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間有古書記載道:魔域,惟無疆之夜。
但其實在真正入夜以前,魔域的白天倒也不是全然的黑——整面天空都好似被覆上了一層厚厚的紗,絲毫看不見太陽,天邊只灰蒙蒙的微微亮着,像是人間裏的淩晨。
永夜使得魔域內呈現出一種獨特的景觀,每一座建築上或多或少都挂着長明的燈籠,道路兩側間建有對稱的庭燈,上頭勾連着鐵絲垂滿各式做工精致的燈籠,而楚逐羲所居住的魔宮更是猶如一座不夜宮,随處可見刀工精妙的石燈塔與懸于屋檐的長明燈。
對于魔族人來說永夜并非死亡和不詳,亦不是天道降臨的懲罰,而是另一種隐匿在深處不斷延綿的燦爛。
偌大的寝殿之內只有兩盞宮燈燃着,火爐仍是燃着源源不斷的散發出溫暖,在地上投下一片淺黃的柔光,薰爐之上冒出的白煙扭動着纖細婀娜的腰肢袅袅升起,檀木的香氣漸漸四散開來充盈在殿內。
殿中光線昏暗,安神的檀香清淡好聞,所有的一切都好像還未睡醒,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響。
榻上還垂着薄薄的紗幔,隐隐約約能瞧見一個人影撐起了半邊身子,而他身側則安然的睡着另一個人。
楚逐羲慵懶的支起一臂來撐住身體,鴉青色長發随意的披散下來彎曲着逶迤在被褥間,他半垂下眼來羽睫掩了大半深紫的眸,就那麽靜靜地瞧着仍在安睡的容瀾。
按人間的時間來算,此時已是早晨了,雖然在魔域之中并不那麽明顯。借着宮燈微弱的光,楚逐羲瞧見了飄散在空氣中細小的塵埃,他望着容瀾的睡顏許久,直到那低垂着的長睫顫動了一下,容瀾終于睜開了惺忪的睡眼,楚逐羲便順勢肉貼肉的将臉埋在容瀾松散了衣領的胸膛。
“……”容瀾醒來就瞧見楚逐羲頂着一頭亂發埋在自己胸口。
他有一瞬間的愣怔,之後所有關于昨夜的記憶如潮水般翻湧而來——先是楚逐羲對他的掌掴、嘲弄、脅迫,再是楚逐羲動情的喚着他的名字、低下頭來與他接吻。畫面一幕幕的在容瀾眼前跳動着,最終目光漸漸彙集于眼前孩子般趴在自己胸膛上的楚逐羲。
楚逐羲的情緒實在是反複無常,仿佛澧州忽晴忽雨的天。縱使容瀾已經見識過許多次,但他仍然會因為楚逐羲突如其來的溫情而遲疑片刻。
“師尊。”楚逐羲的聲音悶悶的,之後他側着臉貼在容瀾胸口,又略略仰起頭來望向他的臉,“師尊想不想出去玩呀?”
