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皇叔帶倆孩
宸貴妃的喪儀一切從簡,并且未按定制送入景陵。她在自缢之前寫下遺書,只願安靜離去,葬于南山。
南山,當年定國将軍沈禮将她撿到的地方。
燕帝悲恸不已,卻也如她所願。只是依然給她在南山建了陵寝,以尊她皇貴妃之位。至于她的死因,早已被瞞下。
宸貴妃死于二月中旬,及至下葬,已是初夏。
山上松柏連綿,哭聲震蕩。三皇子祁玉麟披麻戴孝,泣不成聲,大臣命婦及後宮諸人亦是哭聲不止。燕帝亦已來到,雙眼含淚,滿是哀痛。
祁明秀站在人群中,卻是安靜之極。
黑衣肅穆,臉色蒼白,手中一根拐杖,撐住他所有。
猶記得那時候,她帶他一起在師傅的桃園練劍,太子哥哥就站在旁邊,夕陽裏,風景美如畫。那時候,他們總是三個人在一起,一起玩耍,一起練習。他們念他年幼,悉心教導着他又疼愛着他,而他将他們視若這世上最親近的人,只願此生永不分離。
可是後來,太子哥哥走了,現在,流光師姐也走了。
祁明秀嘴唇抿緊,心中溢出痛楚。他确實是怨過她的,可是在他心中,她始終是他的流光師姐。他只是無數說服自己将太子哥哥的死釋懷,所以只是對她淡漠。
而如果,他早早的能夠發現,一切又是否不會發生。
那一天,流光師姐是異常的,可是他沉浸在他的思緒中,将所有的事情都忽視。
現在,一切已無法挽回。
十年夢醒,她不願再獨活。心中唯有太子哥哥,便不願入皇陵。卻又愧對于他,于是只埋骨南山,孤獨一身。
她用她的死,應證了她的心。
而到如今,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了。
音容笑貌散落天涯,惟有他一個,無依無靠,孤獨終老。
南山蒼翠,遠望去,心中卻只是一片荒涼。
……
誦經聲漸漸停下,紛飛的紙錢也一一墜落,葬儀結束,所有人都開始散去。浩浩蕩蕩的來,浩浩蕩蕩的去,只剩下青山依舊,陵墓寂靜。
祁明秀最後一個才走,回過身,卻發現祁玉麟站在他身後不遠處,正淚水漣漣的望着他。
守在西陵停棺處兩個月,每日都悲痛不已,到了今日,這份悲痛依然不減半分,而母妃卻又已徹底與他相隔。
“七叔——”他哭着,只兩個字都無法連串。
所有人都不知道母妃那天把他們叫過去說了些什麽,父皇旁敲側擊的問他,他也只說是母妃跟七叔敘了會舊,又讓他好好看顧自己。
而現在,母妃走了,他又不知道該怎麽面對父皇,于是這個天底間,仿佛只剩下一個七叔。
再老成的孩子,也終究無法抵住親人的離世,他現在就像個無家可歸的人一樣,就等着有人能帶他回家。
祁明秀看着他,心顫動,忍不住就張開手說道:“過來。”
祁玉麟的眼淚便徹底肆虐,他撲進他的懷裏,又嚎啕大哭起來,“七叔!”
少年已長到腰間,身子骨卻始終那麽單薄,祁明秀一手環着他,心裏只想着——他們都已經不在了,他就要好好的護着他,就像當初他們護着他一樣。
……
祁明秀回禀了燕帝,要将三皇子接回家看顧。燕帝沒有拒絕,只是看着祁玉麟,又摸了摸他的額頭,然後一滴眼淚淌下。
他雖然心疼他,可終究沒有太多精力照管,他自己都在悲傷着,更何況,他早已知道流光已将玉麟托付給了他。
祁玉麟看着他慈愛的目光,卻只是低下了頭,曾經他無比期盼,現在卻愧不敢當。
……
坐着馬車來到雍王府,看着眼前的建築,祁玉麟有些拘束,祁明秀卻已經大步往前走,他只好也埋頭跟上。
他願意跟着七叔,可是又不知道跟着他後會是怎樣,他悲傷着,又有些不安。
行至一處花園時,前面卻傳來喧嚣聲。祁明秀放慢了腳步,他也跟着照做。
一個小人兒搖搖晃晃的從花壇旁走了出來,四月的陽光明媚,百花盛開中,他穿着橘紅色的小錦袍,面容圓潤,白皙嫩淨,整個人軟糯的仿佛就要化開,可偏偏眉頭皺着,眼睛也睜得圓圓的,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
他的旁邊還跟着幾個人,仔細環着,像是怕他不小心就摔倒一樣。還不時的叮囑着:“小主子,您慢點走。”
小人兒不是別人,正是祁小莊,如今十五個月大了。原先一直爬着不敢走,今天卻突然松開了別人的手只一個人蹬蹬蹬的往前,誰扶都不讓。
大家都揣測,或許是他聽明白了大家夥兒的取笑,說他膽子小。
丫鬟們緊張的跟随着,小人兒卻置若罔聞,只是邁着短腿一個勁往前。也不知道要去哪裏,只是有路就走,有彎就繞,不過眼看着,倒是要往外走的樣子。
祁小莊心裏可是不開心,她們居然說自己膽小,他要找爹爹去!
