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周遭起了霧,霧很大,大到我看不清天權,回頭也看不見溫恒。
我低頭,發現自己站在雲頭,身旁站着天權。
我拉起天權的手,上面仍在流血。我道:“你瞧,叫你不聽我的。”
我變出一條綢帶,幫他把傷口包起來,他卻古怪地看着我,好似不能理解。
天權将手指向下方,我看見溫恒站在懸崖邊上喊我,他喊我救他。
不,那不是溫恒,那是文清。
我睜大了眼睛,這是天權的幻境!
這一定是第三關的考驗,可我是該救文清,還是不救文清,方能過關?
其實問題不在于如何能過關,天權早該知道,若有一日,哪怕是假的,我也定會選擇救文清。
秦吟透過銅鏡看我在夢境中的表現,卻看見了我的真實面貌,他轉頭看向被扶到一邊的我,不禁皺起眉頭。
事實上我們并不在幻境裏,天權一曲迷魂曲叫我們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他不過是往我們腦子裏植入了夢境。幻境和夢境的最大區別就在于,幻境裏的攻擊可真可假;而夢境裏的一切攻擊都假的,哪怕被打到魂飛魄散也不會傷及真身。
我欲飛下雲頭,正如夢裏那樣,天權拉住了我。
我道:“我說過,若有這一日,你一定不要阻止我。”
天權低聲道:“你不可救他。”
“哪怕是在幻境裏,你仍不能滿足我這一遺憾嗎?”
我知道這是幻境,也知道身旁的天權不是真的,我推開他,直飛而下。
突然一束光由天而降,從天權的指尖直直射向文清。
我很驚訝,天權這是要置文清于死地嗎?
我喚出淩華劍,将那束光擋下,轉而急上,來到天權面前。
我問他:“你這是做什麽?”
沒想到天權竟對我出手。
我想,天權不可能短時間內同時對這麽多人構建不同的幻境,那麽這幻境應是我自己心生的。在我心裏,天權竟會為了阻止我救文清,便與我動起手來麽?
可我總覺得這個“天權”有什麽不對。
文清仍在喊我,天權也在繼續阻止我。
夢外,天權眉頭一皺,朝秦吟招了下手。
秦吟靠過去,天權只是指了指樹林的方向,秦吟便心領神會了,領着幾個弟子往樹林裏去。不一會兒,阿琳就被抓回來了。
她如今是人形,很是漂亮,有幾個弟子看得目不轉睛。
天權道:“你若再搗亂,可莫要怪我不客氣了。”
明明是恐吓的話,天權卻非要溫柔着說,聽起來倒像是調情。
阿琳不滿地說:“你們以多欺少,不公平。”
秦吟是個死腦筋,打小受蜀山那些正派思想的影響,只知道正邪對錯,對付尋常妖怪在行,對付阿琳這種還帶撒嬌的就不行了。
天權笑道:“你大抵沒聽蘇淮君說過,我不但喜歡以多欺少,還恃強淩弱。”
可惜我在夢境裏,沒能聽到這話,不然我肯定全身心地贊同。
秦吟聽天權這麽說,倒是皺起了眉頭,他哪能想象得出像天權這般文質彬彬的公子居然做着像惡霸一樣的事。不過聽天權的語氣實在像是在說笑,秦吟只覺得這個公子倒是有趣,不由一笑。
阿琳遇見過我這種無賴的仙君,還以為只是個別,怎知道又遇上一個學我耍無賴的仙君,氣得不知該說什麽,變回狐貍跑了。
阿琳走後,夢裏與我交戰的天權一下沒了動作,我這淩華劍順着勢沒來得及收回,直穿天權的心口。
夢外,天權手一抖,曲子漏了一拍。
一切都是假的,可我仍吓得手直哆嗦,連劍都沒拿穩,“天權”消失了,淩華劍也落下了雲霄。
我回頭看到文清摔下懸崖,便急飛而下,默念仙訣,用仙索套住了文清。
我回頭看向雲端,我只救了文清,天權同樣不見了。
我忽然醒來,才發現自己在做夢,周圍的其他人都還沉浸在夢境裏。
秦吟疑惑地看着我,又在天權耳邊說了句什麽,天權只是搖頭。
我有些生氣,天權明知我很在意這事,怎能拿它來戲弄我,可我又不能當着這些蜀山弟子的面同天權發作。
那些蜀山弟子皆手執銅鏡,像是在看什麽,我湊過去看,發現秦吟此時看的是陳少佑的夢境。
陳少佑在夢裏就跟現實一樣冷,連殺妖的時候都是面無表情的,一點都不好玩。
我又去看別人的,有個姑娘在一閨房中,看起來像是大戶人家,她同她爹娘說她今生只嫁給趙公子。
我問那個蜀山弟子道:“小師兄,你們這看的是什麽,這第三關考的又是什麽?”