二人的目光相接,容瀾看着楚逐羲深紫的眼,神差鬼使的答了句“想”。話已出口,容瀾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他有些懊惱——按照楚逐羲現在的性子,極有可能是在詐他,大約又想出什麽法子要折騰他了。
容瀾的後腰現在還在隐隐作痛,下身雌穴更是酸脹難耐。方才還趴在他胸膛上的楚逐羲撐起了身子往前挪了些,又整個人壓上來将下巴擱在他肩窩處。
“好呀,本座就帶師尊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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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瀾實在是沒想到楚逐羲竟是真的要帶他出門。楚逐羲還頗為認真的将他拉到火爐旁,又扯來一張堆滿衣裳的紅木椅子,就那麽一件件的對着他比照。
每一件都是合身的衣裳,想來是楚逐羲專門叫了人來裁衣。容瀾望着銅鏡裏的自己有一瞬間的恍惚,這一身衣服與他曾經還在栖桐門時的裝扮有幾分相似,層疊厚實的白色裏衣,衣領處繡着葉片形狀的金灰暗紋,深色披風領口處雪白柔軟的貂毛恰好沒過他略尖的下巴。
那日玉岐臺二人相遇時還是初秋,時間一晃如今竟已入了冬。
魔域內見不着太陽,于是冬日裏便異常的寒冷了,但無論天氣有多冷,魔域之中始終不會降下雪來。
容瀾被楚逐羲帶着去了集市,微涼的手被對方緊緊握在手心,他忍不住悄悄曲起手指來,眼角餘光掃過身側比自己高出一些的楚逐羲。楚逐羲面上戴了一方半臉面具,只遮住了上半張臉,金色的面具上雕镂着精致的紋路,靠近右耳的邊角處垂下一縷流蘇。
這處集市離魔宮并不遠,也最為繁華,名叫“玉街”,遠遠的便見了星星點點的燈光綴在灰黑的天幕間。
耳畔漸漸響起了攤販的叫賣聲,行人的談笑聲。幾個臂彎裏挎着菜籃子的魔族女子嬉笑着挨在一塊兒往菜販那裏去了,一對兒模樣相似的小孩兒拉着手被路邊小吃、小玩意兒吸引去了目光,站在茶樓或酒樓前的店小二滿臉笑意的熱情招攬着路過的每一位行人。
街道上的魔族神色親和,與容瀾認知之中的魔族大相徑庭——沒有印象之中妖異嗜血的魔族,也沒有古書上所記載的那般奇形怪狀、兇神惡煞,更沒有撲面而來的濃厚殺氣。
容瀾眼前的集市是再普通不過的集市,與人間也沒什麽不同,他有些詫異,面上卻也沒有流露出什麽表情來。
楚逐羲似乎是察覺到身側容瀾的驚異,他壓低嗓音解釋道:“那些古書裏頭所描述的其實是魔物,未開神智也無法化形,只遵從本能的吞噬血肉,師尊眼前所見的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尋常人家,但再普通也是魔族,是天生的魔修者,無論是哪一方面都要比人間平民百姓要強大許多。”
楚逐羲頓了頓又道:“師尊所熟悉的那類魔族麽倒也有許多,北辰之中是沒有的,他們通常在魔域邊緣活動,據本座所知也有一部分分布在距離北辰最遠的落星城內。”
魔域內共有四座城池,北辰是四城之首位于魔界中心,剩餘三座日輪、月潮、落星或近或遠的分別分布在北辰周邊,期間也散落着些小鎮、村莊,倒也真如日月星辰一般了。
四個城池各有各的規則,北辰管理森嚴不允許自相殘殺于是城內上下一片寧和;落星則因城主放蕩嗜殺而弱肉強食強者為尊;月潮毗鄰北辰也最向着魔尊楚逐羲,便一切照北辰的制度來管理;日輪則處于北辰與落星兩個極端之間,面對不鬧到臺面上的私下鬥毆殘殺通常采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策略。
容瀾只是靜靜的聽着楚逐羲的話,目光穿過來往的人群落到街邊的小攤上。