可是爹爹到底在哪啊,他怎麽怎麽找也找不到啊!
走得快要累死了……
一轉彎,卻又看到眼前一個黑影。他對黑影實在敏感,爹爹通常一身黑,他身邊的人也通常一身黑,看到黑影就能找到爹爹,準沒錯。他停了下來,仰頭,仰頭,再仰頭。
笑了——是爹爹!
“王爺!”迎夏幾個也已經發現了他,趕緊蹲身行禮。
邊上另有一個人,卻是一襲素色長裙的陳雅君。
祁明秀已經停了下來,低頭看着自己的兒子。他的心裏卻有些吃驚,倒沒想到他突然就會走了。
關小侯爺跟他說過育兒經,尋常孩子一周歲左右就能走了,自家孩子十五個月了走路還只能靠扶着,他不是沒有焦慮的。
陳雅君已經回道:“小莊許是醒來時聽說我們幾個笑話他膽小不敢走路,所以才突然爬下榻自己走了起來。大概是想要找您,所以一直走到了這來。”她倒沒有絲毫隐瞞。
祁明秀聽到這話,冷冷的掃了她一眼,“他豈是膽小的?”又豈是你們能夠取笑的?
衆人一寒,皆低下了頭。陳雅君抿了下唇,卻終究什麽都沒說。
小莊看了看自己驟然冰冷的爹爹,又看了看低着頭仿佛在認錯的陳姨,眨了眨眼睛,然後走上前拉了拉祁明秀的衣角。
他想說,這不關陳姨的事。
只是眼光一錯,視線落在了身後那個少年身上。
有點眼熟,好像是上次來的那個哥哥,在爹爹的書房偷偷給他吃糕點的那一個!
上一次祁玉麟來過王府,是為了回禀父皇問他母妃跟他說了什麽的事,當時小莊正被帶着書房玩。祁明秀有事出去一下後,就由他看着這個孩子。他越看他越覺得像當初那個“七王嬸”,再見他眼巴巴的望着桌上的那碟糕點時,他就偷偷掰下一點塞到了他的嘴裏——那時候,在逸仙樓,“七王嬸”也是看着他想吃糕點就把食盒推到了他面前。這件事情,他一直記得。只是現在他已經很久都沒有見過那位“七王嬸”了,據說是病了,也據說,她已經走了。
哪個“走”,卻是不知道。
祁明秀彎下腰,卻又準備抱起小莊。兒子小小的,拉着他的衣服,總是讓他忍不住憐惜。
然而他的胳膊将要觸碰到時,小莊身子一扭,卻又朝他身後走去。
“哥哥。”他停在祁玉麟跟前。
擡起頭,又說了一聲,“抱!”
