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長生在看甚麽呢?”啻毓好奇的湊到晏長生身邊去,順着她的目光往樓下看去。
啻毓的目光越過懸挂着的燈籠,落在雲間海大門前的空地上,便看見九兒正伺候着祁疏星登車。祁疏星微微一彎腰便輕松登上了馬車,又探出半邊身子來朝九兒勾了勾手指,九兒恭恭敬敬的俯身側耳過去,也不知何時祁疏星手中多了一把折扇,他手腕一甩将扇子打開掩住了自己下半張臉,一旁傾聽的九兒不時的點頭答應。
祁疏星以扇遮面,啻毓無法判斷對方究竟說了些什麽。
晏長生雙手環胸倚靠在窗旁:“奇怪,這祁疏星身上怎麽會有一片闕闕的殘魂。”
啻毓有些驚訝的看了看晏長生,又扭頭望了一眼身後乖乖坐在椅子上表情淡然的臨星闕。啻毓向前一步按住了窗檻,他蠢蠢欲動道:“那我這就下去把人給抓上來?”
晏長生一把揪住了啻毓雪白大尾巴上的一團毛茸茸,制止住了正打算跳窗的大狐貍:“你不想做生意啦?那可是奉天宗的少宗主。況且附在人身上的殘魂可是很難取的,得用輪回鏡才能将殘魂渡過來呢。”
啻毓略微失望的噢了一聲,又與晏長生一起望向樓下。
下頭的祁疏星收了折扇轉頭縮回馬車內,九兒動作輕柔的将遮蔽用的簾兒放下,随後轉身繞到馬車前方也上了車,很快這對主仆便架着馬車走遠了。
“怪我,若是咱們早一些回北域,星闕的魂魄今日就能補齊。”啻毓有些失落,平常豎起的狐耳此時也耷拉了下去。
“怪你做甚麽,若是按照原計劃我們早早就回到了北域,那麽今日便會錯過祁疏星,至少現在我們鎖定了目标,總勝過漫無目的地滿人間去找。”晏長生伸手揉了揉啻毓柔軟的狐耳,柔聲安慰道,“待輪回鏡修好再去找祁疏星也不遲。”
啻毓聞言緩緩點了點頭。
三人所乘的是燭龍君早早便派來雲間海接人的金烏車。金烏車能夠在天空中飛行,且能日行千萬裏,用不了多久便能到達北域。
金烏車車廂內便是一個五髒俱全的小房間。啻毓慵懶的靠在貴妃椅上,還用自己雪白的大尾巴蓋了腰腹部,他撐起半邊身體看向對面坐着的晏長生。
晏長生緊緊靠着臨星闕,手中捧着破碎的輪回鏡,指尖一寸寸的撫過半透明鏡面上的裂紋。臨星闕則攬着晏長生的肩,側頭與她相互依靠。
臨星闕的凡體早已在不知多少年前便消亡了,于是晏長生便照着臨星闕的臉與身量一點一點的捏出一具與他一模一樣的人形傀儡來。剛開始的臨星闕确确實實只是一具空殼兒,他沒有任何思想與情感,只能機械的聽令然後付諸行動,笨拙的學習如何産生對于傀儡來說不存在的感情。後來晏長生好容易尋到了一片臨星闕的殘魂,通過輪回鏡将殘魂修複渡入作為容器的傀儡體內,臨星闕這才漸漸有了自我意識,并融合了當時還作為傀儡時的記憶,直到目前為止,臨星闕的記憶與魂魄已經趨向于完整。晏長生在幽冥澗中儲存了數片殘魂,但都無法融入臨星闕的體內,直到輪回鏡被相互排斥的殘魂震得碎裂,她才發覺問題所在——臨星闕缺少了至關重要的一片殘魂。
一縷夾雜着大粒白雪的冷風從翻飛的小窗簾下方鑽入金烏車內,一粒雪花随風翻卷着落在晏長生鼻尖上,涼意絲絲的傳來,将她從萬千思緒中拉扯了出來。晏長生兩手握緊了輪回鏡,緩緩的坐直了身子望向那面被風吹得不斷翻起的小簾兒,依稀能瞧見交雜在大片深藍裏的幾抹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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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域到了。”啻毓的聲音适時的響起,他一面起身一面将自己毛茸茸的狐毛披風披戴好。
車外風聲呼呼作響,夾雜着厚重的雪撲向金烏車,拉着車的金烏發出一聲尖嘯,大片的雪花随即被融化成水,最後化作一團蒸汽。
燭龍君巨大奢華的宮殿便依着山勢建在銜日山上,而最大的主殿則建在山頂處。金烏越過連綿的山脈,在銜日山上方盤旋着緩緩落下,最終穩穩落地。
