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年:1993
後來再說起孩子戶口回城這件事兒,小貴總是特別感慨。別人家吵翻天的事兒,到自己家悄麽聲息的就過去了,大國的老鄉知道了都羨慕的不行,羨慕自己家庭和睦兒女友愛。兩口子也是真高興,暑假帶着孩子回上海,一是給小南辦戶口,二一個也是讓老爺子看看孫女。
老爺子抱着孫女掉眼淚:“就差半年,再多待半年就好了。”大國小貴心裏都明白,小西只要晚回家半年,回滬政策下來,老爺子說死也會把戶口留給孫女,甚至不會告訴他們,等到小西十六了再通知他們把需要的材料寄過來直接辦。就算是現在這樣,簽字同意小南戶口遷入的時候,老爺子還握着筆停了有好幾分鐘才簽了名,字跡力透紙背!
不知道為什麽,小貴想到了自己的二姐。也是差半年,只要晚結婚半年,招工的名額肯定就是二姐的了。如果當時是二姐招工走了現在會是什麽樣子?二姐一定不會過得比現在更差,她大的兩個兒子都是農民,可家裏太窮,都還沒結婚,小兒子聽說讀書很好,今年要考大學了,娘仨的希望都在這個孩子身上。
那如果戶口給了小西呢?她以後的人生會不會也完全不一樣了呢?
小貴狠狠的地搖了搖頭,拒絕把女兒和二姐聯想在一起。小西是有福氣的,一定比二姐,不,一定比自己過得更好!一定。
戶口這件事真的是好事,不是說小南的戶口回城,而是小西自從那次戶口的事兒說開之後,突然對父母親近了不少。這種改變簡直讓小貴欣喜若狂。
今年上半年也諸事随順,大國升副處的最大待遇下來了,他們分到了副處級的房子!
礦區靠南邊的那片小二樓獨門帶院子的房子被稱為處長樓,比老三樓建的還早一點,這些年陸陸續續也快住滿了。雖然都是小二樓,但是這一片的房子之間差別挺大,有幾排面積要小四分之一,被大家戲稱為處長夾,一開始都是分給副處級別的,後來官兒多了起來,就有不少實權的副處也分到了面積大的房子。大國升上副處就能搬進處長夾,他托了人,又等了一年,終于如願以償地搬進了處長樓!
其實讓小貴看,處長夾也很好,三房兩廳夠住了,何必讓小南在客廳多搭一年床。可大國不幹,南方人的精明深入骨髓,多等一年,多一個十二平方米的房間,廚房衛生間甚至院子都要大那麽一點,值!
五一的時候搬了家,全家都住樓上三間,大國小貴住最大的主卧,小西住朝陽光線最好的那間,小南住最小的朝西的房間。樓下的房間做書房。
收拾屋子、搬家、布置房屋,小貴累得夠嗆。忙忙碌碌就到了暑假。小西該升初三了,小南也要上高二了。小貴決定暑假帶着兒女回趟洮南老家。
小西十五了,娘家那邊一個都沒見過,小貴要帶女兒回去看看,也是顯擺顯擺。當年小西出生時的情況,小貴就寫信告訴了大姐,其他人一個也沒告訴。這些年女兒生活在上海,小妹阿寶特別羨慕,說同人不同命,她跟三姐是親姐妹,可三姐的女兒在上海享福,她的女兒卻生活在東北農村!
阿寶和四妹小富都生了一個女兒。阿寶嫁了鄉裏供銷社工人,大姐給介紹的,日子過得不錯。小富中專畢業後分配到了洮南農業銀行支行,嫁了同學兼同事的妹夫,妹夫一家是洮南市裏人,結婚後也是住樓房。妹夫個子不高,還胖,人挺精明,但是對小富好,所以對她們家裏人也不錯,這幾年小富漸漸接過了大姐的擔子,爹的衣食費用都是她在負擔,二哥家侄子侄女的工作、婚嫁也都是她在出錢出力,二姐家小三讀書也是她在供。
小富給小貴寫信訴苦,不是訴出錢出力的苦,她兩口子都在銀行,賺得動錢。她訴的是出力不讨好的苦。給侄子侄女找了臨時工,二哥二嫂就讓她給轉正式工;給侄子介紹對象,自己都是農村人就看不起人家藍本的農業戶口要找城裏人;侄子的對象還沒着落呢,二姐家的兩個外甥也要四姨介紹,二姐的話說的更戳心,外甥是不比侄子親,我們不找城裏的就給介紹農村的對象你一個做姨的怎麽能推脫?!
