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等他回來
從彩巴城到遠城,有一條直達公路。路是三年前才修好的,平整開闊,加之邊疆上往來的車輛很少,這條路有時甚至能當做賽道來飙一把。
只要不出現特殊情況,葉小船能在晚上九、十點抵達遠城,找人将杏子送去“有海”,然後找個旅館住上一宿,天亮之後再出城。
可路程剛開到一半,居然出現了禁止通行的情況。
葉小船在邊疆當了好幾年包車司機,一看就明白是怎麽回事。
在路況上佳,天氣上佳的情況下禁止通行,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前方有軍事行動。
不知道禁行會持續到什麽時候,有的車已經掉頭往回開。葉小船握着方向盤,着急地往前面看,又偏過頭,盯着副駕上的杏子。
杏子是極易腐壞的水果。每年都有很多外地人來彩巴城論箱買杏子,箱子上打着孔,看似通風良好,但絕大部分杏子放進去時是一個樣,第二天被拿出來時已經是另一個樣。
為了讓杏子最大程度保持新鮮,葉小船沒有裝箱,仍是放在籃子裏。
如果沒有禁行這種事,杏子被送到“有海”時應該還是新鮮的。
一輛越野從左邊一條道開回來,葉小船放下車窗,招了招手。
司機是個中年少數民族大叔,接連擺手道:“沒說禁行多久,回去吧!”
葉小船胸口一沉。
禁行這種事,實在是說不準。他遇到的最長的一次,從早上7點一直禁到了第二天淩晨,車上的游客叫苦不疊,最短的一次,也有四個多小時。
如果晚四個小時的話,那夜裏12點之前就趕不到“有海”了,單橋吃到杏子,最早也是第二天。
這還是最好的情況。
葉小船眉心緊蹙,難得地露出焦慮的神情。
如果單橋吃到杏子時,杏子已經不新鮮了,那他跑這一趟的意義在哪裏?
但如果中途折返……
葉小船伏在方向盤上,片刻後撐起來,苦笑一聲,然後将車發動起來,繼續往前開。
開到某個地方,就會徹底堵住,然後等待幾小時,或十幾小時,等到軍事行動結束,才能繼續向前。
也許達到遠城時已是半夜,更糟糕的是明天上午,或者下午。杏子不再新鮮,和被運去遠城的普通杏子無異。
可是他還是不願意中途折返。
想去遠城,不單單是為了給單橋送杏子。
杏子能順利送到單橋手上也好,不能也好,單橋最後吃到了也好,沒吃到也好,其實都沒那麽重要。
他只是絞盡腦汁,給自己找一個去遠城的理由而已。
對單橋的想念已經深到了什麽程度,他一清二楚。
現在他已經不是那個在遠城第一場雪落下來時獨自離開的葉小船,他有了自己的事業,雖然還沒有如謝溯所說“發財”,但一切也在他能夠掌控的範圍裏,往好的方向發展。
可若是遇到與單橋有關的事,他就仍然還是以前那個葉小船。
不,以前的葉小船起碼還待在單橋身邊。
而現在,他想單橋想到整宿睡不着。想偷偷回到有單橋的城市,還得找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越來越多的車調頭,葉小船卻鐵了心不折返。
此時折返,将來他也許就再也找不到去遠城的理由。
調頭的車沒想到,等在原地的車也沒想到,這次禁行持續的時間很短,不到兩個小時禁行令就取消了。
葉小船卯着一股勁往前開,抵達遠城時,是夜裏十一點。
十一點在遠城來說,其實不算太晚,減去兩個多小時時差,相當于京城時間九點。
在看到那條熟悉的小巷時,葉小船心髒像是起了潮,一種澎湃得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感覺随着心髒的每一次跳動被泵向經脈與骨骼。
小巷的所有路燈都開着,巷口多了塊閃光指示牌,做工粗糙卻透着幾分可愛,應該出自笨手笨腳的阿貴之手。
陸續有背着巨大行囊和拉着行李箱的人走進巷子,他們都是“有海”的新客人。
巷口有幾輛載着水果的板車,小販大聲吆喝,向路過的旅客推銷水果。
葉小船的視線穿過車窗,看向“有海”的最高點——樓頂那個小房子。
沒有燈光透出來,單橋不在小房子裏。
葉小船拿起籃子,四周觀察一番,才滑下車窗,沖賣水果的小販吹了聲口哨。
小販是葉小船以前沒見過的人,大概是近兩年才到“有海”外面做生意。
看見有人招呼自己,小販跑了過去,嘿嘿笑兩聲,“你要買水果?我這兒杏子桃子葡萄都有!”
