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河東
紅泥火爐上茶香四溢。黛玉與林如海各執黑白子對弈。
碧玉棋坪上,車馬列隊。好幾次林如海稍不留神就被黛玉殺得丢盔棄甲。要不是他到底老謀深算,幾乎要一字錯,滿盤皆落索。
此刻林如海白子再次深陷重圍,雙眉緊鎖,一手拈着棋子猶豫不決,另一只手幾乎把颌下數根胡須都薅掉了。
黛玉在對面閑閑撥着茶盞還順口指點幾句雪雁的活計,看去頗為輕松。
紫鵑照舊暈船,不過提前服了藥,在榻上安歇,倒平靜許多。
黛玉所居艙房在二樓船尾,視野開闊也最安靜。這會兒,窗戶大開,江上景色盡收眼底。只見白露橫江,水光接天。
這景色黛玉不是頭一回見,心境卻大不相同。
再不是小小年紀喪母後被迫随賈雨村入京投奔從不曾謀面親人的彷徨,亦不是去歲大夢一場重生一遭忐忑不安焦急歸家的急切。
此刻看着父親緊皺的眉眼,聞着滿室茶香,黛玉卻覺得前所未有的歡喜,忍不住吟道:“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黛玉還欲再吟,卻聽見遙遙有語聲和道:“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
語聲清越,叩舷而歌,和着濤濤奔流江聲,哧溜鑽進黛玉耳中。
黛玉不由側耳傾聽——這人倒算我一知音。
果然緊接着那人又曼聲唱道:“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歌聲随風而至,其中切切情感動人心魄,歌者思慕佳人之心更是聞者皆明。
“咳咳!”林如海重重咳嗽兩聲,一推棋盤,“不下了,算為父輸了。雪雁,去把窗戶關上,仔細江風把人吹病了!”
黛玉被林如海喚回神,吐吐舌頭,知道父親話中有話,趕忙端正神色哄小孩兒似地嗔怪道:“爹爹怎地就輸了?恐怕是堂堂國手,不稀罕與我這小女娃過招吧!”
Advertisement
林如海果然轉怒為喜,摸摸黛玉腦袋愛憐道:“你今日也累了,先歇一歇。爹爹還有些事,且去處理。”說罷,起身離開,臨了,還把艙門關得緊緊的。
黛玉無奈搖頭。原先她還沒有察覺,可是這兩日船行路上,林如海幾乎寸步不離地守着她。而那付了船資要同行的孟公子,自打啓程起她便沒見過。
而剛才那擊弦而歌之人分明又是孟玙。再對上父親種種做派,黛玉何等聰明,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可是我的傻爹爹,就因您這般日防夜防百般阻撓,那孟公子才越發要與女兒親近!
這麽簡單的道理,我都懂,怎地爹爹和孟玙都不懂呢?黛玉想不通幹脆不想,轉頭叫過雪雁低聲吩咐了幾句。
只是,那句渺渺兮予懷到底由耳入心。
話分兩頭。且說永玙自打上船後便被林如海請入一層正中的艙房。美其名曰兩邊住着的都是衙差,能時刻護衛他的安全。
而文竹在官船啓程前最後一刻終于跳上甲板,累得氣喘如牛,直接在床上躺了一日方緩過來。
更可憐那送永玙下江南的巨型畫舫樓船只得遠遠墜在官船後頭,連帆都不敢張。
船行期間,永玙幾次三番想要約林如海父女同賞景色并一起用飯皆被四名衙差客氣攔下。
“敢叫孟公子知道,這雖然是官船,到底人員衆多品流複雜,孟公子金尊玉貴不宜多走動。且您的吃食,林老爺早已吩咐過需得親自送到您房內并由小的們先行試吃。”衙差們堵着門道。
永玙背在身後的右手緊握成拳咬牙問道:“如此在下想去二樓賞景也不行嗎?”
衙差們齊刷刷躬身道:“孟公子言重了。只是仍需由我等先去查看過周遭情形,将閑雜人等驅散,您方能去。”
“閑雜人等?”永玙眉頭挑起老高質問道,“這便是你們林老爺的氣派?爺出門倒還從來不曾如此!”
