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四十六場夢
杜英坐在春凳上, 窗牗框着外頭淅淅瀝瀝的雨,滴滴答答,春線入泥。
黑衫從外頭進.入, 杜英這才從窗外收回視線, 指.尖不再摩.挲巾帕, 收入懷中。
“好了麽?”杜英撩起眼皮,溫潤如玉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黑衫剛才看見主人手中的巾帕了。
那是嚴家三娘子的巾帕。
主人如今跟瘋了似的, 先是并沒有與其他族老通氣,就将老掌印斬了,惹了衆怒。
又雷霆手段将幾個族老“請”到一起,有意見的殺一個, 不服氣的殺一個,到後頭也就只剩下幾個懦弱好掌控的。
他倒是也不反對。
黑衫從小跟着主人一起長大, 他們為了仇恨而活, 這麽多年來, 他親眼看着主人逐漸羽翼豐滿。
按理來說, 主人早就應該掌權,奈何幾個族老倚老賣老,老掌印又勢大欺主,各方勢力盤根錯節。
複仇的勢力本就應該是擰成一股勁的,只有朝着同一個方向的刀, 才能斬斷正在向下努力生長根系的龐然樹木。
主人籌劃今日的統一并非一日之功, 可黑衫知曉,主人并沒有打算就這麽快将族老與老掌印清理掉的。
都是因為嚴家三娘子。
多少次了,他都見着主人遠遠看着跟随在太子身邊的嚴家三娘子。
主人的眼中是顯而易見的沖動。
那時候的黑衫并不知曉這股子沖動是什麽, 直到那一.夜, 老掌印死在了主人的手下。
Advertisement
黑衫這才明白, 原來主人是動了心。
對于主人的心緒,黑衫并不豫加以幹涉,他知曉主人的聰明,明白主人心中有權衡,他只需要跟随,就好了。
黑衫點頭,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從來沒有看見剛才那一方輾轉于杜英手中揉.撚摩.挲的巾帕。
“紅姑剛一出京,我們的人就動手了。明日二道信報的人便要到了。”黑衫如實以告。
杜英長指撐着下巴,掀起眼皮涼涼道:“噢,那就要看太子殿下這位大孝子,到底是要選擇什麽了。”
杜英知曉,若是為了大局,趙玉選擇嚴暮自是最好的,這樣子就會将本就名聲不好的太子殿下陷入更深的漩渦之中。
可是,他的心卻有一個聲音在不受控制地狂叫:“不要選擇她,不要選擇她,她是我的。”
他又一次沒有忍住,因為她而抛仇恨于腦後,丢理智于無形。
“或許,我明日應去見她一面。”他再開口時,聲音沙啞。
鹽稅一案塵埃落定,徹底收尾了。
事情蓋棺定論,趙玉攜風岩從鄰縣回來的路上遇見一個賣花的奶奶。
鄰縣地勢和土壤不适宜種植水稻,漫山遍野卻綻放着絢麗的花,這奶奶便是家裏頭窮,上山去采了滿滿一籃的風花雪月來換錢的。
見着趙玉一行人一看就是氣勢不凡的外鄉人,想着也是正當年紀的英武郎君,今日未曾開市的賣花奶奶就大着膽子跑上去,跟在行進的馬匹旁邊,叫賣起來。
趙玉本是不想買的,他對着花花草草實在是不大感冒,剛要拒絕,卻在那一籃子盛放的野花中看到了一朵明豔的牡丹。
“不是山上采的野花嗎?怎麽還有一支牡丹。”缰繩一勒,他駐馬停留在賣花擔前。
