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為什麽竟會覺得,他身體無恙?趙潋每回碰到君瑕的肌膚,都能感覺到一種異乎常人的涼,雖是一身薄衫,可這夏日炎炎的,她竟從未見過他出過汗。
太奇怪了。
趙潋捂着額頭走了過去,君瑕已經服了藥,臉色稍稍恢複了些,一旁的殺墨忙将藥瓶子收拾好,把水袋往手裏一撿,恭敬地跪到了一旁,實則是在将東西往懷裏收拾。
幸得公主沒發現。
趙潋扶住了君瑕的輪椅,“先生,你臉色有些白。”
她擔憂不已,拿手背碰他的額頭,“沒發燒。”
君瑕一笑,看着她到處碰自己的臉,右手緩緩一動,“只是吹了風,公主怎麽大驚小怪了。”
趙潋朱唇一抿,“先生真當我沒心沒肺麽,我也是為了你身體着想,要是實在不舒服,我得趕緊帶你回城找大夫。別的事兒,忍一忍熬一熬就過了,偏偏身體的大事兒,忍不得也熬不得,先生,你真的還好麽?”
“還好,公主不必擔憂。”
君瑕在那兒雲淡風輕地說自個兒還好,殺墨差點一個白眼翻上天。
趙潋多看了幾眼君瑕,蒼白的形容,羸弱的一副身軀,怎麽看都薄如一張宣紙,她是真的不信他嘴裏說的什麽“還好”,将信将疑地住手了,因為她察覺到君瑕對她的肢體碰觸有點敏感,好像不大情願。
那頭,小皇帝趙清摸出了兩顆石子,照着一只五彩羽毛的野雞拉開彈弓,“咻”的一聲,石子飛出,不中。
趙清忙跟上去兩步,又是一顆石子飛出,又不中。
小皇帝平日裏都是一個人玩球玩石子,有一點比別人好,耐心絕對是足夠的。宮裏頭能給他玩的都是經過特殊馴養的呆物,他是頭一回野獵,不中也情有可原,趙清半點沒有不耐煩,趁着那野雞翻上公主坡,趙清黃雀在後,一顆大石頭飛着破空。
“砰——”正中野雞腦袋,趙清也不倨傲自滿,先撲上去,逮住了它的脖子,将一只翠藍呈五彩的野雞倒提了起來。
趙潋驚訝地看着,仿佛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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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清終于是摸了摸鼻子,露出一個得意而滿足的笑容,“皇姐,你看朕的弓法如何?”
她不服不行。她這年紀的時候,射太學內學堂外的紅柿子,能射中正拿着戒尺逡巡的老師傅。
趙潋将嘴唇扯了扯,正要誇贊他幾句,公主坡遠處忽地響起一陣動地驚天的铠甲铮璁聲和齊整的腳步聲,肅然莊穆,趙清臉頰上挂着的兩坨肉挂不住了,他忿然看了眼出賣他的皇姐和君瑕,但後兩者都兩臉無辜,趙清也沒得質問,便被團團包圍來的禁衛軍裹成了粽子。
他将臉往下一耷拉,一手攥着彈弓,一手攥着野雞脖子,頹然道:“耿将軍真是忠心耿耿。”
年近不惑的耿直給小皇帝跪下了,眼巴巴地盼着他回宮,好交差,在宮裏頭耿直是對趙清最忠誠的人了,趙清也不想因為自己的貪玩兒害得朋友被太後責罵,只好将野雞給他,“帶着朕的戰利品,回去罷。”
“遵旨!”耿直答應得極快。
小皇帝乖乖地踏上耿直準備的馬車,拉開車門時,扭頭看了眼趙潋。那目光有點複雜,一點不單純,有喜歡也有痛恨,大抵是為着趙潋又将他給出賣了。這個小皇帝人精着呢,一點不輸太後的心眼兒,趙潋低頭作無奈狀。
人浩浩蕩蕩地遠走了,又一隊人馬趕來公主坡。
趙潋沒來得及喘兩口,于濟楚一身銀色戎裝,按着腰間長刀趕來。
于濟楚是巡禦司的副指揮使,與耿直不是一路人,但就是不知他帶着三五十個人趕來做甚麽的,趙潋将君瑕一攔,生怕他們卷來的一身風沙嗆着了他,皺眉頭道:“于大人又是來顯擺什麽官威的?”