手張開,等着被他抱起的樣子。
“……”祁玉麟有些懵,下意識的要伸手,很快卻又頓住。他不知道怎麽抱,也不知道該不該抱。他有些為難,整個人都僵住。
祁小莊手還舉着,很是堅持,只是小臉上有些疑惑。
大眼瞪小眼,兩個人僵持着。
“哥哥抱不動。”祁明秀終于替兒子作了回答。
祁小莊眨了下眼睛,然後應了聲“哦。”卻也沒走開,只是繼續上前,走到祁玉麟身邊,然後握住了他的手。
“走了。”他說道。
抱不動的話,就拉着手一起走吧。
他轉過頭,笑了笑,白潤的臉上明亮着,臉頰上還有一個淺淺的酒窩。
他的手軟軟的,小小的,祁玉麟牽着,一陣悸動。而待看着他臉上的笑容時,他的心上又莫名的一暖。
祁明秀見着,已經轉身走去。兒子既然要走,就讓他走吧。
祁玉麟拉着小莊也跟上,他走得慢,他也走得慢,像是蝸牛爬一樣,他卻一點都不介意。只是走了一半,他卻突然停下來,然後伸出手将小莊抱起。使出了全身力氣,雙手還用力箍住,就怕不小心把他摔着。
小莊有些莫名,呆呆的望着他,然後緊緊的摟住他的脖子,整個人挂在他的身上。
祁玉麟抱着走了幾步,卻又将他放下。七叔說得沒錯,他真的抱不動。
小莊看着不大,可分量不少。
小莊被放了下來,擡起頭卻突然朝他笑了笑,像是看穿了他剛才的意圖一樣。
祁玉麟有些窘,再見他臉上的酒窩時,忍不住就伸出手戳了一戳。
小莊眉頭皺了一下,好像有些不滿。
祁玉麟便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後想了想,又用手在他臉上抹了一抹,仿佛想要擦去他剛才戳他的痕跡一樣。
小莊眉頭就皺得更緊了。
祁玉麟拉着他的手繼續往前走,心裏卻不再那麽悲傷。
祁明秀察覺他們沒有跟上,已經停在了前方。他看着他們牽手走來,目光也有些顫動。
他到底,也不是真的只是一個人。
……
陳雅君看着他們走遠,也收回了目光,她對着迎夏道:“你過去吧,我先回去了。到時候要是小莊在王爺那用膳,你記得差個人回來告訴我一聲。”
“是。”迎夏恭聲應道。
陳雅君便又轉身走了。迎夏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卻變得有些複雜。
王爺一開始沒有答應陳側妃照管小主子,可是最後還是答應了,就在年後,小主子周歲過後。到如今,也有三個月了。
至于王爺這麽做,她也是能夠理解的。
小主子不能是由丫鬟養大的,她需要一個擁有足夠身份的人來教導他,哪怕只是名義上的,而後院的人,只剩下一個陳側妃了。陳側妃家世背景,學識才華,也确實要比她一個小小的婢女要合适的多。
她想當初王爺把所有人都送出府去卻唯獨答應讓陳側妃留下就是為着此事,王爺一直再等着主子回來,卻也做好了她不再回來的準備。他等了一年,不能再等下去了,因為小主子已經知事,他不能時時照看,小主子不能再整日跟着她們這些丫鬟婆子厮混。
不過她一點也不擔心王爺會徹底忘了主子,因為他至始至終沒有再立妃的意思,而陳側妃那也是從未去過。他要見小主子,只會傳話過來讓她帶他過去,不會讓陳側妃踏足半步。
王爺對陳側妃極為冷落,同時也擡高了自己的地位,不讓別人可以輕怠于她。小主子被送去了留香苑,她也就跟着去了留香苑。
而她也始終防着陳側妃,主子和迎春姐姐不在,她一個人就要撐起一切。好在,陳側妃從來沒有做什麽,她只是安份的很,從來不會主動出現在王爺面前,而對小主子,雖然一開始有些疏離,到了後來卻像是真的喜歡上了他。她給他準備了很多玩具和衣裳,會逗他說話,會給他做吃的,還會在他睡着的時候,給他作越來越多的畫。
這種骨子裏流出來的東西,是騙不了人的。
只是陳側妃對小主子再好,也終究是取代不了的。
迎夏始終盼着主子和迎春姐姐能早點回來。
都已經過去那麽久了。
……
祁玉麟在雍王府住了下來,每日在祁明秀的監督下做着功課,其他時間則是跟着祁小莊一起玩。
他每次看着祁小莊,就忍不住想起那位“七王嬸”,然後想着她也“不見”了,就忍不住對他更好起來。
他們都是沒有娘的孩子了。
祁明秀看着他們兩個孩子,心中更加熨帖。只是他的心裏依然會有些孤寂。
他依然想着一些人,依然盼着一些人。
……
等到秋天到來之際,遙遠的落霞山,寶盈給小野收拾好東西,終于準備出發了。
小野穿着花布褂子,虎頭繡花鞋,頭上戴着一頂瓜皮帽,笑呵呵的坐在籃筐裏,白白胖胖,歡喜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