小富有苦說不出,在給小貴的信裏寫得,可見了面,一句也說不出。三四年見一面的姐妹,寫信似乎比面對面更能說心事兒。
大國小貴帶着兒女在小富家住了一周才去鄉裏,小富的女兒菲菲舍不得小西姐姐,非跟着一起去姥爺家。周六妹夫開車送他們到鄉裏就回去了,說好周日下午來接。小貴一家帶着菲菲住了一天,期間家裏來好多人,二哥二嫂連帶侄子侄女都幫着招待,小貴帶的東西也全分出去了。兩個孩子的禮數都很好,但是小貴知道,不止小西連小南都覺得不耐煩。她聽見小南偷偷安慰妹妹:“所以我才不願意到姥爺家來,忍一忍,就一天,很快的。”
小西點頭,她的确在忍耐,她覺得不幹淨。“為什麽外公……姥爺家的廁所這麽髒?家裏的廁所怎麽會跟火車上的廁所一樣?”“那些人都是我們的親戚嗎?那幾個人身上有味道,他們都不洗澡嗎?”
小南回答不出,只能告訴妹妹:“輕點,別讓人聽到。”
小西的聲音已經很輕了,但是小貴知道坐在女兒身邊的侄女肯定聽到了。到了晚上,二哥二嫂看自己一家就有點讪讪的,二嫂和小南小西說話更帶點小心翼翼。其實近幾年回娘家,就算有幾次大國沒空陪她一起回來,二哥二嫂對自己都已經客氣和氣多了,他們年紀都大了。倒是爹,一貫這樣,對大國最客氣,對自己還是那樣,對小南小西比對大姐小富阿寶的孩子要親熱些。這次二嫂連着殺了兩只雞一只鵝,還割了一吊肉足有十斤招待小貴一家。大姐一家三個,二姐一家四個,阿寶家三口,還有菲菲,二嫂單把四個雞腿給小貴家一人一個,泡在一碗碗黃橙橙的雞湯裏端到每個人跟前。二姐的嘴撇的老高,小貴當沒看見。
小南抓起雞腿啃的香,小西看着泡在厚厚油層裏的碩大雞腿不知道怎麽下口。還是大國給她把油撇出去,把肉撕開放碗裏小西才動筷子,也沒吃幾口。大鍋子裏的酸菜血腸豬肉粉條小西一口都不吃,鵝肉炖雜菇倒是吃了幾口蘑菇。
二哥一直搓手,“大東北的,吃的東西都糙,你舅媽的手藝不好,外甥女兒你将就吃。”
小貴比二哥二嫂還不好意思:“二嫂,她小孩子嬌氣,挑嘴,你別介意。”
二嫂一個勁兒的擺手:“沒有什麽好東西,讓外甥女看笑話了。”
大國就問小西:“該對舅舅舅媽說什麽?”
小西放下碗筷,從炕上下來,到她舅舅舅媽跟前一鞠躬:“舅舅舅媽對不起,我不該挑嘴。還有,謝謝你們,你們的心意我們知道。”
舅舅舅媽連着一桌人都愣了。小貴也有點傻眼。
然後她舅媽就笑開了:“這孩子,說什麽呢,自己親娘舅家,什麽謝不謝的。”
接下來的一宿加一晌午和和氣氣地過去了,二哥二嫂對小西竟然真有了兩分喜歡。
第二天大姐和大姐夫帶着小兒子又過來了。他們大兒子幾年前去當兵了,女兒剛嫁人,嫁到了外鄉務農,小兒子高中畢業一年多,待業,在尋門路也想送去當兵。大姐夫今年六十六,退休好幾年了,大姐明年也要退休。老叔七八年前就沒了,大姐的公婆走的更早。小貴覺的大姐和大姐夫看起來比自己的公公婆婆都要老,拉着大姐的手,“大姐,你要保重身體,過兩年我再回來看你。”
大姐一個勁兒點頭:“咱爹都七十五了,多回來幾趟吧。”
小貴對爹真沒有多深的感情,可也知道大姐說的沒錯。“我知道了。”這次回來她給爹塞了一千塊錢,爹讓她跟二哥說給了伍佰,小貴就跟二哥說給了伍佰。
小貴對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一視同仁,一人給一百。
下午四妹夫來接他們走。走也就走了,小貴只對大姐有點不舍。
到了洮南市裏,又在小富家待了兩天。在白城子的老哥本來說要來看一眼的,現在交通好多了,白城子到洮南開車也就三個多小時,可又臨時來電話說有事來不了了,說要不讓小貴一家去白城子住兩天。小貴推了,說要開學了,得回去給孩子們準備準備,在電話裏和老哥說了兩句話,讓兒女給舅舅舅媽問個好而已。帶的東西交給小富轉交。
臨走前一天晚上,小富和小貴一起睡,抱着小貴胳膊說:“三姐,我以前不懂事,就覺得問你和大姐要錢要東西是應該的,覺得沒什麽,大不了以後賺錢了加倍還你們。可等我賺錢了我才知道,你們倆根本不要我還。老叔沒了,大姐夫退休了,小龍當兵的事兒一直沒落實,可大姐就是不要我幫,說不願意給我再添麻煩了。大秀被她嫁到外鄉去了,訂婚了我才知道。大姐她不願意給我添麻煩!”