果然這林老爺和那榮國府一幹人等是一路貨色,也愛擺官威嗎?永玙十分不屑。
在拐角處偷聽的林如海撫着胡須得意點頭。
沒想到這小子待人處事還知幾分進退。不過他若真這般誤會了,生出什麽鄙薄心思,倒也是好事。
“幸虧他家林姑娘并不肖父!”永玙眼角餘光瞥到拐角處林如海一點官靴腳尖,刻意揚聲道。
好你個兔崽子!還賊心不死!林如海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氣了個倒仰!卻渾然不知是自己露了餡。
永玙終于扳回一城,雖然仍不得見黛玉,卻讓林如海吃癟,心情舒暢許多,一甩袍袖回了屋。
不管怎樣他絕不是仗勢欺人之徒,好好的江景被他一個人霸占純屬浪費。再說,閑雜人等都被禀退了,黛玉便更不會出現。
偏他走得急,身上除了一把寶劍別無他物。永玙枯坐房內,冥思苦想,終不得引美人側目之法。
好不容易等到今日,江風作美。他正在一層船舷處遠眺江景,隐約聽見黛玉吟詩聲音,靈機一動,忙叩舷而歌,與之遙相呼應。
等他吟罷,見黛玉并無反應,大着膽子借蘇翁詩詞将心中所想唱出。
哪知他剛唱到佳人一句就聽見頭上傳來關窗聲響。沒一會兒,林如海那張冷臉就出現在了甲板上。
永玙望天翻了個白眼。
林如海明知故問道:“呀!孟公子可是身體不适,怎地眼白這麽大,可要林某請大夫來給您瞧瞧?”
永玙拱手,“不敢勞煩林老爺。适才晚輩目睹河山景色有感而發,吟唱蘇轼的《前赤壁賦》。正在興頭上,卻被不知何處飛來的一只賊鷗擾了興致,故送它白眼兩記。”
小子罵我賊鷗?林如海俊面披霜。但是兩人話語都是機鋒,先發作者便是認輸。何況,在林如海看來,就憑永玙的身份能忍到此刻方才反唇相譏,已着實大出他意料。
一老一少兩大美男就這麽在甲板上針鋒相對。看不見的刀光劍影鋒銳殺氣激得文竹周身寒栗無數。
幸虧,雪雁不知何時來到林如海身後,柔聲道:“老爺,姑娘沏好了香茶,只等您同飲呢!”
林如海借坡下驢,沖永玙一招手,轉身上樓。
其實,他并不厭惡永玙,相反還有幾分欣賞。只是永玙身份太過特殊又表現得對黛玉尤其有興趣。林如海舐犢情深自然處處與他作對。
他祖父賢親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傾朝野,如今雖故去,襲爵的嫡子也就是永玙他爹仍舊頗得皇帝信重。自然不能得罪永玙,同時也不能與之太過親近。其中度量,着實難以把握。
而永玙也不過一時氣惱方出言無狀,見林如海不計較,抱拳躬身與之告別亦轉身進房。
說來絮繁,船行卻快。
這日一早,官船便到了京城。碼頭上,管家林福帶着十幾名林家仆從夤夜便候在此處。此刻,見了老爺、姑娘紛紛上前行禮問安,都喜得熱淚盈眶。
林福辦事得力,林家老宅早已收拾利落,家具仆從一應事務均已料理妥當,單等林如海并黛玉回府。
林家主仆見禮畢,一旁方有四五名仆婦畏畏縮縮擠上前來,自稱乃榮國府派來接林如海并黛玉的。
黛玉看她們打扮,一眼便認出只是賈府的三等仆婦,遂低聲告訴林如海。
林如海不動聲色問道:“可是老太太命你們來的?”
“回林姑爺的話,是二太太命俺們來接您的。”領頭一個婦人道。
林如海心下便明了,這些人八成不是賈母所選。
“煩幾位嬷嬷回去禀明老太太,如海回京述職,理應先面見聖上。待如海将公事處理完,必立即帶着黛玉進府拜見老太太。”林如海道。
幾個管事婦人面面相觑,她們原想着這趟差事十拿九穩必能得賞,哪知如今接不到人,可叫她們如何回去交差?有心與林如海周旋,但是看着林如海形容并這說一不二的語氣,到了嘴邊的話都又吞了回去。
領頭一個婦人用眼偷瞧黛玉,指望她主動提出要去賈府。誰知黛玉看也不看她們,雖垂首站在一旁卻氣勢迫人,與從前竟大不相同。
仆婦們不敢多言,眼睜睜看着林如海帶着黛玉揚長而去。
身後甲板上被忘到九霄雲外的永玙将碼頭上發生之事盡收眼底,玩味地摸着下巴。
至于林如海,皇命要他安全護送永玙進京,如今已至京城,公差已了,後會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