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凡人的小世界
21世紀初。
公元2005年7月6日上午7點55分。
地球上一個叫忠國的國家。
忠國蘇江省懷安市洪澤縣工業園區愛心工藝品廠。
離8點還差五分鐘，洪澤縣工業園區的條條大路上車水馬龍，工人們正陸續到廠，紛紛奔向自己的工作崗位。
愛心工藝品廠是一家福利廠，規模不算寵大，卻安置了一半以上的殘疾人就業，是本縣擁有殘疾員工最多的一家福利廠。
門衛小胡見大家都進的差不多了，擡頭看了眼挂鐘，時已七點五十九分。小胡決定關上廠門，只要他将紅色按鈕輕輕一按，遙控門便緩緩關閉，等他坐穩，端上茶杯，就整八點了。
八點以後再進廠的人就得算遲到，必須從小門進去，遲到的人姓名和時間都得記下來，遲到半小時以內的扣款五元，半小時以上的扣款二十，如有特殊事情要和領導提前打招呼，也就算是請過假了，請假是不扣錢滴。
小胡瞅了瞅不遠處，有兩輛馬自達相繼而來，不用說就知道是龍俊和王強二人。他們倆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人，每天上班時間卡的忒緊，不到最後關頭是不會踏進這扇大門的，小胡嘿嘿一笑，“這下可讓我逮着了吧。”
言畢，小胡得意的按下紅色按鈕，一邊翹起二郎腿，一邊哼着不成調的曲兒，手上牢牢地握起筆杆子，冷漠地立在花名冊上，就等着給這二人“判刑”了。
遙控大門徐徐關閉間，龍俊開着自己的“私家車”卡着正點之前的縫隙，優雅地鑽進逐漸變小的半扇門之間，像是足球隊員的一次完美射門。
王強緊追其後大叫一聲：“好球！”
話音剛落，龍俊的車“咔”的一下突然熄火了，龍俊一連發動幾下，“私家車”都紋絲不動。
“破驢！真他娘的不争氣，這會兒沒油了！”龍俊扭頭憤憤地望向門衛室牆上的挂鐘，指針剛好指向了八點整。
小胡見此情形迅速地按下黃色暫停扭，對着龍俊哈哈一笑，幸災樂禍道：“沒油了？這麽巧！不會是在家算計好的吧，這下子可出風頭了，這……時間到了，你還有半截身子在廠外，可不能怪兄弟我手下無情哦！”
龍俊氣憤地雙目快要噴出火來，目不轉睛地瞪着小胡，上下唇費力地磨合了老半天也沒能擠出一個字來。後面的王強催命似的連按了幾下喇叭見無濟于事，遂轉向一旁的小門飛馳而去。
龍俊見狀對着小胡不緊不慢道：“我說小胡，今兒算我倒黴，我也認了，不過他的車在我後進，按理說他也遲到了，你不會記漏了吧！”
小胡翻着白眼叫嚷着：“那當然，我心裏有數，還用你說嗎？反正現在不管你想什麽辦法，你必須把你那破驢弄走，明白不？”
“你放心，八點半之前我肯定弄走，反正五塊錢都扣了。”龍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小胡氣的滿面通紅，大叫起來，“什麽？八點半之前！你這叫什麽心态？趕緊弄走！都像你這樣子，我這大門還關不關了？”
“關呀！那這樣吧，你要是着急，就把你車裏那油放些給我，沒油我怎麽動啊，動不了啦！”龍俊狡黠地眨巴着眼。
小胡沒想到龍俊這厮竟如此精明，這會兒還能想出讨人便宜的法子，可不能中了他的計了，急着關那門幹啥？反正他龍俊的工資是計件的，我這門衛的工資可是計時的，大不了咱耗着，看誰能撐得住！
這麽一想，小胡說：“沒門兒，你自己解決吧，我是門衛，只管大門的開關和人員進出，你車裏沒油的事我可管不着啊！”