那弟子道:“看的是你們上蜀山的意圖,也是看你們的執念。能過前兩關者便有了上蜀山的能力,第三關要做的只是剔除心術不正之人。”
這麽說來,我之所以下凡來尋文清有很大緣故是那個讓我耿耿于懷多年的夢,倒不是天權故意為之,是我錯怪他了。
我問道:“小師兄,能給我看下溫恒的夢麽?”
那個弟子很爽快就答應了。
我看到溫恒在夢裏回了家鄉,成了個懲惡揚善的大英雄,在他身旁有一只狐貍,是一只長得與我一般的九尾白狐。
這招收新弟子的考驗比我想象中要容易得多,但最後真正跟着秦吟回蜀山的也只有十餘人。
那些弟子禦劍帶我們上蜀山,我原本說我可禦劍帶天權的,可他非要和秦吟一塊,不知道在鬧什麽脾氣。
天權不與我一同,我也懶得禦劍了,便跟着方才的小師兄。
蜀山掌門早已領着衆弟子在殿前等候,當然不是等我們,而是等候天權這位仙君。
天權走上臺階,站在穆逸真人邊上,穆逸真人先行向天權行了禮,道:“多謝星君相助。”
天權微笑颔首。
秦吟等蜀山弟子向掌門和長老們行禮,道:“這便是此次招收的新弟子。”
掌門看着我們,很是欣慰。
穆逸真人雖不認得我年幼模樣,但總歸是能察覺本仙君周身隐隐有仙氣,還以為是哪家新晉的仙君,便低聲詢問天權:“這新弟子中似有一位小仙君,不知星君可識得?”
“穆逸真人應是見過的。”天權淡然道,“蘇淮君此番入凡世尋塵緣,落在了你蜀山的山頭,你只需當他是尋常弟子。倘若他真惹了何麻煩,蜀山也可照罰不誤。”
我青丘九尾狐族也是有名的仙族,穆逸真人豈敢輕易得罪。他怕我在蜀山闖禍,又不好直說,便道:“星君雖如此說,且不論蘇淮仙君乃上仙,便是看在蘇玥、蘇棕兩位上仙的面子上,蜀山也不敢将蘇淮仙君如何。”
穆逸真人知道我二哥同北鬥七位星君關系甚佳,也知道我常年在玄冥宮厮混,他不敢拿我怎麽辦,可天權能管着我。
天權笑道:“蘇棕君時常同我講,這蘇淮君貪玩,家中長輩疼惜他是幺子,便任由他去,叫他很是煩惱。此番蘇淮君來蜀山,若能改了他那些毛病,想必青丘幾位上仙定會心懷感激。”
天權怎不說我那些毛病有一半是他慣出來的。二哥曾不止一次地同武曲星君抱怨,說我此前在青丘雖也仗着長輩寵愛,任性了些,可上天宮時還是有所收斂的。但自從有了天權撐腰,越發不講規矩了。若不是家中還有爹和二哥會管着我,時不時拿家法吓唬我,我怕是更不像樣了。
穆逸真人遲疑道:“這......”
“仙君放心,蘇淮君還是有分寸的。”
我在底下瞧見天權和穆逸真人竊竊私語,總覺得沒什麽好事。
掌門讓秦吟領我們到廂房去,我走在最後面,眼見天權同掌門和長老們往殿裏去,我悄悄施法拉了他一下。
天權回頭瞧了我一眼,便同他們道:“我從未來過蜀山,也想同這些弟子去看看,不知是否方便?”
掌門道:“仙君請便。”
天權跟着我走在後頭,我問他道:“你竟還有時間同那些老頭兒閑聊麽?那些文章你都批完了?莫不是偷懶,全丢給文昌帝君了吧?”
天權笑道:“你可比他們年長得多,而我又比你年長了許多,應是他們陪我這個老家夥吧。”
“說來也是。你還沒回我話呢,你不用去紫微宮了麽?”
