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你看到那只鷹了嗎
“葉小船。”
單橋醒了,一手支在身側,一手将葉小船推開。
這道力并不重,但葉小船身子一歪,僵硬地跌在沉重的被子裏,神情緊繃到極點,辨不出是慌張還是害怕。
還是難過。
單橋似乎沒有睡好,眼中泛着些疲憊,垂着眼睑睨了葉小船片刻,由榻上離開。
單橋掀起門簾的一刻,地上亮得刺眼的雪光和幹冽的冷風剎時灌了進來,葉小船即便立即別開臉,眼球也被刺得發痛。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兩個人的被子裏,漸漸從最初的僵硬中緩和過來,然後打了個激烈的顫,不由自主将雙腿縮起來,用手圈住,接着将臉埋進膝蓋裏。
被發現了。
那麽小的一個動作,還是被發現了。
葉小船肩背上滲出一片冷汗,汗水将貼身衣服浸濕,背上很快變得黏膩冰涼。
他其實知道單橋會醒。
單橋是當過兵的人,在部丨隊待了八年,警醒程度遠非常人可比。
別說是在野外的氈房裏,即便在百葉小區,在“有海”,單橋也會在出現任何風吹草動時第一時間醒來。
他在賭。
賭單橋會縱容他,默許他,就像容許他留在自己身邊一樣。
可是單橋沒有。
是他在單橋昨夜的照顧中得寸進尺了。
外面的歌聲更加嘹亮,伴随着馬蹄聲與鷹鳴。氈房裏卻安靜極了,只有呼吸聲與陣陣心跳。
葉小船松開一只手,緊緊抓住身側的被角。
胸膛像一座堅硬的冰窖,心髒在這冰窖裏垂死掙紮,每一次跳動都撞出激烈的痛與刺骨的冷。
他難以自控地打顫,牙齒“锵锵”咬在一起。
難受,太難受了。
眼眶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變得灼熱,渾身的熱量好像都湧到了那裏,馬上就要化為滾燙的淚。
喉嚨裏擠出一聲悶哼,他擡起手臂,将不知存在不存在的眼淚抹去,而後再次将臉埋到膝蓋上。
早在四年前,單橋就明确拒絕過他了,是他不死心,放不下,一面覺得不需要單橋回應,只要能夠留在遠城,陪在單橋身邊就好,一面又像一個貪婪的野獸,依仗着自己與單橋小時候的關系,想要在單橋處讨要更多,更多。
可單橋照顧他、救他,并不是因為他渴望的那種感情。
單橋一直将他當做老家的弟弟,能幫就幫——包括這一回——他都知道。
那些不過分的要求,單橋多半會答應。可單橋答應得越多,他就越難以自拔。
而如果單橋不答應,或者拒絕,就像剛才,他又會痛苦得想要立即消失掉。
外面傳來腳步聲,葉小船陷在消沉中,誤以為是單橋回來了,趕緊用力在臉上抹了把,“哥——”
掀開門簾的并不是單橋,而是金岷海。
“哥?”金岷海說。
葉小船的神色頓時暗淡下去,轉身背對金岷海,疊榻上的被子。
“你這氈房比我們那間小了不少啊。”金岷海沒話找話,“昨晚睡得好嗎?身體有沒不舒服?”
葉小船幾下将被子疊好,挪到榻邊想穿鞋,一眼卻沒找到鞋在哪裏。
“這兒。”金岷海眼尖,看到爐子旁的鞋,幫忙拿了過來。
爐子雖然熄了,但廬壁一直有溫度,所以放在它旁邊的鞋也是暖和的。
葉小船盯着鞋子短暫出神。
昨晚上榻前,他并沒有将鞋放在爐子邊,一定是單橋幫他放的。
鼻腔忽然又開始泛酸。
放鞋其實只是個很細微的舉動,但細微是因為細心,細心是因為溫柔。
“怎麽了?”金岷海問。
葉小船搖頭,深吸一口氣。
金岷海看了看榻上整整齊齊疊好的兩張被子,“昨天你們睡在一起?”
如果沒有看錯,剛進來時,葉小船身上的被子是重疊在一起的,這就意味着,睡在這裏的人并不是各蓋一張被子。
葉小船蹙眉,聲音冷了下來,“關你什麽事?”
“脾氣還是這麽火爆。”金岷海笑笑,語氣帶着幾分開玩笑的意思,“我還以為經過昨天的災難,我們之間已經有‘革丨命情誼’了。”
葉小船裹上外套,“我通知過公司了,今天下午會有另外的車來接你們。後續補償你們自己去談。”
金岷海挑眉,“那你呢?”
葉小船沒聽明白,“我什麽?”
“你跟我們一起回去,還是留在這裏?”金岷還說:“你應該也得和你們公司談談補償吧?”
補償?
