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夜色漸漸濃郁,半輪皓月被烏紗挽入懷中收斂了清輝,燈火跳動着被黑暗卷入其中,房屋一座挨着一座參差不齊,只餘下一重疊着一重模糊不清的剪影。
入了夜的上京城俨然是被翻了一頁,将繁華掀過展露出相反面的冷清,就連雲間海也一同沉寂下來,共同依靠在仙山似的玉岐臺身側,沉沉地睡去了。
燈籠懸挂在屋檐四角,被晚風吹得一蕩一蕩,火苗刺開黑暗盈起一蓬淺淡的暖色。守夜的小妖抱臂倚在牆邊,前半夜還豎得直挺的耳朵此刻已軟塌塌的耷拉了下來,腦袋也一點一點的打着瞌睡。
屋內的長明燈被盡數熄滅,就連夜明珠也被特地拂暗了光芒。
黑影輕輕掃過牆面拉出一條細長深灰,淺色末尾被光寸寸吞沒,最終不見了蹤跡。
曲折長廊中的寂靜被一陣輕響打破,衣擺咬住了風,翻飛間窸窸窣窣地動。
影子在箱櫃高架間來回穿梭,最終投在了一面紅木櫃前,木屜吱吱呀呀地叫着敞開了肚膛。
藥房內驟然間亮堂起來,楚逐羲不動聲色地将木屜推回原位,手腕翻轉間将掌中捏着的瓷瓶兒藏入了廣袖中,又略略揚起下巴坦蕩蕩地望向藥房門口。
便見啻毓手提一盞小燈籠,披頭散發的迎着光站在門檻前,他肩披一件深色外氅,腰帶松松垮垮地勾在腰間将裏頭單薄的衣裳斂住,衣物并不貼身,将腰間線條嚴嚴實實的藏起。
“……你幹什麽?”啻毓面露疑色地望向楚逐羲,伸出的那只手還保持着觸摸夜明珠機關的姿勢,柔軟衣物順着小臂線條滑下,暴露出纖瘦的一截玉白色。
楚逐羲:“不小心割到了手,所以來找金瘡藥……”
啻毓收回手來,五指張合間将胸前松散的外氅攏入掌心,他将手中燈籠擱在一側的木幾上,随後邁開步子徐徐走來:“給我瞧瞧。”
楚逐羲抿上了唇,又乖乖地擡起手來,将掌心攤開在他面前。
“……”
啻毓探頭瞧了他手掌好一會兒,愣是沒瞧出什麽異樣來,這才伸手将他的腕子捉住了,拇指寸寸推開掌心,又将手指一根根掰開來,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遍——終于在他無名指根部的位置發現了一條微微泛白的刀傷。
他緩緩擡起頭來,仔仔細細地端詳了楚逐羲一番,才慢悠悠地下結論道:“你但凡來得再晚些,這傷口都要愈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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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逐羲哽住了,末了又萬分幽怨地對上啻毓金黃的豎瞳:“幹爹,我還沒說完呢……”
“嗯?”啻毓一挑眉,略略揚了揚下巴示意對方接着說下去。
“……不小心将手豁破了,所以來找些金瘡藥,順便給前些天留下的傷上藥。”楚逐羲幹巴巴地将未說全的話補盡,旋即擡手将合攏的衣襟拉扯開來。
入目的不是肉色,而是數道交叉相疊的繃帶。鮮紅團團滲出,徐徐吞噬了幹涸的暗紅色,将潔白紗布浸染得血腥不堪。
啻毓沉默了半晌,雙唇微微張開發出一道長長的吸氣聲:“嘶——這個……确實是有點兒嚴重吼。”
“那還不快上藥?!”他彎腰拉開楚逐羲方才打開過的、下方的另一個抽屜。
楚逐羲緩緩收回目光,又十分乖巧地伸手将啻毓手中捏着的金瘡藥接過了:“我自己來便好。”
啻毓倒是沒有什麽異議,任由楚逐羲拿走藥瓶走到外側的長凳旁坐下了。他緩慢地直起腰來,徑直取了另一個抽屜中的繃帶,轉而踱至楚逐羲身側。
血色不斷翻出,将指尖沾染得斑駁不堪。繃帶層層剝離,傷處徹底裸露其外,挂着血塊的皮肉邊緣略有翻卷,滲血之時又帶出汩汩泛黃黏液。
“怎麽傷得這樣重?”啻毓漸漸蹙起眉頭來。
楚逐羲處理傷口的動作很麻利,他聲線平穩:“不小心被姓祁的捅了一劍而已,也不是甚麽重傷,只是瞧上去吓人了點兒……他用的是靈器。”
“祁疏星?”啻毓摸了摸下巴,又好似不舒服一般的挺了挺腰肢,“你應該沒把他宰了吧?”