“今日的文章已經看完了,但明日仍要去。”天權饒有興致地看着蜀山的景色,道,“蜀山的景致倒是不錯。”
我道:“雖是好景,在我心裏卻仍不及玄冥宮。”
自幼我娘便說我嘴巴甜,事實證明确實如此,天權每次聽了都很滿意。
秦吟原本不知天權也來了,但不知怎的就回了頭,瞧見了。
蜀山的弟子都是單獨的房間,我纏着小師兄,讓他把我跟溫恒安排在隔壁。當然,我覺得他可能是看在天權的份上才答應的。
秦吟走到我們邊上,對那位小師兄道:“柳江,你先帶新弟子去更衣。”
我猜他只是想跟天權說上話。雖然我覺得像天權這樣的神仙是不會談情說愛的,也不能談,更何況還是龍陽之癖。秦吟再如何也只能遠遠看着而不得,但是他能看上天權,倒是有眼光。我也很樂意給他們留點空間,便跟着那位叫柳江的小師兄走了。
我換上了蜀山的道袍,是一身白衣,毫無裝飾。
雖說我沒來過蜀山,但聽聞蜀山新弟子都是一身白袍,等到學有所成時方可換成藍袍,此時才能算得上真正的蜀山弟子,而成為大弟子、關門弟子的則是紫袍,像掌門、長老之輩的為黑袍或灰袍。秦吟穿的就是紫袍。我自覺我是穿不上紫袍的,我不想成為誰的關門弟子,也不可能搶了秦吟這大弟子的位置。
溫恒換上了道袍,就那麽靜靜地站着,倒有幾分文清的感覺。
我想着他的夢,便問他道:“阿琳分明是只紅狐,你夢裏的怎是白狐?”
“你怎知道的?”
“我醒得早,在銅鏡裏瞧見的。”
溫恒想了想,小聲說:“我同你說了,你可別告訴別人。我自幼便時常夢見那只狐貍,夢見它蹲在我房門前看我,也夢見它走失了我去尋它,不知是何意。我爹娘本不同意我上蜀山,但算命的說我命裏有只狐貍精,他們怕我日後被狐妖勾去了魂,方才同意。”
“那算命的定是亂說,不可信。”
溫恒不解。
我道:“你夢裏的是只九尾白狐,是仙狐,哪是什麽狐貍精。那些江湖神棍淨會胡說。”
陳少佑沉聲道:“什麽九尾仙狐,管它幾尾,狐妖便是狐妖。”
都是些沒見識的凡人。
正巧天權和秦吟走過來,我便道:“我們說的都不算,叫那位厲害的公子來評評理。”
“你同那公子是一夥的,他自然向着你。”說話的是那位在夢中同爹娘争吵的女子。
天權走過來,道:“哦?我同誰是一夥的了?”
秦吟輕咳了一聲,陳少佑和那女子皆不語。
我道:“他們說你同我是一夥。”
天權笑道:“确實不假。”
秦吟道:“你們方才在吵什麽?”
那女子道:“他們在說九尾狐是仙狐還是妖狐。”
秦吟看向天權,想來他也不知道。
天權笑道:“在我眼裏卻是不分什麽狐仙、狐妖的。仙也好,妖也罷,但凡心懷善意、不害人的便是好的。”
秦吟附和道:“公子所言極是。”
大家散了之後,我在天權跟前轉了一圈,問道:“我穿了這身道袍,可有仙風道骨的感覺?”
天權笑着搖頭。
我道:“定是我看着稚嫩的緣故,興許幾年後便有了。”
天權道:“如此看着倒也天真爛漫。”
我聽了很是開心。
天權要回去了,我将他送至山門,見他沒什麽要與我說的,我便道:“你可能将你的無為留給我?”
天權一邊解下玉簫遞給我,一邊問道:“你那支紫竹簫又丢哪了?”
我拍了拍腰間裝簫的袋子,道:“沒丢沒丢,只是我這小破簫怎能同你的比。”
我把自己的紫竹簫拿出來,小心地将無為放到袋子裏,擡頭同天權道:“我記得你同我說過,無論身在何處,只要吹奏無為,你便能知道。日後你在天上若聽見我吹奏無為,便知是我在想你。”
天權只是笑。
我又道:“還有,你每日批閱完文章便來尋我吧。于你雖只是一日的光景,于我卻是一年之久,你也不算常來,不會惹他們質疑。”
天權笑道:“你此前下凡游玩,走了幾日,也不見要我來。如今你有恒溫君常伴身側,怕是心中樂不思蜀,又何須我來。”
“這同溫恒有何關系?你便依了我吧。我保證,日後你若來了凡間,我非但會來尋你,還日日在此陪你,如何?”
“我依了你,卻無需你允諾什麽。你就在蜀山好生修煉吧。”
天權腳踏祥雲,飛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