“麻煩你将這些杏子送去‘有海’。”葉小船朝巷子的方向擡了擡下巴,趕在小販拒絕之前說,“然後來兩公斤桃子,價錢我給你雙倍。”
小販驚訝,像看怪人一樣看着葉小船。
葉小船已經将錢拿出來,“杏子交給小豬就行,你在這裏做生意,應該認識小豬吧?”
小販點點頭,眼神疑惑。
“如果他問你杏子是誰送的,你就說是旅客買回去請單先生和大家一起吃的。”葉小船說:“記住了?”
小販想了想,将一百塊錢從葉小船手中抽走,“那我就不給你找補了。”
葉小船本來就沒打算讓小販找補,連那兩公斤桃子也不想要,微點了下頭,“謝謝。”
小販提着籃子離開後,葉小船并沒有立即将車開走。他得看着,小販真的将杏子送進“有海”。
他想,當小販空着手從“有海”出來時,自己再打彎離開不遲。
可是小販半天沒出來,第一個從藍色鐵門裏跑出來的竟然是小豬。
葉小船瞳孔一緊,接着就看到小販也跑出來,指着他的車,對小豬說着什麽。
小豬在巷子裏奔跑,看口型就知道,小豬在喊:“小船!葉小船!”
如果立即發動車子,小豬根本追不上來,但葉小船就這麽頓住了,視線越過小豬,看向“有海”那藍色的鐵門。
如果下一個從鐵門裏出來的是……
“小船,真的是你!”小豬已經跑到了車子跟前,短短一截路,竟是跑出了滿臉的汗。
葉小船将車門打開,餘光瞥見從鐵門裏出來的不是單橋,而是阿貴。
阿貴大喊:“小船回來了?”
見到許久未見的人,葉小船忽然有些無措。
他發現自己其實沒那麽冷漠寡情。誰待他好,誰真的關心他,他其實都知道。只是童年時受過的傷害太深,少年時又太過孤單,被單橋撿到遠城後越發偏執扭曲,總是以冰冷的面目去對待周遭的善意。
“你來給我們送杏子?”小豬說:“冬天那一箱幹貨也是你寄的,是不是?”
葉小船沒有否認。
此時,他最想問的是,我哥在嗎?
可是“我哥”這兩個字,已經變得十足陌生。
單橋,單哥,我哥,哥。
葉小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小豬着急道:“你是知道單哥走了,才回來的嗎?”
葉小船一怔,“你說什麽?”
小豬也愣了,“你不知道?”
“我哥走了?”葉小船終于說出那聲“我哥”,“什麽意思?他不在遠城?”
小豬搖頭,握住葉小船的手臂,“回家說吧。”
“回家”兩個字讓葉小船心中微酸,“有海”是他的家,小豬讓他回家。
和兩年前的夏季相比,“有海”更熱鬧了,兩個哈薩克族小夥正在和旅客們跳舞,阿貴養的貓在葡萄架上懶洋洋地眯着眼睛。
葉小船和小豬站在樓頂,背對充斥着歡聲笑語的庭院。
小豬說,單橋是上周突然離開的,沒說去做什麽,也沒說什麽時候回來,車沒開走,行李也沒收拾。
“單哥上了一輛車。”小豬說:“我看到了,是軍牌。”
無需小豬繼續說,葉小船也已經猜到,單橋是被部隊的人接走了。
部隊的人為什麽會來接單橋?
答案不言而喻。
“我想不通。”小豬說:“單哥以前是軍人,但不是早就退役了嗎?”
葉小船靜默着看向遠處。
他知道一個小豬并不知道的細節,這細節他以前從來沒有深想過,現在回頭去看,才隐約明白其中的緣由。
十八歲之前,他年年冬天在退伍季趕到丹莊火車站,就為等待單橋。
單橋卻是在夏天退役,回到大石鎮。
軍隊每年有兩個退伍季,冬天是常規退伍季,夏天是後來新增的退伍季。
單橋雖是在夏天退役,但比規定的退伍時間早了接近兩個月。
“單哥會是去執行任務了嗎?”小豬憂心忡忡,甚至有些憤憤不平,“為什麽單哥都退役了,還要把單哥叫回去啊?”
葉小船嘆了口氣。
哪裏有那麽多為什麽?命令而已。
單橋從來沒說過在役的那八年到底在什麽部隊,執行過什麽任務。這一片駐守的都是邊防部隊,戍邊防爆,條件十分艱苦。
但一位普通的邊防戰士,在退役六年之後,還會被突然接走嗎?
單橋和一部分退役軍人一直留在遠城,是因為随時等待召喚?
“小船?”小豬問:“你有什麽打算?”
葉小船轉過身,看着那沒有亮光的小屋,忽然說:“他會回來。”
得到一個奇怪的答案,小豬不解,“嗯?”
葉小船說:“我等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