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卻說這日林如海下衙歸家,路上家家戶戶門前都備上了艾草。林如海滿心疑惑,端午節眼瞅就到了,怎地他送到岳家的家書還沒有回音,剛一進門就叫來管家林福詢問。
林福忙答:“趕巧了,太太娘家派來送節禮的人剛到,正在耳房用茶。”
林如海顧不上換衣裳,急忙見了來人。
來人卻不是什麽正經管事,不過平素一個往來采買的小管事,名喚賴順。林如海問話,他十句倒有八句答不上來,只一味說府上主子都好,林黛玉更是身強體健。
林如海便不再多問,只拿了家書來看。卻不是林黛玉親筆,乃賈政所書,介紹了兩府各人情況後,大段話說什麽他府上門客如何如何,看去頗不着四六。只在末尾提到黛玉一切都好,讓他不用擔心。
林如海略有不悅,但見今年賈府送回的節禮反比往年都豐厚些,雖然日子遲了,但是到底路遠迢迢,興許是有意外耽擱。只要黛玉無事,他便安心。暫把不悅擱下,命林福親自招待賴順,還賞了他好些銀錢。
如此,到了端午正日子,林如海早早歸家,剛進門,林福忙忙迎出來。
“回老爺話,榮國公府老太君親自命人快馬加鞭送了姑娘家書回來,如今人正等在花廳呢!”
“哦?”林如海疑惑,玉兒家書怎地不随節禮一同回來,還巴巴使人再送一回,深恐黛玉有何意外,徑入花廳。
這回兒賈母派來之人乃林之孝的親侄子林淼,最是妥帖負責。
林如海顧不上聽他問候,接過書信便看。确實是黛玉親筆,字裏行間都是思親之情,至情至孝。林如海近來本覺身子大不如前,心懷隐憂,故而格外想念黛玉。又見黛玉言辭,果然父女連心,越發情難自禁。
直至看到黛玉言及外祖母等人如何寵愛于她,久懸的心徹底放下。
林淼因此得了大賞。
只是,不曾想,第二日,林淼前腳離開,後腳一隊商戶找上門來,言明有禦史千金的一封家書代為轉交。
起初,林福不信,要将人轟走。那絲綢販子拿出一個銀錠子為證。
林福接過一看,可不正是府裏專門送去京裏特特給黛玉準備的打賞下人的銀錠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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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黛玉幼時嫌棄金銀有銅臭味,林如海專門命人在給黛玉的銀锞子、銀錠上都淺淺刻一株無心竹。
林福知道事情屬實,急忙問清根由并趕到衙裏禀報給林如海。
“什麽?又有一封家書?”十日內,林如海都收到了榮國府送來的三封家書,叫他怎能不一疑窦叢生?
林如海将信舉到半空細細查看,信封雖沒署名,但是封口的蜜蠟上镌有一圈萬字不到頭圖紋,是黛玉祈福的習慣。
林如海再不遲疑,展信細閱。
哪知不過片刻,林如海已忍不住破口大罵:“蝼蟻敢爾!”林如海展信,入眼盡是斑駁淚痕,心先一緊。又見黛玉細說從頭,将入府後遭遇盡皆告知,不由俊面披霜。
待看到林黛玉自嘲吃喝用度全仰仗賈家,仰人鼻息,寄人籬下,甚至被下人嘲笑小氣比不過皇商家薛姑娘時,林如海痛罵出口,氣得幾乎掀了案牍。
林福打小伺候林如海,從來沒見他發過這麽大的脾氣,又深知林如海近來氣虛體弱公務繁忙傷了元氣,生怕他氣出個好歹,趕忙從後抱住他,苦勸:“老爺息怒,息怒,身子要緊!”
良久,林如海才冷靜下來,将信看完。末尾,黛玉提到她不久前大夢一場,夢見父親纏綿病榻,無人照料,明年秋裏便抛下了她,駕鶴西去。徒留她自己,身如浮萍,孤苦無依,最終客死異鄉,只有一副薄棺歸葬。
看到後來,林如海只剩滿心凄苦,頹然坐倒,顫抖不能言。
雖知信上所書均是黛玉的夢魇,但是細一思量,以他現下情形,是否能熬到明年秋裏尚未可知。倘若他當真就此離去,以榮國府今時今日的做派,又怎會好生對待他的寶貝玉兒?
