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憶
沈曼春的驚慌也只有那短暫的幾秒,很快,臉色便恢複常态,直起身子,雙手環在胸前,挑起好看的彎眉,好奇道:“明先生這是又把我當故人?”
見他沒有回答,只痛苦的皺着眉,欲語還休的模樣,沈曼春輕笑一句,繼續說道:“有段時間我極其迷戀一些不切實際的愛情小說,所謂兩情相悅天長地久,還被我弟弟那小子嘲笑整日裏做大夢。明先生這樣子,正是像極了那些個為愛不顧所有的男主角,莫不是您口中喊的這位曼春恰好與我同名?如果真是如此,這名叫曼春的女子可別我好運許多,香港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沈家大小姐與所謂心上人私奔,不過落得個被抛棄的醜态。”
明樓漆黑的雙瞳失去光彩,低頭靠在沙發上,雙手抓着沙發,因為用力,泛出不健康的白色。
沈曼春看他病恹恹的模樣,也沒興趣再久待,“你看我,光顧着聊自己了,明先生既然不适,我也就不再叨擾,改日一定帶着家弟登門拜訪。”說完,便微微颌首,轉身離開。
明樓望着她決絕離去的背影,有些許恍惚,這麽多年,印象中他很少看到過她的背影,一般都是曼春追在身後。
饒是再故作鎮定,有些急促的步伐還是出賣了她,低頭望向放在一旁的藥片和水,藥片六片,放在蓋子裏,本并不稀奇,只除了他身旁親人,唯一知道這是什麽藥,要吃幾片的也只有曼春了。藥盒上沒有任何标示,光禿禿的棕色玻璃瓶身。
樓下隐約傳來音樂聲,明樓閉上眼睛,深深的吐了一口氣。
曼春,真的活着。
明樓的直覺一向很準,作為擁有多重身份的僞裝者,除了準确的消息之外,更多的是靠天生的敏銳與觀察能力。從他第一眼見到沈曼春起,就有個聲音在告訴他,這一切不僅僅是巧合。
雖然這裏邊不知道發生過多少事情,又或者有多不可思議,但曼春實實在在的活着,沒有消失在那晚的黃埔江中。
壓在心中的一座大山似乎突然被移開來,呼吸一下順暢起來。直到這一刻,明樓才發現,對于曼春他從來不想置她于死地。
走出香港明公館,沈曼春裹緊身上的大衣,卻依然臉色蒼白。跟着她一同出來的沈闕本正在和女人打情罵俏,玩的不亦樂乎,心不甘情不願的和急于離開的大姐一起走了出來,本想表達一下自己的不滿,可看到大姐面色不善,眼含殺氣,默默的吞了口口水,乖乖巧巧不發一言的跟在後面。
他倆站在明公館門口,司機拉開車門,恭敬的喊了一句“大小姐,大少爺”,等沈曼春率先坐了進去,沈闕彎腰低頭進到車裏的瞬間,這才看到大姐何止是臉色不好,她在發抖,全身都在抖。
沈闕趕緊将身上的呢子大衣脫下來,搭在大姐的肩上,一邊自責自己粗心,一邊對着司機說道:“趙叔,麻煩你快點開,我姐姐很不舒服。對了,到家之後,你馬上去接王醫生。”
被稱作趙叔的人利落的啓動車輛,迅速的離開,只幾秒的時間,剛剛熱鬧的明公館就被抛在了身後。
曼春還在發抖,她生氣,害怕,甚至厭惡這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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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相識的那一刻開始,曼春想,她第一次,實實在在的想要殺掉那個她用盡所有青春愛上的一個人。
曼春不是好人,不用別人說,她也知道,在任76號的情報處處長之後,她最常聽到別人對她的評價就是心狠手辣,慘無人道。
她不嗜血,卻也一步步走到了人人唾罵的位置上,在後期,她可以毫不手軟的致人于死地,可以用最殘忍的手段刑訊逼供,甚至在別人的痛呼中淡然轉身離去。
沒有人天生喜歡殺人,喜歡看到別人敵視甚至将她生吞活剝的目光,曼春也不意外。可她的世界一向沒有正确的引導,也沒有所謂的是非觀,更沒有人人為之奮鬥的信仰。若一定要說有,她的信仰便是報恩。叔父待她雖然不是如親生女兒那般,卻也代替父母将其養大。
叔父是她唯一的親人,他喜歡財富,她便為他掙得財富,他中意權力,她便走上争權奪利之路。至于那些罵名,漢奸、走狗、女魔頭……于她而言只是稱呼。
她沒有大家之心,只有小家之意。雖然看不上叔父,卻也願意讓他過的舒适。生活中唯一的意外就是明樓,那個她在十六歲情窦初開時就愛上的男人。
從來,她都是一個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的人,別人的看法、眼光哪裏能影響到她一分?