龍俊嘴角一揚，心裏早就得意的笑了，他早算準小胡會這麽說，因此并不介意他擺臉色給自己看。
王強将車送進了車庫，走出來時很逍遙地吹了聲口哨，很有禮貌地向龍俊這邊招招手，“二位慢慢聊，我先進去了！”
龍俊的嘴角當即往下一落，這下心裏可氣了，小胡不夠意思是他意料之中的，可王強今天的舉動卻是他意料之外的，他氣憤地朝王強背影大喊：“別走太快！小心腳走丢了！”
王強頭也不回地應了句，“放心吧，我這是進口的！”
龍俊呼吸急促，氣急敗壞，好個王強，自從個把月前“不幸”中了個十萬塊的刮刮樂彩票獎，裝上了假肢以後就像變了個人，彩票還是龍俊幫他買的呢！
這位與他同病相憐，曾經有難同當的哥們自從有了點小錢，竟對他這大哥不冷不熱起來，昨天還一口一個龍哥叫的熱乎呢！現在想想這聲“龍哥”仿佛是半個世紀以前的聲音，早已變得幽遠模糊了。
“龍俊啊，怎麽上班時間到了，你還停在門口不進去啊？有什麽事情發生啦？”一陣咚咚地皮鞋腳步聲伴随着不太标準的普通話傳進龍俊的耳朵裏。
龍俊不用看就知道是揚總來了，本來他正準備點根煙抽，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也借機向無情冷漠的小胡挑釁一下，殺殺他每天自以為是的嚣張氣焰。見揚總一來，龍俊剛抽出煙盒一半的煙又按了回去，忙伸出腦袋解釋情況。
“唉！揚總，不是我不進去，是車子沒油了，發動不起來了！”龍俊滿臉委屈的像苦瓜，苦的要掉汁。
“哦？這麽巧的？那你想想辦法，看你平時挺聰明的，這點問題應該難不倒你吧，要不向同事借點油吧！”
揚總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借油哪那麽容易？在這廠裏處得好的幾個都是家境貧寒的殘疾人，一分錢恨不得用一年的，何況像王強這樣忘恩負義小氣巴拉的人，上哪借油去？！龍俊心裏嘀咕着，氣不打一處來，不過他也不是省油的燈，眼珠子一轉有了主意。
“放心吧揚總，王強等會肯定會給我送油來的，上次他的車子半路熄火，也是我給他加的油！”
“哦，這樣很好啦，互相幫助是一種美德嘛，我們愛心工藝品廠的員工就是要這個樣子才好，那你們最好快點把車弄到車庫去，停在這裏總是不好的哇。”
“是，揚總！”龍俊動作搞怪地向揚總敬了個禮。
“你這小子！”揚總開心地拍了拍龍俊的肩膀。
龍俊見揚總心情很好，靈機一動，決定趁勢小小利用他老人家幫個小忙，“揚總，王強的腿剛裝的假肢，走路有點不習慣，可能要等時間長會兒，能不能麻煩您先找個人幫我把車推進大門裏邊去？您看，我這腿腳不方便，不然我早自己動手了。”
“這個可以！”揚總樂呵呵的向門衛處招手，“唉，小胡，你過來一下，幫他把車推一下，辛苦你了！”
小胡盡管一百個不樂意，面對揚總的吩咐還是滿臉堆笑，“不辛苦揚總，這是應該的！”
小胡也是殘疾人，今年三十多歲，二十出頭時由于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在一次為朋友“兩肋插刀”時，不慎失去右手，成了殘疾人。還好他性格開朗，意志堅強，很快學會了用左手寫字和自理生活，單手推一輛馬自達對他來說并非難事，但從揚總的口中以半命令的語氣叫他來做，心中難免有些不甘，一臉衰相。