想到此處,林如海再不遲疑,立即吩咐林福請來他的乳母李媽媽,命她上京看望黛玉,切切囑咐若情勢不對,可不顧及榮國府臉面,速速将黛玉接回家來。
且不提乳母如何棄舟換馬,日夜兼程上京接黛玉歸家。單表林如海這日正在家裏邊養病邊處理公務,忽有下人回報說,有客到。
林如海命請進來,卻原來是甄應嘉來了。
“友忠,今日你來,倒是稀客。”林如海直言。
甄應嘉表字友忠,聞言笑答:“我聽聞你告了假,在家養病。想着你我兄弟已有年餘未見,特來探望。”
甄家和賈家素來親厚,同氣連枝。賈敏和林如海赴姑蘇任後,兩家來往更是密切。只是如今,甄應嘉亦公事繁忙,彼此間已有年餘不曾親自登門。
今日甄應嘉忽然來訪,林如海頗覺有異。
兩人分賓主落座,閑話家常後,甄應嘉主動說起賈雨村事。
原來自從賈雨村出任金陵知府,得了門子提點“護官符”之後,一竅通百竅皆通,在為官之道上越發精進。利用薛蟠殺人奪妻一案,明目張膽賣好于賈史王薛四家并順利攀上王子騰這條高枝,如今俨然已是王子騰手下一員幹将。現今的金陵地界上,任何事情都是賈雨村說了算,直如土皇帝一般。
若單單如此,也還罷了。賈雨村胃口大得怕人,搜刮起民脂民膏來,恨不得挖地三尺,茹毛飲血,不留毫發。且不論貧賤富貴、士農工商、三教九流一概下手,簡直雁過拔毛,說他貪、狠、饞,勝于饕餮都不過分。
林如海越聽這話越覺不對,這賈雨村是由他引薦給賈政的,如今投靠王子騰也屬正常。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更別提在富得流油的金陵。賈雨村承受不住誘惑,貪財弄權,也在人情之內。
但是似他這般橫征暴斂,甚至刑逼士紳,連金陵地頭蛇甄應嘉都得罪上了,絕非單純貪污成性。如此孤注一擲,所圖必大,保不齊是在皇位上。
奪嫡這灘渾水,別說他是今上心腹,就算他是皇子岳家也斷不會去趟。而甄應嘉今日巴巴跑來告訴自己這些,不知所圖又是為何?林如海暗忖。
甄應嘉說完,見林如海只眼珠略轉了幾轉,便端起茶盞,作勢撩茶沫,幹吹氣卻也不喝,便知這位好友在等自己的下文,索性大方坦承來意。
他甄應嘉如今雖然聖寵不在,只能在清水衙門撈個虛職,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甄家素來和賈家關系非比尋常,賈家和王家彼此有親,王家也算金陵望族,相較來說,甄家與王家總是親近過賈雨村。
現今,賈雨村卻不顧及他甄應嘉的身份、臉面盤剝到了甄家頭上。撇除那些節禮并日常迎來送往,甄家每年打點給王子騰的銀錢已是不少,如今再這般強征硬斂,甄應嘉不只是吃不消了,更是被生生憋出了幾分氣性。
王家也不過仗着王子騰得勢,漲了幾分臉面,就這等目中無人。難不成他王子騰當我甄應嘉是發面饅頭,随他拿捏?
甄應嘉越想越氣不過,便親自登好友林如海家門,告他賈雨村、王子騰一狀。
林如海聽罷端詳,低頭沉吟不語。他素知賈敏二哥賈政有幾分僞文人呆氣,略顯迂腐,不通庶務,也不擅打理人情世故。但他這個遠親王子騰可是個極有手腕之人,憑借一己之力混成一品大員,還屢犯官場大忌,多次改換門庭,依然屹立不倒,手段自是非凡。總不至于如此識人不清,錯信賈雨村至此。
果然責人容易罪己難,林如海卻沒想到,最初是他舉薦的賈雨村,還聘請賈雨村當林黛玉的先生。要說誰識人不清,他林如海首當其沖。
只是這也怪不得他,賈雨村畢竟是有真才實學之人,他那個進士是實打實自己考出來的。且林如海聘請賈雨村為西席時,賈雨村是個被罷了官的進士。當過官的進士纡尊降貴給一個四歲的女娃娃當先生,卻是委屈了他的。賈雨村投靠林如海時,當真是個不得志的才子,這點林如海本沒看錯。
只是林如海生來不是個野心大的人,于官場一途,看得比賈雨村、王子騰之流,開明得多,也深遠得多。便不能理解那二人一朝得志便欲手眼通天、青雲直上的鴻鹄之志。
不能理解,卻不代表不懂。
他和賈雨村的關系本沒想過瞞人,有心之人一打聽便知,如此想撇開,便沒有那般容易。
鹽政肥缺,卻也紮眼招妒,所幸林如海深知此理,早已有退位讓賢之意。加之賈敏早喪,他膝下只有黛玉一個幼女,俨然“絕戶”之門,說他有意奪嫡叛主,誰也不會相信。
也是因此,皇上才更放心讓他長年累月的當這個巡鹽禦史。
他更是早早做好了準備,将黛玉送往京城,原就是打算借“一門兩國公”這棵大樹庇佑黛玉,讓她依靠外祖母、舅舅、舅母們謀得一個好姻緣。哪怕有一天他突遭不測,撒手西去,黛玉也能有個好歸宿。
可如今看來,賈母年老,賈政迂腐,王夫人心窄,終護不得黛玉周全。
想必還是得靠他,強撐起這把老骨頭,不說看着黛玉嫁人,總要幫她訂下一戶好人家再做那歸天事。
林如海心念電轉,将身前身後的事情想了個遍,在甄應嘉看來,卻不過盞茶工夫。
林如海計議已定,起身,對甄應嘉含笑一揖,說道:“有勞友忠實言相告,如海銘記于心。至于後事,友忠且待佳音。”
林如海得甄應嘉提醒,激發病中一點銳氣,決意延壽數。
為表感謝之情,林如海略略放出風聲,敲打了得意忘形的賈雨村,還上書皇帝,替甄應嘉美言,幫他升官并謀了個實缺。此乃後話,暫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