楚逐羲雖嘴上喋喋不休的講着話,但他卻也時時關注着容瀾的神情與動作。楚逐羲幾乎是瞬間便發現了容瀾的走神,便立馬停止了嘴上的話題,順着容瀾的目光望去,就看見了一旁叫賣的攤販。
楚逐羲思忖了片刻,牽着容瀾快步的往前走去,又熟練的繞過叫賣的小販拐到一家店面前。店前已經排了蠻長的隊伍,越過人群便能看到櫃臺後忙碌的一對夫婦。
容瀾對甜味很敏感,他遠遠的就聞到一股濃郁而香甜的糖味兒,容瀾略略偏頭望了望招牌的位置,無奈前面的人太多将招牌全數擋住了。
經營小店的夫妻手腳十分麻利,很快便輪到了他們二人。容瀾這才看到櫃臺上裹滿雪白霜糖的鮮紅山楂堆成了一座小山,一旁的竈火上還熬着一大鍋糖,正不斷的散發出香味來。
楚逐羲向老板娘買了一袋霜糖山楂,又特別叮囑了她多裹些糖霜。老板娘聞言動作利落的往紙袋裏鏟進一小抔雪白霜糖,又鏟了滿滿的霜糖山楂倒進紙袋,錢幣叮當落在她的手心,楚逐羲将紙袋接了過來牽着容瀾走到一旁去。
楚逐羲撚起裹滿糖霜的豔紅果子放入口中,一邊搓了搓沾滿白糖的指尖,一邊将那一大袋霜糖山楂塞入容瀾手中。
容瀾心頭一跳,他看了看滿臉無所謂的楚逐羲,又低頭望着紙袋中裝着的霜糖山楂,糖雪球兒們各個鮮紅飽滿身上裹滿白雪似的糖霜。
容瀾怔了片刻,便開始往嘴裏頭塞山楂。糖霜入口便化開來,齒尖破開圓滾滾的小果子,糖的清甜與山楂的酸甜完美交融在一團。
容瀾嗜甜,但他已經許久沒有碰過甜食,這還是這幾年來第一次吃這樣甜的食物。久違的甜味在舌尖綻開時,容瀾竟生出一絲落淚的沖動。
楚逐羲瞧見容瀾點着一抹紅的耳尖,心中更感愉悅,與容瀾并肩沿着店鋪慢慢的往前走。
咀嚼山楂的脆響從容瀾唇齒間溢出,眼看着一大袋糖雪球兒就要見底。容瀾剛将一枚霜糖山楂放入口中,忽然就被身旁的楚逐羲攥住了方才撚過山楂的那只手,之後指尖便傳來一陣濕熱的觸感。
容瀾驚愕的擡眼望向楚逐羲,便見楚逐羲握着他的手腕将沾滿糖霜的指尖含在口中,他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楚逐羲柔軟濕暖的舌頭舐過自己的指腹。
楚逐羲本是低垂着眼的,又忽地擡眸與容瀾的目光撞上,朝他笑了笑,金色的面具之下漂亮的雙眼微微彎起。
容瀾緩緩睜大了雙眼,他清楚的聽見胸膛底下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容瀾猛然将手從楚逐羲口中抽出。
而就在下一個瞬間,容瀾便被楚逐羲攬住了肩膀帶進了懷中,那只摟在他肩膀的手往上按在了後頸處,之後楚逐羲的臉驟然放大,嘴唇上傳來一陣柔軟的觸感。
舌尖舐過容瀾沾了些許糖霜的唇,又頂開他抿着的唇伸入口中。楚逐羲嘗到了一點兒山楂的酸甜味兒,大約是方才容瀾被驚得忘了咀嚼,嘴裏頭的山楂還是完完整整的一枚。
一吻結束,容瀾口中那顆只被齒尖劃開了些許的山楂已經不見了蹤影,成功偷了香的楚逐羲則愉悅的嚼着嘴裏從容瀾那裏搶來的山楂,酸酸甜甜的,與師尊無異。
楚逐羲的行徑實在是流氓,容瀾面皮向來薄,此時此刻他面上染着桃花般的紅色。容瀾抿了抿被親得通紅的唇,不知怎的有一道聲音在他心中響起,來來去去的在胸膛裏撞了好幾回,仿佛魔音——
“只有心悅于你的人才會想親你。”
那聲音像是重錘,重重的砸在心頭,令容瀾有些難以呼吸。他微微掀起眼皮,用餘光去瞥楚逐羲,楚逐羲眼中含笑,沒有了往常的陰霾。
分明早已知道楚逐羲對他只有憎恨,可他仍是難以自拔的淪陷于楚逐羲片刻的溫柔之中,容瀾所築起的層層堅冰瞬息之間便已支離破碎。
他這一生中所得到的溫柔屈指可數,容瀾永遠無法拒絕那樣如火般溫暖的感情,更何況是來自于對他而言最為特殊的楚逐羲。
他貪心,貪戀每一份來之不易的溫柔,更貪戀這份不會被世間認可的愛。
容瀾獨自在黑夜中逆風執炬而行,縱使被灼傷了手他也不願意松開那貌似愛意的溫柔。
楚逐羲于容瀾而言,并非只是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