啻毓撩開厚重的長簾,厚重的風雪撲面而來将他方才戴好的毛領兜帽吹落了,一對兒雪白的狐耳裸露出來,能清晰看到他右耳接近根部的位置勾着一枚銀托青金石。啻毓第一眼就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燭龍君,燭龍君頭戴冕旒漆黑的長發半披着,透亮的紅琥珀被金龍托托住釘在左耳耳垂上,與啻毓右耳上的青金石相對應。他身着一襲莊重繁複的玄衣,衣擺處燙着金色紋路,衣裳上的暗紋在雪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燭龍君就那麽定定的站在風雪之中,金黃色的豎瞳裏倒映出啻毓的模樣。啻毓與燭龍君目光相接,只瞬間的一眼就好像過了萬年,啻毓笑得一雙漂亮的鳳眼都彎起,他輕盈的一步躍下金烏車,踏着皚皚的白雪奔向燭龍君。
燭龍君難得揚起一點笑意,他張開雙臂接住撲來的啻毓又一把将大狐貍摟入懷中,他低下頭在啻毓頸脖處猛吸一口,溫暖的大手也捂住他受凍的雪白狐耳,啻毓的耳朵手感極好,毛絨而柔軟。
晏長生披着厚重的禦寒披風被臨星闕扶着下了車,她瞧着風雪之中相擁的二人還沒來得及感慨一番,下一秒便見燭龍君皮笑肉不笑的狠狠掐住了啻毓的狐貍耳朵。
燭龍君眯了眯眼:“一股胭脂水粉味兒,小浪蹄子又去哪兒騷了,嗯?”
啻毓耳朵疼得要命,仍是面不改色的道:“去花魁姐姐的閨房裏騷了。”
燭龍君眉頭蹙起,剛要開口罵人:“啻毓你……”
啾。一聲輕響,啻毓踮着腳在燭龍君唇角印下一吻,随後看着燭龍君愣住的模樣笑了起來:“心裏想的是你。”
燭龍君顯然是被哄得開心了,松開了啻毓的狐耳轉而往下攬了他的腰。
啻毓得了點兒顏色還開染坊,他笑嘻嘻道:“我就知道已燭哥哥最好啦。”
燭龍君呵呵一笑,手下隔着披風狠狠掐了一把啻毓的大尾巴。啻毓的笑容頓時僵硬住,被抓住命運的尾巴後瞬間老實了不少。
“我聽毓兒提過輪回鏡的事情。”燭龍君望向晏長生,末了目光在臨星闕的身上轉了一圈,“都随我來罷。”
茫茫大雪下,四人一前一後的走入不遠處的銜日宮,步入宮門便再沒有撲面的刺骨寒風,想來是布下了特殊的陣法。
已燭不愧是燭龍君,銜日宮內極盡奢華,連回廊裏都每隔幾步便挂着一盞長明燈,鑄器室內更是不要錢似的四壁都嵌着數枚上上品的夜明珠,小到瓶瓶罐罐大到煉器爐皆不是凡品。
“我就是在這兒煉的雀鈴!”啻毓挨到晏長生身邊小聲的道,“還在這兒把前妖王給剖了……!”
那頭燭龍君已經戴上了單片鏡,他緩緩走過來:“長生,将輪回鏡給我瞧一瞧。”
晏長生扯下頸間項鏈,那項鏈緩緩泛出一陣柔光最終變作了一面破裂的透明鏡片。
燭龍君接過輪回鏡仔細的瞧了瞧,又上手摩挲了一番鏡面上破裂的紋路,半晌才道:“不難修,但需要時間。”
晏長生笑道:“我不着急的,能修好便好,辛苦你了。”
——
祁疏星與九兒回奉天宗取了一樣東西後,便毫不含糊的啓程直奔栖桐門。
澧州的天氣不大好,天空中總是飄着綿綿的細雨,直到深夜也未消停下來。
即使下着雨也好像能聞到梧桐山上彌漫着的燒焦味兒似的。九兒在前打着燈籠,祁疏星則負着手跟在她身後,溫潤的淺金色靈力團團包裹住二人,将他們與冰冷的秋雨隔開來。
栖桐門內黑漆漆的一片,到處彌漫着令人不适的死氣。借着九兒手中長明燈的光亮,二人繞開地上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屍體,直直走向栖桐門主殿。
主殿早被燒得殘破不堪,屋頂塌下來了一半兒,那尊鳳凰像歪斜的塌陷到殿內,僅僅有幾根房梁堅強的撐起一小片屋頂,不至于叫祁疏星與九兒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有幾塊破碎的夜明珠碎片散落在地勉勉強強将殿內的陰暗濕冷驅散開,九兒将手中的長明燈舉高了幾分,溫暖的光芒延伸開來落在鳳凰像上,鳳凰大展着翅膀,高貴的頭顱低垂着,雨水淅淅瀝瀝的落下恰好從它的眼眶淌過,好似在哭泣一般。
祁疏星也不顧地上的髒污與積水緩緩蹲了下來,他的手心彙聚起一團幽藍色的光點,漸漸的凝成一盞燈的模樣。
陰森森的藍色瞬間将主殿內照得亮堂堂,原本模樣祥和的鳳凰在這樣的光照下顯得猙獰詭異起來。
九兒手中提着長明燈靠近了祁疏星,她有些不安:“少宗主,你真的要用它麽?”
