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年:1980
1、1980年2月5號,立春。小貴第二次踏上上海的土地。
從北京到上海的車擠得幾乎走不了道,他們買的是站票,小南就坐在父母的腳上忍了二十個小時,小小的孩子靠在父母的腿上,緊緊抓住父母的褲腿,不哭不鬧,連要上廁所都忍住了。旁邊座位上的四個乘客看見小貴抱着孩子就空出了小方桌,讓小貴能時不時把女兒放在上面歇歇。一家人就這樣相互依靠着回到上海。
小元把他們一接進門,老太太就哭着迎出來,一把接過小西,抱着孩子掉眼淚。大國就牽着小南給爺爺奶奶磕頭。
老爺子還是筆直地端坐在那裏。“哭什麽!有病就看!哭管什麽用。兩個孩子就留在家裏,你們到時候該上學上學,該進修進修。孩子的事兒你們不用管!”老爺子一錘定音。
一家四口住進了後廂房。
小英出嫁了。現在家裏就剩小莉和小元。知道他們這次回來是有事,大民和小英都沒有第一時間回來,說等他們安頓好了再來看他們。
宋娘娘把小南抱過去煮了一碗小馄饨喂他吃完哄他睡了。老太太和小莉一起,把早就準備好的奶糕煮了倒奶瓶裏給小西喂奶。
老爺子和二兒子兩口子坐在客堂,小元也在一邊坐着。
老爺子一根煙一根煙不停的抽,大國不抽煙,小元不敢抽。
小貴幾次想開口,都被大國制止了。
直到老爺子放下煙。“我找了個正骨的大夫,請人家給孩子正骨。人家說了,孩子還小,矯正的機會很大,就是小孩要吃點苦頭。這話我先跟你們做父母的說了,到時候你們別心疼。我們家的人都必須體體面面的,吃苦頭也得忍着!”
大國站起來:“全聽阿爹的。”
小貴也站起來,深深給老爺子鞠了一躬。
老爺子擺擺手。“小貴去進修的想法是對的,大國的決定不錯,小貴你要聽大國的。兩個孩子留在上海你們放心。”
小貴哽咽:“爸,我舍不得孩子。”
老爺子狠狠掐滅香煙:“女兒舍得,兒子就舍不得了?!”
都舍不得。可是女兒得看腿,必須留在上海,況且上海有奶糕,女兒不會挨餓。把女兒留下就夠難受的,現在又要把兒子也留下,這是在摘小貴的心肝啊。小南生下來後,這邊就來信說讓把孩子送回來,說這邊各方面條件都好,對孩子有好處。可小貴舍不得,大國去上學她一個人那麽難都沒想過把孩子送走。這次送小西回來已經是不得已了,還要把小南也留下,小貴想想就心疼。
把兒女都送回婆家是大國在學校就決定的事,沒跟小貴商量就和家裏說定了。放假一回家,就讓小貴申請去煤河醫專進修。煤河醫院是礦區醫院的定向培訓學校,每年給礦區名額,馬場衛生所每年能分到3個。小貴的工齡和業務成績早就夠資格去進修了,進修了就有機會提幹。一開始是因為不想和大國分開,後來是有了小南,等大國考上大學的時候小貴倒是想過等小南再大一點帶着孩子一起去進修,白天孩子就扔校辦幼兒園,可場裏答應了讓她提幹她就又歇了這心思。
現在,大國讓她去進修,在她為了女兒幾乎傷心欲絕的時候。
老爺子看着小貴的表情,嘆口氣說:“讀書是好事,多學點東西,有個文憑。等孩子長大了,說出去自己媽是中專學歷,總比小學要好聽吧。”
提到為了孩子,小貴的心疼總算緩了緩。這次大國難得的強硬,直接說出他的決定,不容小貴反駁,小貴一方面覺得有了依靠,一方面又恨大國不理解自己對孩子的心。大國放假至今,兩個人既緊緊依靠互相汲取力量,又像是隔了一層什麽,不如以前親密。