時隔三年,兩人相見仍有幾分尴尬。于濟楚雖是帶人前來,作為指揮使他眼下該氣焰更熾才是,可他只是眉眼微沉,清俊而英氣的俊臉掠過一抹恍惚。
趙潋十四歲時,到了嫁人的年紀,那會兒于濟楚就向她剖白真心了。趙潋不想見這個人,可奈何打不過他,只得被他困在宮廷深處的亭閣裏,處處受到鉗制。她以為于濟楚是個衣冠禽獸,要對她不利,甚至下口咬過他一嘴。
于濟楚忍着痛,看着她,輕聲道:“公主,我心悅你,我想娶你。”
那會兒他也有二十一歲了吧,比謝珺還年長一歲,要不是知道他和謝珺是焦不離孟的好兄弟,她都要懷疑于濟楚對她是真心的了。
可他們都不知道,在謝家滿門罹難之前,謝珺便已有所覺察,趙潋曾偷聽到他們私下裏談話,謝珺曾懇求,将她托付給于濟楚照料。
趙潋當時年紀小不懂事,不曾放在心頭,後來于濟楚沒做什麽出格的事兒,她也漸漸想不起來了,直至于濟楚那番“真情實意”的告白。猶如當頭一棒,趙潋差點惡心得讓太後宰了于濟楚。
當她是什麽,推來推去的玩物?
就算謝珺死了,她嫁不成他了,也不需要他費心思給她安排這麽大一樁終身之事。謝弈書從小性子執拗,愛捉弄人,趙潋也不是一回兩回給他騙了,沒想到他死後還給她下了這麽大一騙局。
趙潋當時就踩了于濟楚一腳,惱火地将人往前一推,她那時雖年幼,但身材高挑,力氣不小,一把推得于濟楚險些踉跄地跌下臺階,趙潋冒着火,冷笑道:“癡心妄想,本公主就算是一輩子閨中獨處,也不稀罕你那勞什子心意。滾。”
她讨厭這樣的騙局,沒給于濟楚留下絲毫的顏面和餘地,直接快刀斬亂麻地斷了。
那之後,于濟楚還有糾纏,趙潋都視若無睹,大約是真的讓他死心了,數月後于濟楚遞了個消息給她,他放棄了,誠意就是——他要娶騎都尉之女為妻。
旁人的婚事趙潋管不着,縱然是于濟楚後來新婚,新婚一年多後府上又為香消玉殒的新夫人辦了喪事,趙潋都沒有過問。因為從那天亭子裏拒絕他之後,趙潋就再也沒見過他,發誓賭咒,這輩子和他沒可能。
也就是清楚趙潋這如風如火的個性,于濟楚後來再也不曾肖想過公主。太後下旨為公主招婿,他也沒有再沒有心動。
暌違幾年,竟在此處得見,趙潋也有幾分窘迫。
但于濟楚顯然不是來找她麻煩的,而是将目光飄向了君瑕。
趙潋有點怔然,回頭看見,君瑕取了一只水袋,從容地喝了一口水,如浮冰碎雪般的白袍被指尖拈起,擦拭了浸了水的粉唇,露出吟吟微笑,似高曠的流雲般逸灑而溫和。但唯獨,他仿佛不知道有人在打量他。
趙潋心生一嘆,這是自然,他看不見啊。
于濟楚按着長刀朝君瑕走近,趙潋戒備地要防他抽刀,卻只見于濟楚淺笑道:“閣下可是不日前破解了斷橋殘雪的君先生?”
趙潋眉毛一聳,似乎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尴尬。是了,于濟楚和謝珺什麽關系,和自己什麽關系,虧她剛才以為他是來找自己麻煩的,但也都好幾年過去了,于濟楚不是那種小心眼兒男人。她尴尬地往身旁退了一下,退到了殺墨跟前。
殺墨還以為于濟楚要對君瑕不利,手裏頭攥了一把細膩的沙灰了,要是他敢拔刀,殺墨率先将灰扔他臉上,拖着先生就跑。
但兩人異想天開,都不知道想到何處去了,于濟楚只是微笑,“我從未見過先生,以往也沒聽過先生名號,先生應當……不是汴梁人?”
君瑕聽到了有人來找麻煩,也回以微笑,“來自江南,姑蘇人氏。”
“先生棋力驚人,在下不知能否有幸,與先生手談一局?”
于濟楚說話軟綿綿的,好沒意思,趙潋托着下巴幹等着,只聽君瑕回道:“如今在下寄身于公主府,并不方便與于大人見面。”
于濟楚道:“先生知道我姓氏?”
“方才公主說的。”殺墨翻了個白眼兒,連他都聽出來了,姓于的是有多看不起他們先生。
于濟楚掠過這節,正要說話,趙潋忍不住了,“于大人,你帶着一夥兒人趕來是要做甚麽?這會兒天要下雨了,我們也正要回城,不想耽擱于大人辦公,若無要事,還是放我們走吧。”
于濟楚低頭,負手而笑,“聽聞方才有人拐帶幼童出城,下官身兼巡禦司副指揮使,受太後鳳命監察,故此追來。未料是公主攜皇上出游。皇上既已回宮,下官只能護送公主回府了。”
看得出來于濟楚對巡防挺上心的,如此也好。
但趙潋有點尴尬,要是讓她做餌引出拍花子案幕後主使,少不得要向于濟楚求助。真的……她真的拉不下這個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