賣花奶奶見他停.下,便知道有戲,笑得和藹可親:“牡丹花國色傾城,能開在皇宮內院,也能開在鄉野山間。郎君不若買一支送給心上人?好看的呢。”
趙玉的心弦動了動,被那句“能開在皇宮內院,也能開在鄉野山間”觸動。
他的牡丹長在窮山惡水的土壤之中,蓬勃地向上生長,拱破堅.硬的石塊,與他相見。
他的心情頗佳,眉目之間也舒展開來。
“都要了。”趙玉從腰間拿出一錠碎銀子,遞了過去。
賣花奶奶忙過來接住,笑得牙不見眼:“今年的春日來得早,這一籃春.色獻給夫人,一定是從年頭吉祥到年尾。”
賣花的奶奶常年行走在市集,長相又和善,即便是好聽的話不住地往外倒,看上去仍舊是十分誠懇。
趙玉擡手,止住賣花奶奶口中收不住的吉祥話,并沒有将賣花奶奶遞上來的花籃全部接過,而是只彎身,取了那一籃話中最為嬌豔的一支。
他揚了揚手中的牡丹花:“我只要這一枝。”
言罷,修.長的小腿一夾,青骊馬飛也似地沖出去。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
買一枝,且是只買一枝,獻給心頭的小娘子。
既獻春意,也陳情意。
一路縱馬,郎君身姿挺拔出衆,紅衣耀眼,清冷俊逸的面上扆崋如春冰消融無形,一路引得無數小娘子競相投上愛慕的眼光。
太子殿下卻渾然不覺,胯.下駿馬飛馳豪放,橫叉在胸.前口袋的一枝牡丹花卻被他動作輕柔地護着。
趙玉知曉今日嚴暮自并不在行宮,早上媏媏起得與他一般早,坐在鏡前描眉畫眼,面上春粉豔麗,惹得他心頭發.燙,不僅去親了她的眉間一口。
“去哪裏?要這般打扮。”趙玉道。
媏媏嗔怪地看他一眼,聲音嬌柔,軟得能滴出水來:“今日蔣嫂嫂設宴,我要去幫着操持,不打扮一下,怕是撐不起場面。”
趙玉揉揉她如朱如玉的耳垂:“莫說湖州城內,滿上京,國之境土,孤從未見過媏媏這般好看的牡丹。需要什麽打扮?”
他仍想着鬧她一場,卻被她溫柔小意哄出去了:“三郎回來之後,想怎麽鬧,就怎麽鬧,只是今日實在是耽擱不得了。”
趙玉這才放過她。
疾風撲面,太子殿下一想起她那一句“想怎麽鬧,就怎麽鬧”,就只覺得心沉甸甸的,燙得厲害。
長腿一夾,青骊馬像是也知曉他的歸心似箭,跑得更快。
青骊馬識相,不出一刻鐘,已經是到了溫府門前。
今日是歡送壽陽大長公主的宴會,由蔣氏親自操辦,早就吩咐下去,今日來的俱是貴客,吩咐門房眼睛都放得明亮一些。
門頭小厮都是懂事的人,趙玉來來往往這些時日,早就眼熟青骊馬了。
青骊馬剛停.下片刻,就有小厮上來牽馬。趙玉今日心情好,朝小厮點點頭,上來牽馬的小厮受寵若驚,馬繩都差些沒有握住。
風岩觑了一眼太子殿下手頭那朵一路飛奔卻完好無損的牡丹花,谄笑道:“今日殿下早早就将事情辦好,也是為着嚴娘子。想當初,連皇後娘娘都不曾得過殿下一枝花呢。嚴娘子對殿下如今已是情根深種,今日能有這份榮幸,怕是更要死心塌地了。”
趙玉下颌高高揚起,臉頰颌骨拐角冷隽逼人,唇角卻帶着掩飾不了的柔和弧度。
這是自然。
那一年母後生辰,表兄建議他送幾盆稀有的花卉,他卻不屑一顧。
送什麽送?