可是老爺子說的有道理,等孩子大了,填父母履歷的時候,自己的小學學歷會讓孩子難堪的。去煤河進修一年就是初中同等學歷。如果學得好讓老師看中了留下成為正式生,再學兩年就是中專畢業,對自己以後工作都大有好處。小貴一直覺得自己笨,學習不好,被老師看中成為正式生這種事從來沒想過。聽說轉正式生的比率是百分之五,整個礦區這些年轉正式生的一個手就能數過來,五個人裏面馬場一個沒有。可是現在小貴突然對自己很有信心,為了孩子她都要把文憑弄到手。不但是給孩子長臉,還有要争取更好的條件,讓孩子們不跟着自己吃苦。
小貴再次站起來深深地向老爺子鞠躬:“爸,我明白了,謝謝您。”
老爺子欣慰地點頭。一旁一直緊繃的大國都松口氣。
小元見氣氛緩和了,誇張地拍拍胸脯,“總算做通工作了,還是阿爹你行。阿二急的快上吊了,說小貴為了兒子是不是留在上海都快要跟他鬧離婚了。”
大國氣的踢他一腳。小元拿起他爸桌上的半包煙就跑,還嚷嚷:“我去叫阿姆可以開飯了,餓死我了。”
那天吃完飯,小貴睡了自從女兒出生以來最安穩的一覺。
第二天老爺子就抱着小西到大夫那裏去正骨,一個人都不讓跟。小元悄悄告訴他們,老爺子托關系找的一個很有名的老中醫,祖上是清朝的禦醫,給好多大人物治過病,小毛頭這點小毛病人家根本不放在眼裏。就是老大夫的脾氣古怪,怕吵,輕易不給人看。
晚上老爺子抱着小西回來,小貴看到女兒整個腿都被厚紗布捆紮住了,除了頭和手臂,渾身不能動,難受的更加哭個不停。別說小貴,連老太太宋娘娘和小莉都掉眼淚。大國躲到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
之後十天老爺子天天抱着小西去大夫家,直到小年夜那天才停。大夫那裏不去了,腿上的紗布就成天成天的捆着,把屎把尿都不松開,就是勤給孩子換尿布勤擦洗。大夫說了過完年還去看,情況好的話以後每個半個月去一趟,半個月內都必須綁着孩子的腿,半個月洗一次澡換一次紗布,如果皮膚上生瘡瘢就塗老大夫給的藥。還有孩子總哭和挑食也是毛病,小西的腸胃太弱,沒營養、吃的不合适孩子難受得就哭。為這老爺子甚至弄來了一聽日本的奶粉,每天早晨沖給小西喝,其餘時間泡奶糕。
三月初回去的時候,小西一直不退的青色皮膚已經白了不少,也不像剛來的時候只有暖水瓶那麽一點點大了,晚上也能睡五六個點。至于小南,早就玩瘋了,跟着他大伯家的東哥滿弄堂的竄,小東乍得一個弟弟,也高興,自己的木馬小□□小汽車都給弟弟玩,這些玩具小南見都沒見過,對東哥的好感蹭蹭的,小哥倆親的不行,一整個年裏小東都住在了爺爺奶奶家。
大國和小貴要走的那天,小南難得安靜了整整一早上,小東拉他去玩也不去,就是依在小貴身邊。
小貴看看在老爺子懷裏的小西,狠狠心掰開兒子的手交到老太太手裏,咬着牙坐上三輪車。小南開始大哭,撕心裂肺叫爸媽,大國跳上車一把捂住小貴的眼睛,嗓子裏要滴血一樣喊:“小元,走了。”小元一聲不吱,蒙頭猛騎。小南的哭喊聲還有老太太她們的涕泣都越來越遠,小貴的心空了一大塊。