葉小船想都沒想過。
遠城說到底是個落後又偏僻的小城,自然景色雖然美不勝收,但旅游管理不成體系,根本不是金岷海這些大城市來的人能夠想象。
這次開着公司的車出來出了這麽大的事故,不管是誰的責任,到頭來都會歸結為司機的責任,補償不用想,說不定連未結的錢都拿不到了。
這些葉小船懶得跟金岷海說。
金岷海卻看出來了,語氣嚴肅了些,“是不是有什麽困難?”
“沒有。”
“一看就有。”金岷海說:“如果需要我們出面,說一聲就行。”
葉小船皺眉看着金岷海。
金岷海笑道:“總是皺眉,你才多大啊?出去吃早餐吧,我還是頭一回來哈薩克族同胞的村子,剛才我見他們弄了些什麽羊奶疙瘩……”
吃飯時葉小船沒見着單橋,卻看到霸道停在不遠處。年輕的牧民會一點兒漢語,費勁地和葉小船解釋,說單橋和守邊員們去界碑了。
葉小船整個上午都心神不寧。
生活在邊境的牧民隔三差五就會從自己居住的地方騎馬去最近的界碑,這一段距離就是他們的“巡邏範圍”。雖然大多數時候只是走一圈就回來,但天氣不好時也有可能遇上危險。
即便知道幾率很小,葉小船還是擔心單橋會出事。
而且他不知道,單橋是本來就打算陪牧民們去界碑,還是因為他早上的行為而暫時不想和他一同待在村子裏。
下午,公司的車來了——是輛霸道,單橋和守邊員還沒有回來。
王逅幾人歡天喜地,鑽進車子大呼活了過來。
司機喊道:“葉小船,你也上車。”
葉小船不可能這時走。
“陳哥讓我把你接回去。”司機有點不耐煩,“這事你也得負責,你躲在這兒就能躲掉?”
葉小船冷眉冷眼,“我有什麽可躲?”
能在遠城開旅游包租車公司的人,多少都有點兒背景,司機說的那個“陳哥”就不是什麽善茬,司機本人也很橫,“那你就上車,到了遠城咱們好好兒商量。”
“我會回去。”葉小船說:“但不是現在。”
“你!”
這時,金岷海突然從車裏下來,向葉小船走去。
司機對外地客人和本地夥計簡直是兩副面孔,假笑着喊金岷海,“金哥,馬上出發了,你這是去哪兒啊?”
“我留下。”金岷海看着葉小船,“陪你。”
葉小船說:“不需要。”
金岷海笑,“小船,我是坐你的車從遠城出發,我家鄉的風俗講究一個有始有終,我不想讓別人将我載回去。”
司機還在喊:“金哥!”
王逅不耐煩道:“行了行了,我們先走吧,金岷海這人……啧,算了。”
車子離開後,金岷海說:“去轉轉?”
葉小船說:“要轉你自己去轉。”
金岷海頓了片刻,“小船,你不覺得你這樣很累也很狼狽嗎?”
葉小船偏過頭,“你什麽意思?”
“昨天來救咱們,夜裏和你睡在一起的那個‘單哥’就是你喜歡的人吧?”
“……”
“別瞪我,你心裏清楚。”金岷海嘆氣,“你雖然叫他‘哥’,但我敢肯定,他不是你的兄長。”
葉小船看向幹淨澄澈的天空,眼睛半眯起來,“随你怎麽說。”
“這種感情是最辛苦的。”金岷海說:“你喜歡他,他也在意你——否則不會帶着部丨隊的人來救你。可他能給你的也只有這麽多了,在他心裏,你只是弟弟。”
早晨那種凍住胸口的難受又湧了起來,葉小船感到指尖疼痛發麻。
別說了。
心裏一個聲音如此吶喊。
“他應該拒絕過你吧?”金岷海又說:“但你還是不肯放棄。你想要的太多,卻要說服自己不圖回報,你矛盾得都快承受不住了。”
葉小船搖頭,與自己徒勞地争辯。
“我看得出來。”金岷海聳了下肩,換了個詞,“你哥知道你對他的意思,也跟你說清楚了,所以才會冷處理你的熱情,不回你每天發的照片。”
“你他媽別說了!”
“既然難受,為什麽不試着放棄?”
兩人幾乎是同時出聲,一人壓抑,一人溫柔。
片刻,葉小船說:“我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小船,你還是太小了,還不明白一個道理。”金岷海說:“感情是兩個人的事。”
葉小船的眉心登時擰得極緊。
“我不是在追求你,更不是破壞你和你哥的感情,只是站在朋友的角度,給你一些過來人的建議。”
高原上時常能看到展翅翺翔的雄鷹,此時空中正好掠過一只,雙翅展開,長嘯而過,投下一片陰影。
金岷海擡頭看了看,“人生中很多事,不是死纏爛打就有結果。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再怎樣付出都沒有用。小船,你看到那只鷹了嗎?”
鷹的身影,在葉小船瞳孔中越來越遠。
“鷹雖然總是形單影只,但它很自由,它在享受自由。”金岷海說:“你哥看上去也是一個不願受到拘束的人。”
葉小船心中忽然一震。
“你很累。”金岷海的聲音随着風灌入葉小船腦海,“你哥也不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