楚逐羲搖了搖頭,眼睛一下也不眨的将金瘡藥盡數灑在傷處,被藥粉覆蓋的傷口漸漸止血,他冷靜道:“……我倒是真的想殺了他。”
啻毓微微颔首,思考了片刻才道:“我知道魔界方不好要人。”
“……”楚逐羲将捏于掌中的藥瓶放下,又擡頭将他手裏的繃帶拿去,“幹爹的意思是?”
“晏晏有事兒要找他呢。”啻毓輕輕道,卻在目光觸及楚逐羲包紮手法的那一剎,他蓬松的大尾巴瞬間炸起毛來,“喂!幹甚麽呢!有你這麽裹的嗎!”
他劈手奪過繃帶,揚臂便将那半截兒沾染了血跡的紗布撕下,又将人從凳子上抓起來:“怎麽比你幹娘的手還笨啊!”
“笨手笨腳”的幹娘燭龍君此時遠在北域,他将披散的發全部束起,鼻梁上架着面玄金單鏡,手下正操作着細長的金鑷子,一點點的往輪回鏡鏡框裏填裂得稀碎的鏡片。
“阿嚏!”
正在做着細致活兒的燭龍君突然打了個巨大的噴嚏,氣流亂竄間将熔煉爐內燃着的神火吹滅了,便連燭臺與燈籠都短暫的熄滅了一瞬。
“燭龍君?”晏長生擔憂地望了望鏡子,見他捏着鑷子的手分毫不動後,才漸漸将目光收回,“怎會如此?”
“……無妨,大約是哪只小狐貍又對我不滿了罷。”燭龍君倒是很坦然。
鬼才知道鑄器大師燭龍君為何紮不好區區一條繃帶!
啻毓皺着眉頭,一邊給楚逐羲纏繃帶,一邊萬分嫌棄道:“雖說包紮水平奇差,但以魔族強大的自愈能力,這傷口也不應當是這副模樣啊!”
“說了多少次注意身體、注意身體,當初為了你,晏晏和我可是滿世界的找奇花異草啊,可千萬別再把身體又折騰回去了!”
“就算舊傷痊愈了也經不起那麽折騰的,可得好好養着……”
眼瞧着啻毓便要打開滔滔不絕的話匣子,就在繃帶打上結的瞬間,楚逐羲連忙轉移話題道:“幹爹又何故深夜來此,可是身體有甚麽不爽?”
“……”啻毓忽而止住了話頭,他面上表情空白了一瞬,這才攥拳啪地一聲擊在掌心,“嗳呀!險些給忘了這茬兒——”
他如此說着,急匆匆地便往藥櫃的方向走,口中還小聲地嘀咕着:“嗳呀……這要是讓晏晏知道了,她又該生氣了……嗳!”
楚逐羲将衣裳攏起,擡頭就看見啻毓從高架上提下一只紮得嚴實的油紙包。
“穿好衣裳了?穿好了便過來幫我生個火!”啻毓匆匆忙忙地從高架箱櫃間走出,領着楚逐羲轉身往裏屋而去,“我去将砂鍋洗了。”
他動作匆忙,舉手投足間卻存了十足的小心。
一陣手忙腳亂過後,啻毓與楚逐羲終于圍着火爐坐了下來。前者單手撐起下巴眼神放空,後者面無表情地拿着蒲扇扇火。
泥爐上架着的砂鍋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微微發澀的藥香随着水泡爆開逸散而出,瞬間便盈了滿屋。
“幹爹……”楚逐羲頗為幽怨地擡起頭來。
“啊?”啻毓将飄離的意識拉扯回來,他透過冉冉升起的水汽,與坐在泥爐對面的楚逐羲對上了目光。
“……大半夜的使喚傷患給你煎藥也就罷了,總該告訴我這是甚麽藥了罷?”楚逐羲幽幽道。
啻毓似乎終于想起了方才驢楚逐羲幫自己幹活兒時說的話,他十分大方地回答:“安胎藥啊。”
楚逐羲:“?”
未出口的言語在唇齒間來來去去撞了好幾遍,他腦內一片空白,半晌才恍惚地問道:“甚麽時候的事情?”
“呃,大約……一個月前罷。”啻毓蹙眉想了想,又道,“晏晏那會兒說,這肚子有将近一個多月了。”
楚逐羲聞言,眸光微微一動:“姨姨?她最近在做甚麽,以往的饕餮會不都是姨姨來陪幹爹的麽?”
“她啊,在北域閉關呢,這段時間裏連我都沒法聯系上她呢。”啻毓答道,“是有甚麽事要同她說嗎?”
“本來有的,現在沒有了,只是……”楚逐羲心不在焉地把着蒲扇,他的目光有些閃躲,“幹爹能否将姨姨給你配的安胎藥方拓一份給我?”
“……啊?”啻毓怔了怔,目瞪口呆。
這話中的信息量實在是過于龐大,他一時竟未徹底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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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幹什麽?”啻毓面露疑色地望向楚逐羲。
↑《狐 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