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年:1992
1、小貴和女兒的相處一直格格不入,小貴不停地告訴自己,女兒不在身邊十幾年,得再有點耐心,得好好和女兒培養感情,這是自己用命生下的孩子,是自己好不容易要回來的女兒。
可女兒對自己始終客氣疏離,要是她對所有人都這樣也就算了,可是小西很依賴她爸爸,要做什麽找什麽東西都找她爸。跟她哥感情也好,兩個孩子能說上話,小西跟小南說話的時候表情能豐富不少。有時候他們爺仨一處說話,小貴會覺得自己是外人,就算自己上去搭話,那種外人的感覺還是抹之不去,小貴知道,女兒把自己當外人。
小貴哭了好幾場,有一次甚至趴在大國懷裏哭了一整夜。
小西也經常哭,想她爺爺了,就坐在那裏默默的哭。瘦瘦小小的小姑娘,也不出聲,也沒有什麽表情,就是安安靜靜地掉眼淚,誰勸也沒用。哭夠了,就自己去洗臉,洗完臉該幹什麽幹什麽。
過節對大國小貴還有小南像受罪,去年中秋節,今年元旦、春節,本來一家子團團圓圓整了一桌子菜,小貴還給全家都添了新衣服,可是女兒一個人坐在自己房間掉眼淚!問她為什麽哭,一個小孩子,一邊哭一邊很平靜的告訴你她想爺爺,想奶奶大姑和小叔了。
小貴前所未有地恨自己的公公!
在大國懷裏哭的時候,小貴告訴丈夫:我恨自己!恨自己讓女兒生下來就是畸形,恨自己醫不了女兒不得不把她送走,恨自己沒有違抗公公把女兒早一點接回來。
大國抱着妻子,啞着聲音:“別恨自己,要恨恨我吧。”那天小貴哭了一夜。
正月十五的時候,小貴給女兒裹上厚厚的大紅羊絨大衣,跟大國一起帶着她出去看冰燈。小南不願意跟父母一起,他已經十六了,他更願意跟自己的同學去玩,——好幾個女同學!
小貴牢牢的牽着女兒的手,“閨女,咱們這兒雖然沒有上海熱鬧,可是上海看不到冰燈。你要是喜歡,媽找人在咱們陽臺上也弄一個好嗎?你喜歡什麽樣兒的,那個兔子燈就挺好看的。”
小西沒有回答。
小貴已經習慣了。小西不愛說話,你問她,她會回答,可是日子長了,小姑娘看出有時候她媽是在沒話找話,可有可無的問題就不回答了。至于向小南那樣一回家就說說學校裏的事兒,說說老師同學,抱怨抱怨功課多什麽的,小西從來沒有過。她也沒有和同學出去玩過,每天就是學校和家,學校的課餘活動也不參加。
上個學期,小西年級第四名,家長會小貴和大國一起去了,平生第一次參加女兒的家長會,兩口子都不想錯過,然後老師婉轉地告訴他們:“姬姠西同學有一點孤僻。”
回來的路上夫妻二人都沒有說話。到了家,小西難得主動開口:“胡老師說我什麽?”
小貴都不知道怎麽跟女兒說!憋了好一會兒:“你們老師說你學習好,還會畫國畫寫毛筆。我跟她說你還會吹笛子呢,胡老師說讓你多參加學校組織的活動。”
“沒興趣。”小西回答:“批評的話呢?”
小貴有點煩躁:“沒有批評,你成績那麽好,老師幹嘛批評你!你問這幹嘛?”
“知不足然後能自反。”小西很嚴肅,想了想加一句:“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小貴完全不知道該怎麽接口。
大國無奈得告訴女兒:“小西,你爺爺和大姑有沒有教過你,和人相處也是一門學問。”
小西茫然地看她爸媽。
隔天她讓她爸給她買幾本人際關系的書,大國直接從書櫃裏找了一本大學教育心理學和一本格林童話給她,告訴她:“知行合一。”
小西接了過去,然後跟她爸要求看他書櫃裏的書。大國告訴女兒:“想看哪本之前要先問過我,爸爸同意了才能看。”小西很開心。
小貴對女兒幾歲老爺子和大姑子就給她看聊齋、紅樓夢背論語的事兒印象特深,她再喜歡讀書人,也不想自己的女兒整天抱着書只知道書裏的知識,現實裏什麽都不幹什麽都不懂,這是書呆子!小貴抱怨丈夫:“她十四都不到!讀好學校裏的書就行了,小姑娘家家,應該多說多笑愛玩愛跳,多穿點新鮮衣服在外面美!你讓她整天坐在家裏看書?!看得心思越來越重!”
