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沉郁的鐘聲自遠方悠揚而來,穹宇高懸萬裏無雲,候鳥掠過蔚藍天幕躍入了蒼翠的山林。
秋風将鐘聲送入了高敞的齋內,原本乖乖端坐的黑衣裳弟子們漸漸躁動起來,又礙于站在齋外抱着閨女的白衣宗主,他們不得不壓抑了心緒重新将腦袋低垂進書卷裏去。
“……那,今日的課便上到這裏罷。”
清冷而溫和的聲音響起,叫自兩側四面大窗外飄來的沉悶鐘聲都活潑生動了不少。
弟子們雀躍的将書卷收入懷中,抛下早早便熄滅了的煉器爐往門外奔,足下步子雖焦急了些,但仍是保持着應有的秩序魚貫而出,他們嬉笑着往外,又朝着候在門外多時的宗主打招呼。
楚逐羲茫然的從書案上擡起頭來,努力的睜開惺忪的眼,越過面前的煉器爐向前望去。
便見容瀾端坐在講臺之上,他将桌面上的東西一一擺放整齊了,這才施施然地站起身往門口走去。
他睜大了眼猛然起身拔腿便想去追,然而兩條腿卻不聽使喚,仿佛被灌入了濃鉛一般,如何也無法靈活動作,于是他只能邁着沉重的腳步往齋外挪去。
楚逐羲氣喘籲籲地扶住門框,擡眼便瞧見了那一襲白色錦衣的宗主,不是別人,正是祁疏星本人。
而容瀾仍是容瀾,他的身形勻稱了不少,不再似從前那般瘦弱得好似風一吹便會倒,臉頰上也養出了幾分肉來,眉梢間都流露着幸福。
他望着眼前場景不由得愣怔,又被一道脆生生的童音喚得回過了神。
“爹爹!”
生得精致漂亮的小姑娘剛從祁疏星懷裏脫離出來,轉身便撲入了微微彎下身來的容瀾懷中,藕節似的白嫩小手壓住了披風的毛領,臂彎一圈便摟住了他的頸脖。
容瀾眼中是滿得幾乎要溢出來的柔情,他就着姑娘環住自己頸脖的姿勢倏地一下便将她抱了起來,引得女孩兒小小的驚呼聲。
不同于那些灰撲撲的弟子們,下了煉器課的容瀾仍是光鮮如初,連一點兒塵埃都未曾染上過。
他抱緊了懷中約莫五六歲的女孩子,叫她穩穩當當的坐在自己臂彎裏,又笑吟吟的哄了她好幾句,這才擡眸望向一側的祁疏星,眼中是深深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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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疏星笑了笑:“……祎祎總吵着說要見你,離了一刻都不行。”
“你幾歲了呀?”容瀾抱着女兒往祁疏星的方向靠近了些,“還拿小孩子作借口。”
祁疏星聞言,頗為坦誠的道:“是,祎祎與我都想見你。”
容瀾笑意更深。
祁疏星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扭頭望向女兒,又張開手去接人,卻見姑娘鼓着張小臉摟着容瀾不肯放,他無奈道:“……婉祎,別鬧你爹爹了,他剛下了課,還沒來得及歇息,來,阿父抱。”
姑娘聽完才不舍的松開了手臂,乖乖由祁疏星抱了去。
“婉祎不重,由我抱回去也沒關系。”
容瀾話中有嗔怪的意思,但言語間卻如同夾了蜜糖般綿軟甜膩。
祁疏星:“你為那幫兔崽子們操勞了一天,現下又讓你抱着女兒回家,像甚麽話。”
容瀾被他的話逗笑了,幾步靠近了祁疏星,又擡手去牽女兒伸來的小手,三人便如此近近地挨着,氣氛溫暖而和諧。
“師,師尊……?”楚逐羲愣愣的望着他們遠去,又大力的邁步追去,可如何都追不到。
饒是他已經覺出了幾分不對勁來,卻仍是被撲面而來的真實感砸碎了岌岌可危的心髒。
濃烈的悲怆湧上心頭,将跳動的器官抓揉得鈍痛萬分,溫熱爬上眼眶催得鼻尖一陣陣的發酸,但又落不下一滴眼淚來。
大約是傷痛到了極點便不會有淚,綿綿不絕的酸澀仿佛一條不可見的繩索,将他扼得幾乎要窒息。
那個面容俏麗的女孩兒叫做容婉祎,在這個冗長的夢境中扮演着他的姐姐的角色。
夢中的他囿于另一個“楚逐羲”的軀殼之中,親切地喚祁疏星為“阿父”,又将容瀾、也就是他的師尊喚作“爹爹”。
那個楚逐羲伴在祁疏星與容瀾身側,同容婉祎一起無憂無慮的長大,度過每一個春秋與夏冬。又在長成後拜別兩位養父,被啻毓與晏長生領回了魔域,同樣地做了魔尊,同樣地與玄真界交好。