車裏的龍俊心裏簡直樂開了花，忽又想起什麽，急忙叫住揚總，“唉，揚總！麻煩您到車間見到王強提醒他快點把油送過來，他這人記性不好，說不定一轉身就給忘了，快八點十分了，我也要苦計件工資呢！”
“好的，可以可以，你稍等一下啊！”
“謝謝您了，揚總！”龍俊開心的笑着。
“不客氣！”揚總回。
面對揚總的背影，龍俊忍俊不禁，終于治倒了這兩個小人。回過頭一看，只見門衛處的小胡怒目圓睜，用僅有的一只手給他豎起了大拇指，那意思是：算你狠，我承認你了。
臨近中午,車間內的工人正忙的熱火朝天，大家都在制作放照片的相框，龍俊看了眼手機時間，快下班了，于是放下手中的活，決定洗手先撤。
王強湊了過來，“嘿！哥們，我說你可真夠滑的，老奸巨猾嘛，跟你相處了這麽久，我是到現在才發現啊！”
龍俊哼笑一聲，回道：“你沒發現的還多呢！哥哥我可是對付什麽人就用什麽手段而已！”
“其實早上要不是你車子熄火，我也不會遲到了，五塊錢呀！沒有了！五塊呀！這要做多少相框才……”
“哼！錢錐子！”不等王強說完，龍俊拄起雙拐就走。
我這麽說是不是顯得我把錢看得太重了？王強思慮片刻，随即追上龍俊，“唉，龍哥，我不是怪你的噢，你等等我撒，我……我有事情對你講咧！”
職工餐廳裏，王強打了飯端到龍俊桌旁，見龍俊不吱聲，他賠着笑臉，“喲，龍哥還生我氣呢！瞧你，一個大男人家的……唉呀呀……”
龍俊見他這麽一說不禁有些臉紅，“誰說我生氣了？我這不是吃飯呢嘛？哪有空跟你磨嘴皮子！”
“你吃你的，我說我的，這毫不妨礙呀對不對？再說了，人長這一張嘴不光是用來吃飯的，還可以說話唱歌、喝酒吟詩呢！況且我們從前不也是邊聊天邊吃飯的嗎？怎麽今天就叫磨嘴皮子呢？”
“我說你煩不煩！煩不煩？煩不？”
龍俊忍不住朝王強大喝一聲，屁股一擡，來了個“乾坤大挪移”将自己移到了旁邊的餐桌上，同時将雙拐、飯菜也順手挪了去。他拿起筷子并不吃飯，表情郁悶地推了推眼鏡，雙目緊盯着打飯的窗口無神地張望着。
窗口兩個打飯的夥計忙的不亦樂呼，隊伍像條長龍在游動。王強對龍俊還是緊追不放跟着屁股一擡緊挨了過去，在龍俊耳邊低語：“對了，人長一張嘴還可以用來發脾氣！”
龍俊無語，像洩氣的氣球，扔下筷子趴在餐桌上。
“哈哈，巨人也有累倒的時候嘛，我真應該替自己找個龍嫂好好調教你。”
龍俊歪過頭不屑地盯着對方，王強大刨幾口飯小聲道：“我快要有女朋友了，你信不？而且你也快要有女朋友了，你信不？”
這話說的……明顯是犯花癡的節奏啊！
“龍哥啞巴了？還是不信我？我說的是真的，咱們廠的第二期工程已經結束了，現如今正在人才市場招工，這一批幾乎全是女工，你想啊，這麽多女工，難道就沒有我哥倆中意的？”
“竟想好事！”龍俊終于開口了，“咱這條件在這裏放着呢，你呢還好一點，外表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樣，我可不行，到哪都離不開拐杖。說句不好聽的，哪個女人要是看上我可真是出了鬼了！”
“放心吧，要相信‘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不要太悲觀了！”王強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着。
龍俊苦笑，無語。