大國苦笑:“你能攔住她?”
小貴不做聲。
可她覺得女兒小小的人不能這樣。于是就拉着女兒逛街買衣服,把自己省吃儉用賺下的私房錢都拿來給女兒買新衣服,把小南看得直翻白眼。小西也沒有多喜歡,平時穿得最多的還是校服。春節醫院有活動,小貴也把女兒帶上,還讓女兒上臺表演笛子、給叔叔阿姨寫春聯。看別人誇女兒多才多藝,小貴心裏甭提多高興了,嘴上還一個勁兒謙虛,“小丫頭胡鬧,上不了臺面。”可一回到家,她高興的勁兒還沒過,一直不說話的小西當着她爸和她哥問:“媽媽,你是不是當我是戲子?!”小貴覺得兜頭一盆冰水!
小西問完就回自己房間了。小貴當着兒子就哭了。
小南傻了,“媽,你把我妹怎麽了?”
小貴氣急:“我是她親媽!我能把她怎麽了?!”
小南往他爸身後縮——他身高已經到他爸下巴了,比他爸壯實的多,正在蹿個兒長身體,有點小胖,——從他爸肩上露出半拉腦袋,重新問他媽:“我妹把你怎麽了?”
小貴被兒子弄得哭笑不得。
大國給了兒子一個贊賞的眼神,“臭小子,玩你的去。”小南伸手:“經費。”大國給了他五塊錢,小南出去避難,“我去猴子家玩兒,晚上住那兒。”他一點兒也不想夾在他媽和他妹妹之間。
老婆和女兒鬧矛盾,大國避不開,把小貴拉回房間,小貴一邊抹眼淚一邊委屈:“她怎麽能這麽說我!我是她媽,親媽!什麽戲子,我怎麽就拿她當戲子了!我想她開朗點多接觸社會多接觸人,讓她上臺表演節目怎麽了?我姑娘回來了,她有本事我想顯擺給所有人看怎麽了?她怎麽會覺得我把她當戲子!還有,解放多少年了,什麽戲子,那是演員,她爺爺她大姑到底教她些什麽東西啊!”
大國兩頭為難:“貴兒,小西和你的想法不一樣,她跟你看問題方法不一樣。”
“你也是老爺子教出來的,咱倆夫妻這麽多年也沒有什麽看法不一樣。怎麽和她就看問題不一樣了!”
我還真不是阿爹教的。小時後老爺子非常忙,老太太和宋娘娘教的的最多,解放初,學校還沒有普及,他還上過一年私塾呢。可大國不能這麽勸妻子。“我不是大人嗎!你跟孩子計較什麽。我吃了多少苦摔了多少次才有現在這樣?”
小貴不服:“我怎麽就跟孩子計較了!我就是對她對我的态度!她沒把我當她媽!她都回來這麽久了,要是沒人給她灌輸,她會一直不肯跟我親近?!”
“小貴!小西就是這種性格,她在那邊也只親近阿爹和小莉。”
“所以就是你爹和你妹妹教她不要親近親媽的?”
大國頭都疼了:“你不能不講道理。他們怎麽會這麽教她。”
“可她們也沒教她要親近父母!”
大國回答不出了。
小貴難過:“有時候我想,哪怕老爺子教她讨厭父母呢!至少,她會跟咱們吵,會鬧。可你看,她不喜歡上臺,我讓她去,她就上去了。回來也就問了我一句。”抓緊丈夫的手:“大國,她是沒把咱們當爹媽啊。”
大國沉默了好一會兒:“以前,咱們對孩子來說就只是爸爸媽媽兩個稱呼而已。以後,咱們好好對她,好好對她……小西不是不知好歹的孩子,大家都說她懂事……日子還長,咱們慢慢相處,親生的爹媽,總能處出感情,處出感情……就好了。”
小貴聽的出丈夫的後悔和不确定,抹了把眼淚,“我知道,日子還長,咱們慢慢處!”
