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想活成單橋的樣子
火車駛入丹莊市之後,就等于進入西北了。
從丹莊火車站繼續向西北走,将抵達那座“遠在天邊”的小城。
但那裏不是葉小船的目的地。
他在丹莊火車站下車,等待駛向正西方向彩巴城的慢速火車。
慢速火車總是晚點。發車時間未定,葉小船不敢離站太遠,坐在火車站外的馬路坎子上吃方便面。
丹莊火車站是座老火車站了,夜色裏“丹莊”兩個字都顯示不全。三年前丹莊市修了火車南站,主體建築氣勢恢宏,安檢、檢票系統也十分現代化,将這屹立了幾十年的老站襯托得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但葉小船搭乘的火車只在老站中轉。
泡方便面的水沒有燒開,面泡了十分鐘還是沒軟。葉小船無所謂,幾口吃完,起身扔方便面盒時,看到出站口有幾個孤單的,抻長脖子朝站裏張望的身影。
葉小船凝視着他們,動作僵了一瞬。
這個老舊的火車站,有他許多回憶。
他在這裏捧着渺茫的希望等待單橋,大冬天,淩冽的風與冰涼的雪裏,等了一年又一年。
十八歲時,他賴着退役的單橋,執意要一同去遠城,從這裏經過時,他告訴單橋——我很擅長尋找,也很擅長等待。
一轉眼,五年過去了。
他所擅長的,從尋找與等待,變成遠離。
巡邏車經過,刺眼的光芒一閃,葉小船下意識閉上眼,從記憶中抽丨離。
站臺廣播在廣場回蕩,他要轉的那趟慢速火車還有半小時就将進站。
一同播報的還有另一條提示:開往遠城的K20X列車正在檢票。
葉小船喉結很輕地動了下,握着行李包提帶的手倏地收緊,手背與露在外面的小臂浮出一縷縷青筋。
半分鐘後,他向進站口走去,一步快過一步,完成安檢後,直奔K20X列車的檢票口。
直到需要出示車票時,他才忽然一怔。
然後如夢方醒。
後面還排着等待檢票的乘客,檢票員奇怪地看着葉小船,操丨着濃重的方言抱怨:“排錯隊了,讓開讓開!”
葉小船拿回自己的票,從隊伍中退出來,感到渾身發麻。
火車站是很吵鬧的地方,但此時他卻什麽都聽不到,握着車票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兩下,車票跌落在地上。
過了大約半分鐘,他才終于能夠使喚自己的身體,蹲下去将車票撿了起來。
車票上寫得明明白白,他要搭乘的是去往彩巴城的慢速火車,而不是K20X。
一波乘客離開後,候機廳已經沒多少人,葉小船找了個位置坐下,右手支住額頭。
他實在不是個意志堅定的,善于自控的人,聽見開往遠城的火車将要發車,就魂不守舍地趕去。若是他手上當真有一張K20X車票,此時此刻,他就在前往遠城的路上了。
他握住拳頭,在自己側額上一下一下敲打。
仿佛過了很久——其實不過二十來分鐘,慢速火車終于開始檢票。
一天一夜之後,葉小船抵達彩巴城。
這座和遠城規模相似的小城在遠城的西南方向,旅游資源不如遠城,但受惠于得天獨厚的氣候條件,盛産甜份極高的杏子、無花果、各類葡萄,還有甜棗,它們制成的果幹就算放在整個西北地區,也是一流中的一流。
葉小船知道這裏,是因為剛到遠城的那一年,和單橋一同來過。
遠城與彩巴城相隔一千公裏,公路沒有因為霜雪而封鎖的話,得開十多個小時。單橋去辦事,他跟着,回遠城之前單橋買了不少當地的幹貨還有新摘的水果,他過去從來沒吃過新鮮的無花果,被甜得齁住了,眼睛都緊緊閉起來。
那樣子很醜,單橋看了一眼,就丢給他一張帕子,讓他把淌到脖子上的甜水擦幹淨。
回憶與經歷的關系,其實就像幹貨與鮮果,水分蒸發掉了,看上去幹巴巴的,可甜的更甜,酸的更酸,一絲一縷都保存得完好熨帖。
火車到站已是深夜,和五年前跟着單橋到達遠城時的時間差不多。
葉小船來之前就訂好了住宿,網上顯示旅館在當地最大的幹貨批發市場附近,但到了地方,才發現是條偏僻的背街。
彩巴城治安不太好,晚上街上沒多少人,背街就更看不到人影。
葉小船在社會上混了十年,除開和單橋待在一起的四年,其餘六年都是危險裏來,危險裏去,并也不怵這種巷子。
一閃一閃的路燈将他的身影拉長。走到一個分叉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向旁邊那條更窄、更小的巷子看去。
小巷裏的路燈全滅了,一點兒光亮都沒有,深處一片黑暗,看不清東西,也聽不見動靜。
但葉小船沒有離開,他就這麽站在巷口,逆着不遠處的路燈光,注視着裏面那團黑暗。
終于,一聲細弱的求救聲傳了出來,接着是掙紮與扭打。
葉小船将行李包放在地上,打開手機電筒,步伐沉穩地向小巷裏走去。
“救救我!”一個男生哭泣着喊道。
“你他媽想死!”一記耳光招呼過去。
葉小船停下,電筒的光驅散黑暗,照在小巷深處的四人身上。
一個不知成年了還是沒成年的男生衣不蔽丨體,被三個兇神惡煞的青年壓丨在草堆中,其中兩人已經露出了醜陋的私丨chu。
葉小船的出現讓男生看到了曙光,不管不顧地掙紮、喊叫、哭泣。
“哪兒來的?別多管閑事!”