“我建議你啊沒事上上網，多交幾個網友聊聊，一來解解悶說說心裏話，二來反正網上的東西都是虛幻的，你可以把自己當成另外一個人，什麽大俠啊、忍者啊、神仙啊、或者教授啊、小學生啊，你都可以做一回！”
王強一邊吃，一邊得意的說着，“嘿嘿，吹吹牛！過過瘾！告訴你，有的網友別提多單純了，我說我是大學教授他都信，還什麽事情都請教我呢！”
“什麽？就你！小學還沒畢業就大學教授？你這不明擺着騙人嗎？”龍俊差點沒笑的讓口水給嗆住。
王強搖搖頭，很明顯是嘲笑他的無知，“網上的東西都是虛幻的，你以為對方都會跟你講實話呢？嘿，告訴你，當別人被你的假身份給騙住的時候，你心裏別提多開心了，那種放松自由的感覺，現實生活中是找不到的……”
龍俊聽着王強津津有味地講上網，不禁瞪大了雙眼認真聆聽，一時竟忘記了吃飯。
王強講完嘿嘿一笑，把飯碗推到龍俊面前，“龍哥，傻眼了吧，是不是覺得自己變成老古董了啊？放心，改天我好好教你上網，喏，先吃飯！”
次日。
龍俊一早來到加油站，賭氣一般掏出錢包甩到車前，兩只手臂挂在車龍頭上，雙目死死地盯着擋風玻璃，大叫着，“加油，加油！加滿，加滿！”
服務員看了他一眼便知是老顧客來了，微笑着拿起加油槍放進他的油箱，不一會兒油箱加滿，龍俊又拿出自備的兩升半雪碧瓶遞給她，“繼續！”
美女服務員接過又是微微一笑，片刻加滿了油。
龍俊接着又拿出兩升半可樂瓶遞出去，“再繼續！”
美女笑得更開了，面頰像是含苞欲放的桃花，白裏透着一絲粉紅，可愛又迷人。這美麗的笑又像是畫上去的，粉紅細嫩的小嘴兩角微微上翹，多一絲則顯假，少一絲則顯得不夠熱情，到底是經過專業培訓出來的，恰到好處的展現了她美麗的笑容和熱情的服務。
龍俊很喜歡看這位美女給自己加油的樣子，确切地說，他喜歡看美女，不過，哪個男人不愛看美女呢。
“還要繼續嗎？”美女問。
“不了，再繼續受不了了！”見美女盯着他看，龍俊慌忙揚了揚錢包解釋，“我是說它受不了了。”
“我知道！”美女雙眸撇向一旁只用餘光對着他回答。
龍俊呵呵笑了，自己想多了吧！
付了錢，龍俊溫柔的與“油美女”告別，“油美女”是龍俊在心裏給她取的外號。因為他不知道眼前這位美女的姓名，也不想知道。
在他心裏，與這位美女的相識不過是一場美麗的夢，永遠也不會有什麽精彩的劇情發生，與其這樣，飽飽眼福也就足夠了。
加完油，龍俊重新發動起車子，習慣性地看了眼時間。此刻，北京時間七點五十八分，龍俊暗叫一聲“不好！”箭一般疾馳而去。
一路上風掃落葉，塵土飛揚，在這僅有的兩分鐘裏，龍俊面不改色，鎮定自如，如同久經戰場，無所畏懼的勇士。
此刻的他竟感覺自己像騎着奔馳的駿馬，長衫飄動，富有質感的馬靴随着奔馳的節奏在晨曦中閃閃發光。
片刻，他又覺着自己是一位輕功上流，正疾步如飛的武林高手，這高手頭戴神秘面罩，手拿九龍紋飾長劍，腰挂純金鑲玉令牌，肩上披風似流水潺潺，身上衣袂如雲絲飄飄。
好一個風流倜傥，身手不凡的俠客！他該是天下無敵的高手，他生就有着自己特殊的使命，盡管一路上蕩漾着一波又一波的豔遇，也暗藏着一波又一波的殺機，依然不能動搖他完成使命的決心，加油！
離八點還差最後一秒鐘時，龍俊加大油門，“嗖”地一下從正在關閉的電動門之間穿了進去，此刻時間剛好指向八點。
小胡親眼所見這一幕，情不自禁地再次豎起大拇指，這次是發自內心的贊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