送這些俗物可顯示不出他的威武。最後,他是親自驅馬去獵了一匹最兇的虎,将虎牙獻給母後最生辰禮。
當然,母後并沒有因為他的別出心裁而開心,反而告訴他:“你下次還是送俗物吧。”
可惜他身高八尺餘,足有七尺九是反骨,仍是不屑于送俗物。
再到後來,母後對他送的千奇百怪,沒有一樣是正常女子會喜歡的生辰禮見怪不怪。
雖是司空見慣了,一貫對他不茍言笑的崔皇後,卻忍不住在第三年收到“最兇的熊”的指甲時,陷入沉思,并對他道:“往後你若有了心怡的小娘子,怕是會被你這樣的送禮給吓住。”
趙玉當時并不以為然。
他當時只覺得,別論自己覺得全天下沒有人能配得上自己。就算是有了,能被他這樣的不出尋常給吓住的人。
也是俗物。
今日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平日裏所有的嘴硬都變成了繞指柔。
心中只想着,若是這枝牡丹能讨得她的歡心,便是他的榮幸。
什麽俗物不俗物,他如今可不想吓着他的心頭肉,若是媏媏愛牡丹,他便把全天下最好看的牡丹都搜羅來,只要她能開心。
他心下又給自己這種昏庸的心理找借口。
花都是俗物,惹人為之挪不開眼,分散了心。能讨他心頭的愛一笑,也算是沒有太俗氣。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
一向自诩甚高的太子殿下并未發覺,他自己也早已墜.落雲端,兩心相許的相互奔赴之時,做個俗人獻上俗物也罷。
也是他有緣分,還沒有去問下人媏媏在何處,就遠遠看見他滿心歡喜想要見的小娘子就在不遠處的假山後頭。
風岩笑道:“太子殿下,是嚴娘子。”
趙玉拈花,擡步就往假山後頭走,滿心熱燙地正要出聲,卻聽見翠圓憂心忡忡道:“奴婢見着這位大人那日看娘子的眼神……與太子殿下一般無二。奴婢想着,如今娘子與太子殿下比蜜還甜,娘子有太子殿下這般的上京貴公子撐腰,即便是這位是首輔大人,若是娘子不想見,差遣個人回了便是。何必還要在這春寒料峭的天裏頭等?”
趙玉的腳步一頓,鬼使神差沒有出聲,她這是在等杜英?
他的心不如剛才一般燙了,卻仍舊為她開脫。
許是杜英威脅了她。
誰料接下來,他心尖尖上的小娘子卻漫不經心道。
“憑他什麽上京來的貴公子,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你見過我真愛過誰。”
趙玉嘴唇抿成一條線,剛才還在發.燙的心被兜頭澆了冷雨。
一時間,從來身強體健的太子殿下竟覺得眼前發暈,有些站不住了。
指.尖的牡丹花無聲摔在地面,他想要傾身去撿拾,卻身形一晃,險些摔到地上。
風岩也聽見了,小心翼翼去攙扶他,卻被太子殿下大掌一揮,甩了開來。
假山後頭,不知道什麽時候杜英也來了,與嚴暮自交談甚歡,言笑晏晏。
一個暗衛上前對太子殿下道:“鳳儀宮又來人,紅姑此時正在行宮候着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穩住身形,再看向假山那邊,目光終于是有了焦距,剛才那股歡欣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滿腔的怒火。
他的眸光沉冷,風岩知曉這是風雨欲來,不敢再吱聲,只等着太子殿下的號令。
是出去将杜英揍一頓,還是将嚴娘子帶回行宮,風岩都義不容辭。
誰料,太子殿下并沒有多餘的指令。
舄尖踩上那枝早已摔得花瓣零碎的牡丹,略一用力,碾碎成泥。
太子殿下擡步離去,最終也沒有再給那朵牡丹一個眼神。
風岩與暗衛相視一眼,只好跟上。
三人離開之後,剛才還像是專心致志與嚴暮自說話的杜英,目光虛虛投了過來,勾起一抹莫名的笑意。
作者有話說:
TAT俺忙着準備婚禮,來晚了,莫怪莫怪。最近試試能不能日萬完結正文啦,番外等到月底婚禮結束再寫,到時候番外的更新時間放在VB:@蕈姑咕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