小富說着說着就哭了。小貴摸摸妹妹的頭發,“真的對你好的人,他有沒有錢都會對你好;你有沒有錢,他都不願給你添麻煩。不但不願意給你添麻煩,他還想要給你遮風擋雨,給你把麻煩都擋在外面。有人能這樣對你,你該高興。”
小富破涕為笑:“三姐,你說的是三姐夫吧。”
小貴也笑了。
第二天一早,還是四妹夫送他們去車站,菲菲還是要跟着,等小貴他們上車了,菲菲她爸抱着她,她,她從車窗拉着小西手就哭了。小西不知所措,“菲菲妹妹別哭,我給你寫信,妹妹別哭。”
火車開了,小西問她媽:“菲菲妹妹為什麽那麽舍不得我?我們才認識半個月。”
“……,”小貴回答:“她喜歡你,所以舍不得你。”
“她為什麽喜歡我?我們們才認識半個月。”
我怎麽知道她為什麽喜歡你==,小貴推大國:“姑娘問你話呢。”別裝看風景聽不見。
大國推兒子:“你妹妹問你話呢。”
怎麽又是我!小南微笑回答妹妹:“喜歡就是喜歡,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啊?”小西想了好一會兒:“好像是啊。”
小貴就問女兒:“你不喜歡菲菲嗎?”
“沒有不喜歡。”小西回答:“也沒有喜歡。”
“那麗娜呢?”麗娜是阿寶的女兒。菲菲比小西小兩歲,麗娜小三歲。
“麗娜?”小西茫然,“誰啊?”
小貴扶額:“就是你老姨的姑娘啊。”
小西睜着大大的眼睛:“沒注意,沒印象。”
小貴對女兒自動屏蔽不在意人事物的本事真是服氣到沒脾氣了,小西初中兩年,能叫得出名字的同學不到三分之一。每個學期老師的評語都是“孤僻”。
小南給他妹解圍:“媽,我妹有點臉盲,就見一次話都沒說幾句,她記不住。”
她是根本沒想要記住。小西現在還小,以後接觸的人多了,要還是這種脾氣可怎麽好,小貴想起來就替女兒愁得慌。
大國一看妻子皺紋加深的臉就知道她在愁什麽,趕緊岔開話題:“小西,到農村走了一趟,是為了讓你開闊眼界。你媽就是農村出來的,你爸也在農村待過,不能看不清農村人。”
這話要是問小南,這小子肯定順着他爸嬉皮笑臉來一句:“爸,你放心,農民伯伯最辛苦,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至于心裏怎麽想,天知道。
可小西不會,她只會一本正經地回答:“沒有看不起農村人。”
“不能看不起窮人。”
“沒有看不起窮人。”
“你嫌人家髒。”
“不是嫌,是事實。”
大國給女兒講道理:“洗澡要燒水,燒水要用煤,煤是要錢買的。還有,冬天的時候洗澡還要把屋子燒暖——農村沒有集體供暖,受涼感冒看醫生吃藥是要錢的。你嫌人家髒,就是在嫌人家窮,就是看不起他們農村人。”
小西很固執:“現在是夏天!還有,隔壁的陳家阿婆也窮,可她從來都是幹幹淨淨的。”
她說的隔壁是老爺子老宅的隔壁。
大國又被女兒給噎了。“兒子,你來說給你妹妹。”
我就知道還是我!小南笑嘻嘻地說給妹妹:“農民不等于窮,窮也不等于不幹淨,這三者沒有必然聯系。你沒有看不起農民,很好;你沒有看不起窮人,也很好。你看不起不幹淨的人,沒錯!老爸的意思是不要對人有刻板印象,不能因為你只一次看到的農村人窮且不幹淨,就以為所有的農民都這樣,所有的農村都這樣。對吧,爸?”
“……對!”
小西點頭:“知道,不能單單聯系的看事物,有時候也需要分列開來看。”
大國握住小貴的手,看着對面坐在一起的兒女,突然意識到孩子們馬上要長大了,自己和小貴開始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