祁疏星沒有擡起頭,只輕飄飄的嗯了一聲,又道:“連雲間海都不願透露的事情,別處就更不必說了,倒不如來問一問這裏的當,事,人。”
祁疏星手捧魂燈,地面上忽地冒出一粒粒淺金色的光點,那便是亡者的殘魂。那殘魂飄飄悠悠的往上被魂燈幽藍的光吸引了去,祁疏星眸光一暗,他單手捧着魂燈,另一手五指曲起猛地伸向不斷冒出殘魂的地方,祁疏星的手并沒有被撞擊得鮮血直流,而是十分神奇的直接穿過堅硬的地表,大半條手臂都沒進了地裏去,他輕微擺動着手臂好似在撈些什麽,最後祁疏星猛然發力将一樣東西從地底下拖了上來。
那個半透明的身影被揪了出來狠狠摔在地上,他都未看清楚來人便跪伏在地大聲求饒道:“魔尊饒命……魔尊饒命啊!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饒我一命罷!”
有魂燈做媒介,祁疏星與九兒便能夠看見亡魂并與之交談,甚至是觸碰到亡魂。
九兒被此人的求饒聲叫得頭疼,她揚高了聲音罵道:“給我看清楚了,哪來的什麽魔尊!你可是死得連屍體都涼透了,還求個屁的饒呀!”
祁疏星指尖再一觸碰魂燈,随後便伸手掐住了那條魂靈的頸脖,将他從地上提起,待到祁疏星看清楚了他的臉,這才怪笑道:“喲,原是黎門主吶,如此失禮我還以為是哪兒溜進來的孤魂野鬼呢。”
這亡魂正是栖桐門門主黎歸劍,他呆愣着似乎還沉寂在死前的記憶之中,黎歸劍眼中的恐懼幾乎要化為實質,他口中低聲呢喃着:“夜,夜紗鈴,我,我……”
——夜紗鈴,那不是傳聞中能夠令人起死回生的法器嗎!
祁疏星眉心一跳,徑直取了魂燈的火毫不留情的按在黎歸劍的胸膛。
魂魄被點燃的灼燒痛感清晰的傳來,黎歸劍凄聲慘叫着終于回過神來,他終于看清楚了面前人的模樣——可不就是那位看似溫文爾雅的奉天宗少宗主祁疏星。
黎歸劍心中打着鼓,腦中閃過無數個祁疏星冒着被邪器反噬的風險,也要将自己魂魄揪出來的理由。黎歸劍滿眼驚恐的瞪着那簇幾乎要點到自己頸脖的幽藍色火焰:“祁,祁少宗主,你怎麽會在這兒,你別……你将那火拿的離我遠些!”
魂燈是上古鬼修大能遺留下的邪器,被奉天宗捆了重重黃符封印在藏書閣地底密室中。魂燈不止能作為與亡魂交談的媒介,更能撕碎亡者的魂魄,令之永世不得輪回。
“黎門主認識我那麽久,也該知道我的手段。”祁疏星一字一句緩緩的說着,語氣陰恻恻的好似前來索命的厲鬼,“若是還想轉世輪回,就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祁少宗主請說!”黎歸劍欲哭無淚,他本再在這兒呆一日便能前去地府輪回,誰知半路竟殺出個祁疏星來,“吾若是有知道的,一定如實相告!”
黎歸劍确實與祁疏星是老熟人,但他對祁疏星向來沒有什麽好感。祁疏星可是自一開始容瀾入了栖桐門後,便年年不落的提着大箱小箱彩禮來向容瀾提親,光明正大的想在他黎門主眼皮子底下挖人。不過容瀾從未答應,祁疏星既帶來了禮就不會拿回去,那些送來的寶貝他黎門主也沒少拿——這回祁疏星來,怕不是是為了那容瀾!