他在夢中走完了一生,他看着所有人漸漸落回了自己的軌跡裏,一切照舊,一切如常,獨他的一生不一樣。
紅帏垂落,燭影搖曳,蠟淚結滿了燭臺挂在邊緣半垂不垂。
豔麗的大紅色刺痛了雙眼,映入腦內化作無數虬結的猩紅脈絡死死勒住頭皮,又深深地勾扯入溝回之中,帶來一陣陣仿佛能刺穿脊髓的錐痛。
嬌媚溫軟的笑聲變得扭曲刺耳起來,仿佛陰曹地府裏嚎叫的厲鬼。
“……!”楚逐羲從夢中驚醒,身體不受控制的猛然彈起,手足冰涼如雪,心口的位置卻熱燙難耐。
那場荒誕的夢境如蛆附骨般貼合在每一條神經上,叫他驚疑不定的開始環視起周遭來。楚逐羲的目光略過一衆擺件與堆放的箱盒,最終落在了斜靠在軟榻上熟睡着的容瀾身上。
他不受控制般一點點靠近了容瀾,在那張軟榻旁緩緩地蹲下了身子,仿佛食人的鬼魅,悄無聲息。
楚逐羲疑神疑鬼的盯着容瀾微微隆起的肚腹,繃緊成爪的五指懸空,鑽入了容瀾搭在腹前的手臂之下。
饒是如此,他仍是未醒來,便如此毫無防備的睡着。
車輪滾動的聲音在耳邊無比清晰,其間還夾雜着容瀾輕緩的呼吸聲。
錐刺般的疼痛一下一下敲擊着腦髓,催促着他動手,迫不及待似的想将他推入萬丈深淵。
伴随着一陣幾乎要将他頭皮撕裂的刺痛,強烈的惡心感從胃中升騰而起直逼咽喉,楚逐羲猛然收回了手,飛步奔往車廂角落裏堆疊在一起的寶箱錦盒。
一陣翻箱倒櫃之後,他從箱子的暗格之中掏出了一只瓷瓶兒,正是先前從雲間海藥房裏偷偷順走的東西。
楚逐羲不受控制的劇烈顫抖,他盡力控制着不住痙攣的五指,傾斜着瓷瓶将兩三枚布着雪花紋路的青白色藥丸倒在掌心,随後仰頭一氣咽下。
“咳唔……”他捂住了嘴唇,将咳嗽聲壓入喉嚨,整個人幾乎蜷縮着跪倒在地,喉結滾動了好幾下,才将那幾枚幹澀的藥丸吞入腹中。
冰冷在肚中炸開,卻仍是壓制不住奔湧在熱血中的焦躁。
楚逐羲扶在箱子邊緣的手忽然滑落,猛然抻在了箱底,手掌觸碰到了一樣觸感光滑卻皺在一起的東西。
他無聲地喘息着,雙目布滿了鮮紅的血絲,五指合攏将那樣東西抓了出來——是一副被深黃色油紙包裹着的藥,
血氣不受控制的上湧,楚逐羲搖晃着站起身來,下一刻便提着那副藥沖出了車廂。
油紙包懸在空中搖搖欲墜,外頭便是不斷飛馳而過的景物。
“……”楚逐羲合上了雙眼,最終還是将那只紙包收回了懷中,他靠在車壁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
夾雜着雨絲的冷風撲在臉上,昏沉的頭腦霎時清醒,只餘下一身黏膩潮濕的冷汗。
他怔怔地睜開雙眼,灰蒙蒙的視野逐漸恢複清明,渙散的瞳也一點點的聚起。
楚逐羲倚靠住車壁,險些脫力跌坐下來,他竟一時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冷風吹醒了,還是吃下去的藥終于發揮了效力。
自師尊失蹤起,楚逐羲便開始失眠,閉上眼便是光怪陸離的幻覺,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将近一周。後來好不容易入了眠,夢中也有無數鬼怪等候着他,只待他放松了警惕便會一擁而上,猖獗地啃噬着他的神經。
終于尋到了師尊,懸着的心總算放下,但仍是整夜的失眠,伴随着失眠的還有劇烈的頭痛,雙目一合一張,入目仍是黑暗。他在黑暗中枯坐,睜着幹澀的雙眼望着幾乎融在濃稠夜色之中的容瀾的身影,直至天光熹微。
就仿佛……又回到了數年以前,那段灰沉沉的、不見天日的日子裏。
楚逐羲深知再這般下去情形恐怕會如脫缰的野馬般失控。
——而姨姨卻不在。
于是他娴熟的拉開抽屜,将那瓶曾伴随過他日日夜夜的藥物藏入了袖中。終于,疼痛消止,昏沉入眠,卻也只是短短的淺眠。
上了馬車後,楚逐羲難得有了睡意,好不容易睡了長長的一覺,卻叫他疲憊萬分。
更為糟糕的是——他的狀态似乎越來越差了。
“……少主?”
“——少主?”
楚逐羲這才發覺駕馬驅車的寅虎正擔憂的望着自己,他呼出一口渾濁的氣息,緩緩道:“無事。”
“當真?”寅虎蹙起了眉。
“當真。”楚逐羲道,頓了頓又冷靜的開口道,“你且給我幹爹遞個消息,就說……”
“……就說,若是鬼醫晏長生出關了,便讓她來魔界尋我,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