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又是沒由來的心慌。
游意珑從睡夢中驚醒,他猛然起身幾下便從被窩中掙脫了出來,一雙蒼白的薄唇微張,肩膀與胸膛随着喘氣的動作劇烈地起伏着。
他佝偻了腰深深地低垂下了腦袋,許久才緩過勁兒來,沉默的擡手抹去額角沁出的細密冷汗。
自進入魔域之後,那種劇烈的心慌便不再有過了。這還是半年以來的頭一次——從他恢複意識起至今。
連小腹也在作痛,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那枚從祁琅玉腹中剖來的金丹早已被吸收殆盡,如今丹田之中僅剩下一枚屬于游意珑自己的妖丹。紫色的丹珠好似被鍍上了一層金粉,隐隐散發着淺金色的柔光,俨然有了靈丹的模樣,經脈之中的妖力也日漸淡去化作了源源不斷的靈力,這倒是真如游意珑所預想的那般發展了。
游意珑心裏慌得緊,他忽地感到喉頭一陣黏膩發腥,只來得及扯過墊在枕上的軟巾胡亂地捂了嘴。
隔着一團單薄的枕巾,掌心逐漸傳來濕黏溫熱的觸感。
“……”他又幹嘔了好幾下,嘔得眼前一陣陣地發白,好一會兒後才将軟巾攤在眼前。
繡面枕巾被半透明的黏膩液體浸得濕透,上頭帶着清淡的花草香味。
——是樹液。
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游意珑呆滞了片刻,五指收攏将那團軟巾擰入了掌心,随後起身将其投入了床邊點着的火盆裏。
布料将火光蓋去了一瞬,片刻後便被猛然跳起的火舌反撲卷入了烈焰之中,火花扭動着從銅盆中蹦出了零星幾點,落在地上時亮色漸漸褪去變作了薄薄的灰燼。
他漠然的看着枕巾被燒得不見了形狀一點點融入了盆底的炭灰,而後從一旁的箱櫃中翻出了幾件厚重的衣物。
游意珑将寬大的兜帽戴上,又扯了扯圍在頸脖間的長巾,他扶住門框正想離開,腳下的步子卻突然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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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猶豫了片刻,游意珑猛然轉身掉頭便往床榻那邊走去,一面走一面将兜帽與長巾拉下,手腕擦過頸側皮膚插入腦後披散着的長發中,從發中抽出一根桃花枝模樣的長簪來。
那支簪子瞧上去相當精致,連樹枝上的紋路都清晰可見,枝頭綴着數個微小的白色花苞,還帶着濃郁的梅香。
游意珑将那只梅花簪放到了枕旁。
夜風灌了滿屋,窗戶吱呀作響,懸挂的薄簾鼓起又沉陷。
“阿珑,有人找……唔……!”
大開的門窗與門扇相互呼應,大風穿堂而過直愣愣地刮在了韶寧身上,喂了他滿嘴的冷風。
韶寧一襲單薄的紅衣被風吹得胡亂翻飛,與獵獵作響的窗簾一同大幅度擺動着,大風拉扯着發絲将其糾纏在一起,還有幾根碎發貼着唇角甩入了口中,他竟一時有些睜不開眼。
待到那輪風呼嘯着奔出門外,懸挂在窗前的薄簾終于緩緩垂下,随後一切都安靜了。
屋內早已沒有了游意珑的蹤影。
“……阿珑?”
他從枕邊拾起了那支梅花簪,指尖觸及簪身的瞬間,綴在枝頭的雪白花苞霎時綻放,一朵接着一朵,柔嫩的花瓣顫巍巍地展開,淺黃花蕊擺動着漸漸定格,梅香撲面而來。
看似柔軟,撫摸間卻傳來金石般的冰涼觸感。
霜華宮的待客廳內,坐在椅上阖目小憩的仙君忽地咧嘴一笑,唇齒間噴灑出一段短促的氣音,是嗤笑。
“本想給大侄子留幾分面子,讓你再逍遙幾日。”
“當真是人蠢沒藥醫。”
霜霁施施然起身,動作優雅的撣去衣裳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随後将手負至身後毫不留戀地離去,舉止間行雲流水,透出一種非凡的氣質。
待到韶寧再返回待客廳之時,早已人去樓空。
淺淡的天光透入魔域邊界,此時的人間已是晌午。
蕭白景領着身旁還是少年模樣的小道長快步向前,規律的腳步聲在長廊中不斷回蕩。
一頭幾乎長及腿彎的華發被盡數束入發冠內,端莊合身的道袍白而不素,不論是剪裁還是紋路皆十分講究。
他面上雖無表情,臉色卻不怎麽好,就連那枚略顯姝麗的雪色圓痣都難以化解去他眉宇間的戾氣。
不論是境界還是修為都停滞不前太久了,而近來又頻繁地想起那個人,這其實倒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只是如此一想便再也止不下來了。
——實在是頭疼。
他只想快些回到雅間之中歇息。
蕭白景阖了阖眼複又睜開,雙目一張一合間,餘光瞥見了迎面而來又擦肩而過的一雙人,就是如此短暫而不經意的一瞥便叫他睜大了雙眼,連心弦都亂了去。
堪堪剎住的腳步落地,足尖點地轉瞬別開了位置,蕭白景旋身往回走去,幾個邁步便追上了他們的腳步,他迅速地回過身來又抻開了手臂攔在他們二人身前:“道友請留步!”