“你方才說的夜紗鈴是怎麽一回事?!”祁疏星逼問道。
黎歸劍那張略顯滄桑的臉顯然是空白了一瞬間,他望着祁疏星幹巴巴的回答:“任何一個死去的人都會想要夜紗鈴的罷……!”
祁疏星只是靜靜地看着黎歸劍,随後露出一個笑:“真的?”
“自然是真的!”黎歸劍急急的回答。
祁疏星微微笑着将魂火重重按在黎歸劍的臉頰,藍色的火舌舔過新鮮的魂靈,急不可耐的大口吞噬着,瞬間将黎歸劍的一側臉頰燒得不見了五官。
黎歸劍的嘶聲慘叫與殘魂被燒焦的噼啪聲混作一團。
“何必呢黎門主?您這都要去地府投胎重新為人了,難道你還想憑借一副魂靈的模樣去搶阿瀾的夜紗鈴?”祁疏星慢條斯理的說着,又刻意的在話尾放重了語調。
黎歸劍也顧不得魂魄的灼痛,他驚恐的望着祁疏星:“你,你都知道了?!”
祁疏星瞧見對方的反應頓時明白了過來,下一刻魂燈便骨碌着掉在地面,祁疏星雙目通紅兩手緊緊扣住黎歸劍的頸脖:“果然跟阿瀾有關是麽?你這老東西對他做了甚麽?”
黎歸劍聞言腦內一陣空白,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被祁疏星詐了。
“給我說實話,否則我便一把魂火将你燒得幹幹淨淨,叫你永世不得輪回。”祁疏星威脅道。
黎歸劍滿臉頹敗:“這,這……我說我說,祁少宗主放過我這輪……我知道容瀾身上有夜紗鈴,便以此為把柄将他扣在栖桐門,他若是不乖乖留下,栖桐門便會将此事洩露出去,到時他容瀾再厲害也敵不過全天下人……”
“……倘若,倘若我沒有觊觎那件法器,我也不至于落得個被滅門的下場。”黎歸劍瞧上去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整條魂靈都因激動而略微顫抖起來。
“什麽意思?”
“若不是我觊觎那夜紗鈴,我便不會将容瀾扣留下來,也不至于招惹上,招惹上那野雜種啊!”黎歸劍嘶聲道,“我若是當初放他走就好了,栖桐門也就不會遭此滅頂之災啊!”
祁疏星清清楚楚的聽見了“野雜種”三個字,他的心髒砰砰的狂跳起來,祁疏星的手背青筋都暴起,他心中忽地閃過一個十分荒謬的想法。
“是誰?野雜種,是誰?你方才所求饒的魔尊又是誰?”祁疏星的聲音溫柔而帶有磁性,若是他特地放溫和了語氣,便猶如深海中善于用嗓音蠱惑人心的海妖了。
黎歸劍忽地笑了起來,許久才語氣平緩的回答道:“魔尊?魔尊就是那個野雜種楚逐羲啊!”
祁疏星聽罷眼底一片冰涼,一旁的九兒聞言亦是滿臉震驚。黎歸劍被祁疏星猛地松開頸脖後便猶如脫了線的風筝般毫無尊嚴的滾落在地,他雙手捂臉縮蜷着身子不斷發出痛到極致的呻吟。
“這,這……”九兒不可置信的望了望地上的栖桐門主,又望向滿臉陰冷的祁疏星。
祁疏星目光沉沉,他沉默的站着望着地上瘋狂撓着臉痛叫的黎歸劍,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他面上沒有太多表情,眼中黑沉沉的看不見底:“……楚逐羲竟是沒死,他沒死啊。”
眼看着天就要亮了,祁疏星望了一眼主殿上方破了窟窿的地方灑下一抹天光,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溫和的光落在鳳凰神像上,将它襯得神聖無比。
他言簡意赅的喚了一聲“九兒”。九兒心領神會的應聲,随後彎腰拾起地上翻倒的魂燈,将燈置于縮蜷着的黎歸劍上方,九兒纖細的手腕輕輕一翻便把魂燈颠倒了過來。
幽藍色的火焰從燈盞裏傾瀉出來,像是流水,又像是流星,在空中劃過一道道冰藍的痕跡,最終落在地上蜷着的魂靈身上,貼上了魂靈的魂火瞬間膨大數倍,燃起熊熊的魂焰将黎歸劍團團包圍,他撕心裂肺的慘叫着。
祁疏星神情冷漠,連看也不看一眼地上被燒得滿地打滾的魂靈,他從九兒手中接過了悄然熄滅的魂燈,轉身踏着晨光離開了栖桐門主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