情意你竟全然看不見嗎?”
從前黛玉聽見寶玉這般說,哪怕再傷心也總忍不住破涕為笑。可今日她又聽見他這般說,只覺得疲累——寶玉何時才能長大呢?
黛玉低頭不言,迎春卻率先勸道:“寶玉你又犯傻?林妹妹家宅子離咱家不過三條街,你騎馬用不了盞茶功夫。林妹妹雖不住在這裏,到底也沒差。且你日日能去姑父家裏請安,還能得姑父指教,豈不更好?”
迎春一句話說到了正茬上。林如海是兩榜探花,得他親自指教,寶玉前程可期。
賈母聽見這句話,不由深深看了迎春一眼,她這二孫女果然大有長進!
鳳姐也贊賞地看向迎春,心裏卻已在謀劃如何讓賈琏也常常與林如海走動。
探春今日一直不曾開口,卻将衆人反應都看在眼裏。迎春變化她感受最深,思來想去也只能是因為黛玉那日在碼頭單獨對迎春說的話。
寶玉還是心有不甘,仍在歪纏。賈母又是好一番開解。
老生常談暫且不表,單說王子騰夫人究竟為何而來。
王夫人剛回到耳房,就見嫂子和薛姨媽、寶釵等人都坐在一處。
薛姨媽和寶釵都是面色慘白。
王夫人不及跟嫂子打招呼,急忙追問道:“那賈雨村當真已被押解進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