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這一年秋的雨水似乎格外豐沛,淅淅瀝瀝地落了一場又一場,将殘餘的那半點暖意也驅逐殆盡。
楚逐羲靜默地看着那抹翠青色被斂入箱匣之中,他木然地偏開目光,只覺胸腔裏堵得發疼。
藥,是救命的藥。
經年燃燒的暗火被兜頭潑滅,青黑煙霧自廢墟中升起,袅袅不絕。
他心中亂得厲害,索性轉身往門外走去。
挾着水氣的寒風呼嘯而過,将浸染得濕冷的門簾吹得胡亂翻飛。楚逐羲跨過門檻,身形穿過輕薄的布料,擡眸時卻并未見到預想中的綿綿秋雨,寬敞而奢華的殿堂撞入眼簾,他不由得微微一怔。
不論是滴答的雨聲還是蒼術子與容瀾一來一往的談話聲,皆飛速地倒退盡數收入了身後的門中,只留下一片幾近于詭異的寂靜。
楚逐羲一邊觀望着殿內的陳設一邊緩緩後退,五指扶在實木質感的門框之上。他微微蹙眉,探身望向門內——
仍然是蒼術子的住處,小桌上擺着的飯食還冒着絲絲熱氣,炭盆擱在坐榻邊兒上盈起一蓬溫暖的火光,處處都遺留着生活的跡象,卻唯獨沒有了他們二人的身影。
記憶之中的所見本就無章無序,也有章有序。
楚逐羲并未有所糾結,旋身踏入華美的大殿。
“北風卷地白草折……是近來呼嘯的北風将景行送來了麽?”黎歸劍的聲音自一扇門後傳出,他的聲音裏帶着笑意,卻沒有夾帶一分一毫譏諷,“半個月前景行與我不歡而散,今日找吾可是有何要事?”
楚逐羲耳尖微動,聞聲而去。
黑貓慵懶地伸展着四肢,碧眼輕蔑地瞥過高臺上坐着的黎歸劍,一個輕微的扭動便窩到了容瀾懷中,它将腦袋紮入主人胸前厚重溫暖的衣氅裏,長尾甩動着藏進臂彎內堆疊的衣料。
容瀾順了順球球背脊上柔軟的毛發:“任誰被大肆搜家心情都不會太好罷?”
半月前黎歸劍領着一群栖桐弟子随容瀾回府,先是将楚逐羲押出了屋外,而後又擡手示意身旁兩側的弟子搜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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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怕那魔種悄悄留了甚麽晦氣的東西麽!若是不小心傷了景行就不好了。”黎歸劍雙手環胸,目光掠過那些弟子們白色的身影,末了他皮笑肉不笑地擡眼看向容瀾,“應當不會再翻出甚麽銀镯子、金項圈罷?”
容瀾定定地站着,清瘦的脊背挺得筆直,他只冷冷一笑:“請便!”
黎門主輕輕地擡了擡手,那些弟子們得了指令,動作間也不再有所顧忌,丁鈴當啷地大肆翻找起來,窩在鵝絨被裏酣睡的球球亦被驚醒,渾身黑毛瞬間炸開,喉管裏不住地發出警告似的呲呲聲。
容瀾知曉這些人的動作沒輕沒重的,彎身便将球球護入了懷中,手掌一下下地将炸開的毛發撫平。他冷眼看着弟子們一個個空手歸來,嘲諷道:“如何?可有尋見門主想要的镯子和項圈?”
黎歸劍心中煩躁,面上仍保持着溫和的笑意,他從善如流:“容仙師心懷天下大義,自是不會做出包庇魔族的事情,平白惹了一身腥臊可不好,是罷?”
容瀾笑了,卻是不帶分毫感情:“滾罷。”
“那日景行開口便是叫我滾,真是叫吾好生傷心。”黎歸劍微微笑着撫了撫柔軟平滑的衣袖,“……倘若吾沒猜錯,景行是為了楚逐羲而來,說罷,是何事?”
容瀾擡眸望向座上的黎歸劍,視線觸及他身側站着的親傳弟子其一尚漣之時,他微微一怔,又很快斂去了眼中的驚異,将目光盡數放在了黎大門主身上:“條件呢?”
楚逐羲沒有錯過自己師尊眸中一閃而過的訝異,于是順着他的目光而去——
與此同時,黎歸劍的聲音響起,擲地有聲:“夜紗鈴。”
師徒二人俱驚。
楚逐羲踏入容瀾的記憶中,見到了他所看見的世界。
站于黎歸劍身側的尚漣或許已不再能稱作是“尚漣”。印象中尚漣溫文爾雅的形象不複存在,此時的他俨然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兩根長短不一猶如枯敗樹枝般的長角自膚色蒼白的額角生出,微鼓的血管被細鱗覆蓋,盤虬在漆黑的犄角根部。他的眼珠是全然的黑色,兩豎帶着波浪形狀的熒黃瞳仁散發着冷血動物特有的異光,眦角、顴骨處皆覆着一層又一層細小而密集的黑鱗。他的頸脖被月白色的裏衣拘住,卻仍能窺見幾點零星的鱗片,形似蜥蜴的長尾在他衣擺下若隐若現。
——是地靈,上古地靈,說是“地靈”,倒不若說他是“地鬼”更為合适。
聲音愈發清晰起來,楚逐羲清楚地聽見了容瀾的心聲,一瞬間他福至心靈,忽地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譬如他無故失蹤又無故出現在黎歸劍手中的長命鎖。
再比如,當年他深陷地牢之時,來探望他的、無比沉默的師尊。
若是說黎歸劍身側有地靈暗中相助,那麽一切的一切便很好解釋了。
容瀾只覺脊背後一陣發涼,仿佛被什麽濕滑黏膩的東西爬過一般,他心中嫌惡至極,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
他安靜地望着黎歸劍,也不去過問,只冷聲回絕:“夜紗鈴是不可能給你的。”
眼見着對方唇角的笑意逐漸冷卻,容瀾再度開口:“門主應當聽說過血鲛海的事情罷?”
“哦?”黎歸劍聞言挑眉,眼尾餘光掃過身側的尚漣,他微微正襟,饒有興味的望向容瀾。
玄真界內又有誰人不知曉容瀾肅清血鲛海一事?鲛終究是鲛,縱使堕了魔、成了妖,一身神骨亦不會受邪祟之氣侵蝕。
而容瀾便是那持有血鲛神骨的人。
“血鲛得以解脫後,它将自己的一雙眼作為謝禮贈予了我。”容瀾一字一句緩緩說道,“我可以為你鑄一件法器。”
黎歸劍眼前一亮,而後抿緊了唇垂眉收起眸中閃動的細光。他思忖了片刻,複又揚起下巴來:“你同楚逐羲終究師徒一場,徒弟做下的孽,自是要由他師尊來親手了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不過麽——”他話鋒一轉,“徒弟犯錯,為人師尊的,自然也該受些懲罰罷?”
容瀾微微一笑:“請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