他們中一人便是衣着矜貴的啻毓,而真正吸引了蕭白景目光的卻是站在妖尊身側的黑氅青年。
眼前青年的容貌幾乎與他記憶之中的人完全重合,不論是眉眼還是輪廓皆有那人的影子,唯獨發色不是烙刻在心間的那抹紅。
——實在是像極了。
青年的模樣生得豔麗異常,瞳仁是深不見底的紫色,幾乎與那人如出一轍。哪裏都像,唯獨細看之下那雙眼睛的輪廓瞧上去不是那麽相像,倒更像是……蕭白景自己的眼。
這個認知叫蕭白景心下一驚,荒誕的想法也随之湧現心頭。
“——敢問道友尊姓大名?”蕭白景急急地問道,末了又覺得自己現下實在是過于失禮,便又開口補充道,“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楚逐羲被這突然而來的詢問問得一怔。
他還未來得及回答,便被炸了毛的大狐貍牽着手護到了身後。
啻毓先是朝着蕭白景的方向嚷了句“幹什麽”,随後便回頭讓楚逐羲先回雅間找容瀾。
楚逐羲心裏還系着容瀾,想也不想便應了聲好,越過蕭白景快步離開了。
蕭白景倒也做不出将人拉回來繼續死纏爛打的事情,只是不滿的蹙了蹙眉,但又很快舒展開了眉頭,大約是察覺到了自己情感的外露。
待到楚逐羲的腳步聲遠去,蕭白景才很無奈的嘆了句:“……妖尊何必對貧道抱有如此大的敵意?”
啻毓聞言只是冷笑一聲,語氣嘲弄的反問:“蕭道長竟是連自己作了甚麽孽都記不清楚了?”
“……”蕭白景本還挂在嘴角假笑這下子算是徹底煙消雲散了,他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他的往事鮮少人知曉,又是許久許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時的妖王還是玄雀,玄真界中也還沒有“啻毓”這個名號,那這老狐貍又是如何知道的?又或者——啻毓認識那個人。
跟在一旁的小道長似乎是察覺到了這邊的劍拔弩張,他剛想開口說些什麽,便被蕭白景瞥了一眼,小道長合上了唇默默地退了回去。
“呵!”啻毓又笑,“想不起來?那尊貴的蕭掌門便自己想去罷!本尊可不奉陪!”
說罷,啻毓便氣沖沖地離開了,那條雪白的身影便消失在回廊的盡頭。
蕭白景面上陰沉不定:“溫衡。”
“掌門。”被喚為溫衡的小道長上前。
……
啻毓愈是想愈是覺得蕭白景此人真不是個東西,簡直就是道貌岸然的僞君子真小人。他怒氣沖沖了一路,剛尋到雅間便聽見了一聲巨響,随後是女孩子哀哀的痛叫。
“——楚逐羲!”這道聲音則是容瀾氣虛的叫喊。
這下子啻毓倒也顧不得生氣了,足下如飛般沖進了連門都未帶上的雅間,擡頭就看到楚逐羲面露狠色,手中緊緊掐着女孩兒纖細脆弱的頸脖,将人家姑娘按在了牆面。
那女孩兒被掐得面色通紅,手指緊緊扣住了楚逐羲的腕,又因身形矮小的緣故,她雙足騰了空無力地掙紮,一對黑色的貓耳都半折了下來。
可不就是他最最寵愛的乖巧員工容秋秋!
“你你你……!!”此情此景,啻毓險些一口氣兒沒提上來,“手下留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