2、回到馬場,小貴就申請去進修。五一一過礦區總醫院的審批下來,小貴一點一點開始收拾。都說破家值萬貫,這次上海帶回來東西大國用得上的都給他帶學校去了,家裏的東西像是身份證戶口簿還有那個戒指和半包熊貓煙小貴都準備帶走,幾件好料子的衣服也帶上,其餘的東西不值錢,最值錢的就是大國的那些書,在別人眼中也不值什麽。家鑰匙就交給隔壁黃嫂子,畢竟兩家住一起,看顧方便。
小貴安排好了一切。
暑假大國沒回來,在白城子找了個臨時的活兒給一個廠子做藥劑實驗。一個月給二十塊錢還包一頓中飯。
小貴已經沒有以前那麽想大國了。他們需要錢!自己一去煤河就剩基本工資,十六塊。煤河醫專沒有補貼,就算自己成了正式生也沒有,到了那兒得想辦法掙點錢。大國十九塊錢工資加八塊錢補貼,比原來少了近一半。還要給上海寄錢。大國以前從不給老爺子老太太寄錢,最多寄點蘑菇幹野菜幹什麽的,只有父母補貼他的,可現在兩個孩子都在那裏,就算老爺子老太太什麽都沒提,還要顧及兄弟姐妹的想法。他們走之前小梅就說要讓小東跟着爺爺奶奶,要給小東轉幼兒園說是和小南哥倆有個伴。
小貴理解她的想法,都是孫子,不能厚此薄彼。況且,大民一早就說過不要老爺子老太太的房子,兄弟姐妹幾個之間有默契,大國不能回上海房子歸小元,大國能回來房子他們兩兄弟一人一半。
老爺子的工資高。老太太沒工作可是有嫁妝,雖然在抄家的時候沒了一大半,可去年一平反國家給了不少補償。都是兒女,老兩口也想考慮周到,不能因為錢多了反倒讓家人間心生芥蒂。
兩個孩子在那邊,每個月最少最少也得寄十塊錢,否則大國和小貴自己都不安心。大國說了這錢由他負責,可小貴心疼兒女也心疼丈夫,大國一直那麽瘦,還有那些窮講究,牙膏一定要用上海防酸牙膏,洗澡一定要用香皂鹹肥皂用不慣,洗頭要用蜜蜂洗發膏,內褲和襪子得天天換。小貴一開始還以為城裏人都這樣,後來才發現,人家女知青都沒大國這樣愛幹淨!
跟大國結婚後小貴也是內衣和襪子天天換,為這回娘家時把她二嫂膈應壞了,說她嫁了上海人就添了這些臭毛病,嫌棄娘家的床不幹淨了天天換衣服,胰子不用錢買啊!還有三天一洗頭,一周至少洗一次澡,井水不要錢還要算打水的人力吧,柴火要去砍煤要用錢買!
小貴舍不得讓大國節省!
這幾個月,除了上班、收拾屋子,就是給上海寫信。之前除了婚前小貴寫了一封叩拜公婆的信之外,從未單獨給上海去過信,都是大國寫了她在最後加一句問候的話。現在,不到半年,小貴寄出去了十封信,光郵票錢就是八毛,信封五毛,信紙用的是處方單的背面。小貴不知道公婆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對兒女不放心,可她其實就是不放心,哪怕知道他們在上海肯定過得很好。她知道大國也給那邊去了好幾封信,回信裏小元都嘲笑他們了。那邊是每一封信都會回的,小莉或者小元代筆,每次都會告訴兩個孩子多高了,多重了,小南幼兒園裏教些什麽了。小西周歲的時候還寄來兩張照片,一張是小西坐在童車裏的照片,小貴幾乎認不出來了,一張是小南穿着小襯衫背帶褲蹬着嶄新的小皮鞋站在火車模型邊的照片。照片後面都有字,小西的是說她抓周抓了支筆,小南的說他進幼兒園中班了。
小貴攥着照片大哭。
國慶一過,她和另外七個同事一起去煤河上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