2、小貴決定和女兒打持久戰,可老天就是不讓人消停,一出正月事情又來了,上海出臺新戶籍政策:知青子女有一個回滬名額!只要年滿十六周歲,上海下鄉知青的子女,沒在上大學、沒有工作、沒有結婚、沒有子女,一戶有一個可以回滬。老爺子直接打長途過來,命令大國:戶口給小西!
大國和小貴好幾宿都睡不好。
礦區還有二十多個京津滬知青,三大城市的政策都陸續出臺了。這些人大多都有兩個三個孩子,好幾家為了回城名額該給哪個吵成一鍋粥,吵得整個礦區都知道。有重男輕女給兒子的,有怕政策會變給最大的,可不管給誰,剩下的孩子總會覺得父母偏心。電廠的黃會計家鬧的最兇,她也是上海知青,和小貴家多有往來,只有兩個女兒,小的和小南一邊大,都是十六歲初三,大的十七上高一。名額家裏決定給大女兒,小女兒一氣之下喝了藥鬧自殺,送醫院搶救回來後一直不和父母說話。大的也不是個省心的,在學校裏被跟她不對付的同學擠兌說她為了回大城市逼死自己妹妹,二話不說開了教室窗戶就要跳樓,還好有幾個男同學眼疾手快給死拽了下來。好好的回城喜事差點弄成喪事,黃會計天天哭,家裏也哭辦公室也哭。除了同是知青的人感同身受,其他人都無法理解。小貴知道,如果不是嫁給大國,自己也無法理解,可是從嫁給他的第一天起,小貴就知道他對回城回家的執念,這種執念甚至延續到了知青子女的血脈裏。
“怎麽辦?”小貴問躺在身邊同樣睡不着的丈夫,“難道就按老爺子說的做?”老爺子動遷的房子馬上就要交房,來信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想把小西再接回去。大國和小貴就裝看不懂。老爺子寫給小西的信比給兒子媳婦的厚好幾倍,之前總是問小西好不好,從成績好不好到吃的習慣不習慣到晚上睡得好不好冬天有沒有凍着,事無巨細,想起什麽問什麽,就差直白的問爸爸媽媽對她好不好了。看到這種信,做父母的只有苦笑。現在好了,老爺子直接問孫女想不想爺爺和大姑,想不想回來!
戶口給小西,就算還有兩年她才滿十六,下半年房子一裝修好,老爺子也會要小西回去。
小貴第一次這樣悲觀:“大國,你說,這孩子是不是我強求來的?咱們跟那孩子其實沒有緣分。”
“別胡說!那是咱們的女兒,怎麽就跟咱們沒緣分了?!”猶豫這些天,因為妻子的這句話,大國終于下定了決心:“名額給小南,小西留下!”
“啊?”小貴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大國重複:“小西留在咱們身邊!”
大國是行動派,第二點晚上吃完飯放下碗,在飯桌上告訴了兒女回滬的政策,也說了大人的決定:“名額給小南!”
“啊?”小南的反應跟他媽一模一樣,都反應不過來。然後的反應還是和他媽一樣,一起小心翼翼的看他妹妹。
黃會計家的事兒鬧得大,學校裏孩子們也都知道了什麽知青子女回城的政策,小南自己就是知青子女,他又不傻,就算父母還沒跟他說,打聽打聽就知道了。知道就知道了,他也不關心,這孩子從小被灌輸、長大了也很自覺:所有東西都應該妹妹先挑,妹妹有我不一定有,妹妹沒有我肯定沒有(∩_∩)。
他妹妹正在秀氣的用手絹擦嘴。
小西放下手絹才問:“為什麽給他?”