唯一一個沒有解開皮帶的男人站了起來,虎視眈眈地盯着葉小船。
葉小船神情冷淡,微揚着下巴,眉間輕皺,配着他那寸發與側頸的紋身,有種極為懾人的兇悍。
“救命!救我!”男生一腳踹開壓着自己的人,試圖向葉小船爬去,卻被另一人狠狠掼在地上,“你叫!我讓你叫!”
為首的男人與葉小船對視片刻,明顯有些退縮了。
有些人的眼神,你一看,就知道他惹不起。
葉小船的視線從為首的男人臉上,如切割一般轉移到另外兩人臉上,最後落在求救的男生眼中。
“放了他。”葉小船說。
這一聲不重,也不狠。按住男生的那個男人卻莫名抖了一下。
為首的男人問:“你是誰?”
葉小船說:“你管不着。”
“周哥!”一個男人喊道。
被叫做周哥的男人——為首的那位——用力吐了口唾沫,罵出一連串葉小船聽不懂的方言,帶頭往小巷外走去。
葉小船冷冷地看着他與他的兩個兄弟,一步都沒挪,直到他們從小巷離開。
“謝謝大哥!謝謝大哥!”男生剛才掙紮了那麽幾下,現在徹底沒了力,坐在地上起不來。
葉小船看見被扔在草堆旁的外套,撿起來,扔在男生身上,然後幫男生報了警。
一通折騰下來,當葉小船終于躺在旅館的床上時,已經是半夜三點。
他很困,卻睡不着。
剛才救人是一時沖動。
站在巷口時他想,如果站在同一個位置的是單橋,單橋一定會阻止裏面發生的暴行。
他不善良,也不勇敢,但在遠離單橋的地方,他想活成單橋的樣子。
在派出所做筆錄時,男生的哥哥來了,兄弟倆姓喻,在幹貨市場做生意。
其他的葉小船就不知道了,離開派出所時也沒跟對方打招呼。
在旅館休整一天,葉小船開始忙幹貨的事。
他原計劃直接去彩巴城下面的幾個鄉,跟老農談供銷問題,真到了彩巴城,又覺得該先去幹貨市場了解一下行情。
彩巴城第一幹貨市場大得離譜,商品琳琅滿目,葉小船看了一圈,發現這邊售賣的不只有水果制作的果幹,還有菌子、藥材,而林城那邊的人喜歡吃菌子,也喜歡自己泡藥酒。
葉小船思路拓寬了一些,正想買幾種樣品,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大哥!”
葉小船回頭,看到了夜裏救下的男生。
喻小濤穿着圍裙,手上還拿着一條人參,火速跑過來,“我還沒來得及感謝你,你怎麽就走了!”
被帶進喻家的店鋪時,葉小船才知道,喻小濤的兄長喻升是彩巴城生意做得最大的幹貨商之一。
喻升一看葉小船這身裝扮,就知道他是從外地來做幹貨生意的,立即提出合作與讓利。
葉小船已經了解過彩巴城這邊的行情,知道喻升開出的條件表面是上讓利,實際上幾乎相當于贈送了。
萬事開頭難,做生意也是這個道理。有貴人相助當然是好事,但葉小船不願意承這個情。
他救喻小濤,僅僅是認為單橋會這麽做。
他不需要喻家兄弟的感謝。
可喻小濤執意要答謝。
葉小船想了想,提出一個他确實需要,也不算過分的要求——請喻升介紹一些靠譜的農家。
十二月,板栗鋪子的生意異常火爆,一方面因為冬天正是吃炒板栗的季節,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葉小船寄回來的幹貨。
林城不是沒有賣西北幹貨的地方,但質量都相當差勁,要麽是連鎖品牌,費用都花在了包裝與推廣上,要麽是私人賣家,貨品被轉手了一次又一次,中間價挨個疊加,價格高得出奇,東西卻都是低檔貨。
板栗鋪子上賣的,卻是葉小船直接在彩巴城下面幾個鄉的農家裏拿的一手優質貨。客人都是有眼睛的,一對比就知道,“小船的海”賣的是鐵好貨。
“小船的海”是葉小船自己取的名字,作為logo印在包裝上。
當幹貨在林城熱銷時,葉小船仍留在彩巴城下面的風杏鄉,看貨、拿貨、簽合同。
又一批貨即将發往林城,葉小船清點之後,搬起另一個包裝不一樣的箱子。
這箱子裏裝的是他親手挑選的,一個一個挑選的,最好的果幹、野菌子。
它們的目的地不是林城,而是一千公裏外的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