只在明樓面前,她卻成了另一個自己,就連抽煙這件小事都要避着他,因他喜歡的女人是那般淑女有教養的模樣。
可曼春心甘情願,從一開始她就是主動出擊的那個,叔父也說過她女孩子這樣不矜持不會有人珍惜,可她還是忍不住,湊到他面前,哪怕是聽他一笑,看他寵溺的拍拍她的腦袋,都極其歡喜。
這也注定了明家大少爺一開始就吃定了汪家大小姐,只不過明樓從來不是省油的燈,只可惜那個時候的汪曼春看不清,飛蛾撲火,怎麽就認定一個能夠轉身将她抛棄跑到國外,帶着滿身秘密回來的人真的承她這份情?
即使時隔多年,曼春還是能夠清晰的想起他們再次在上海重見的場景。
上海滬西極司菲爾路北76號,西式大門前。
當時的她沒有絲毫猶豫的撲倒了明樓懷抱裏,他丢掉雨傘,毫不猶豫的将她抱起,順風旋轉,微微細雨中,她幸福的幾乎暈眩。
她告訴自己,看啊,這麽多年,師哥哪怕回上海也沒有看過我,但這不代表他心裏沒有我,在他真正回來的時候,終于不會再抛下我。
幼稚的女人啊,她踏進了一張專門為她編織的獵網中。
哪怕恨極了她的明鏡在耳邊不斷的提醒她,侮辱她,告訴衆人,明家三世不與汪家結盟、結親、結友鄰,曼春還是抱着希望。
她數不清自己手上沾了多少鮮血,夜深人靜時刻,她也會想,等她死後,不知道将在十八層地獄裏待多久,又會有多少孤魂野鬼将找她索命。往往這時,曼春就極度恐慌,可她只能緊緊抱着被子,安慰自己,不要怕,最起碼在她活着的時候有師哥相伴,她舍不得就這樣離去。
可到頭來,她在那張狩獵網中掙紮,只讓自己被束的動彈不得,最後眼睜睜的看着那個讓她魂牽夢繞的男人毀掉她唯一的親人、尊嚴和愛情。
其實曼春從牢中逃出來的時候,有過一瞬間的迷茫,她不知道該去向何方,其實叔父死了,明樓不要她了,世界之大,她根本無處可去。
曼春覺得按照自己的性格應該要殺掉明樓報仇,可在牢裏這麽多天,她突然覺得沒意思極了,鬥來鬥去,無論哪一派都有大量傷亡,成王敗寇,亘古不變的真理。
況且,她從來不想置明樓于死地,無論他的真實身份是什麽,在她眼中,明樓永遠是在她十六歲那年開始,讓她心髒極速跳動的男人,哪怕在知道所有殘酷的真相之後,她依然只是想找到明樓問清楚,他背負僞裝與她相處,柔情蜜意的時刻,有沒有哪怕一刻的真心實意?
當然,最後的她得到了答案。
只這答案比她想象的還要殘忍,明樓用黑嗖嗖的槍口瞄準她,那張曾經說了無數甜言蜜語的嘴,殘忍的說道:“汪曼春,你逃不了了,投降是你唯一的活路。”
微微細雨中,這裏是外灘,是他們無數次手挽手一起走過的地方,有青蔥時期她拉着明樓歡快奔跑的身影,也有長大後,規規矩矩挽着他,似是任何一對親密情侶的兩人……
眼前的男人,還是帶着寬邊金絲眼鏡,穿着歐式洋服,脖子上戴着格子圍巾,一絲不茍,卻又讓人移不開眼;而她,狼狽不堪,越獄出來的幾天東躲西藏,深藍色的黯淡衣服早已經不成樣子,頭發在風中淩亂的吹散……
“如果,我不呢?明樓,你敢開槍嗎?”汪曼春望着從四面八方靠近舉槍靠近的人,心中一片悲涼,她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明樓的臉上,那雙曾經迷戀的深瞳深似海洋,無數次想要在其中尋找自己的身影。
明樓沒有說話,代替他聲音的是一聲槍響,汪曼春只來得及最後看他一眼,便跌入了江中。她不确定是否有人喊曼春,但她腦海裏定格的是明樓扣動扳機時面無表情的模樣。
汪曼春想,終于,她終于可以擺脫明樓了。不用在明鏡的冷嘲熱諷中強撐一口氣,也不用在別人看戲的眼神中故意挺直背脊,更不用在明樓背對她時為他找理由……這樣解脫,也未嘗不好,汪曼春閉上眼睛,任冰冷的江水将她包圍。
作者有話要說: 寫的時候竟然有些難過~可憐的曼春~我好怕之後掰不回來……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