大國自己都沒發現自己緊張,深吸口氣:“小西,爸爸媽媽不是重男輕女,也不是更喜歡哥哥不喜歡你。你還小,不知道戶籍政策随時會變,你哥已經滿十六周歲了,暑假回去就能上戶口,你還有兩年多才十六,如果政策變了,你們倆可能一個都回不去。”
小西不做聲。
小貴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小南在一邊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比起父母,他更怵妹妹( ̄▽ ̄)。
小西想了一會:“你們做的對。”
大國小貴異口同聲:“啥?!”
小西奇怪的看自己的父母:“我說你們做的對。”
大國深呼吸:“小西,你覺得我們做的對?你真的知道我們做什麽了嗎?”
小西皺眉頭:“你們把回上海的名額給我哥了。你們做的對。”
小貴脫口而出:“你不反對?”
小南覺得妹妹在盡量克制不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自己的父母。
小西抿嘴:“你們做的對我為什麽要反對?”
這下大國和小貴知道了,女兒是真的不反對。兩口子傻傻地對望一眼,大國斟酌地問:“小西,你為什麽不反對?”
小西無奈地回答父母:“給他,百分之一百,給我,百分之五十。給他,對于你們,百分之百;對于他,百分之百;對于我,零。給我,你們百分之百或零;他,零;我,百分之百或零。從你們的角度出發,給他是對的。”
小貴覺得自己沒聽懂,繞暈了。
大國聽懂了,臉色就有點不好,“小西,你是不是覺得爸媽沒有從你的角度看問題。”
小西覺得這很正常:“你們當然應該從你們的角度解決問題啊。”
大國被噎的說不出話,好半天,“小西,你是不是怪爸爸媽媽。”
小西已經是莫名其妙了,扭頭看她哥。
她哥很想告訴父母:我妹的思考方式和你們不一樣,你們不要想得太複雜!——他能和妹妹說的上話是有理由的。
小南把個腦袋擱在桌子上:“我妹不是這個意思。西,你再說明白一點,咱爸媽年紀大了,聽不懂。”
小西看父母的眼神帶上了同情:“你們的角度從整個家庭利益出發,我的角度從個人出發。整體大于個體,你們的決定是對的,我沒有理由反對。”
“……”大國呼出一口氣,“那你爺爺……”
小西沉默了一下:“爺爺年紀大了,不能多操心!”
…… ……
大國突然覺得很對不起女兒,其實小西什麽都知道吧,做父母應該跟她說實話:“爸媽把戶口給你哥也是有私心的,我們想多留你幾年,爸媽想把你留在身邊。”
小西怔了一下,飛快的看了父母一眼:“哦。”
大國告訴女兒:“我們會給你爺爺寫信,告訴他這事兒。”
小西點頭:“我也寫。”
大國欣慰,小西寫信,老爺子那兒的阻力就小了一多半。
小西想起了什麽,又加了一句:“我哥就算戶口回去了,也最好讀完高中再回去,能考上那邊的學校更好。”
大國幾乎立刻明白了小西的意思。果然,女兒什麽都知道。
“兒子,聽到了嗎,就算戶口回去了,你也争口氣,考回去。”
小南:有沒有人問一下我的意見╮(╯_╰)╭小西站了起來:“我回屋做功課。”晚了半個多小時,今晚的計劃表都得改。
小貴怔怔地看着女兒離開,看看癱在桌子上的傻兒子,再看看大國有點傷感有點欣慰驕傲的臉,嚅嗫道:“我沒太聽懂你們說什麽。”
大國嘆氣:“小西是真的懂事。”
小南有氣無力地舉手:“爸,我也懂事。”
大國伸手揉兒子腦袋,把他的腦袋在桌子上滾來滾去,“你就是太懶。”
小貴驚訝地看着幼稚的逗兒子的丈夫,就算小南小時候他都沒這麽逗過他。
小南趴在桌上裝死。随他爸揉。
小貴就笑起來。雖然沒太聽懂丈夫和女兒的對話,可她覺得丈夫的心情很好,自小西回來後前所未有的好。小貴覺得自己也雲開霧散了,只要有這個人站在自己前面,什麽問題都不是問題。
大國推小南:“做作業去。貴兒,咱們寫信給老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