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他在單橋懷裏
氈房裏生着炭火,溫暖得讓人出汗。
守邊員本質上都是牧民,送來一碗碗剛燒好的羊奶。
王逅幾人圍在木桌邊,個個都是劫後餘生、大難不死的模樣。
金岷海端着羊奶沒喝,想跟守邊員打聽葉小船怎麽樣了,但語言不通,對方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隔着一段距離,還有幾個氈房,金岷海想去那些氈房裏找葉小船,卻被守邊員攔了下來。
王逅在裏面喊:“你別出去了,這裏是少數民族的地盤,人家不讓你亂走動,你就別亂走動。抱走葉小船那人你沒看到嗎?一看就是葉小船的熟人。哪還犯得上你瞎操心啊?”
金岷海皺了皺眉,只得暫時回到木桌邊。
王逅說的那人他看得比王逅還清楚,葉小船叫那人“哥”,駕駛座的門一打開,葉小船就伸手去拽對方的軍大衣。
那人鋒利的五官與輪廓極有壓迫感,氣質冷硬,目光如刀,什麽都沒說,甚至沒有以眼神回應葉小船,更沒有看旁人,直接從駕駛座上将葉小船抱了起來,走入飛舞的雪中。
這幾天相處下來,金岷海差不多摸清了葉小船的性格——非常抗拒肢體接觸,與所有人保持心理距離,不信任任何人,不愛說話,本性善良,但脾氣很差,即便遇到困難,也不會輕易表露。
這樣的葉小船,居然向那人示弱,語氣神情皆是依賴,還任由對方抱走。
雖然葉小船喊的是“哥”,但金岷海并不認為那個高大冷沉的男人是葉小船血緣上的兄長。
很有可能,那就是葉小船每晚發照片,然後愣愣等待,卻總也等不來回應的人。
想到這裏,金岷海的眉心蹙得更緊。
幾十米以外的另一間氈房,單橋正在和一名中年守邊員交流。他們說的是哈薩克語,葉小船聽不懂。
從力塔克回來的路上,葉小船半躺在霸道的副駕上,身上蓋着厚厚的毛毯。
路途漫長,雖然直線距離沒多遠,但在極端天下起即便是霸道這樣的車也只能小心緩行,單橋的意思是讓他去後座躺着睡一覺,他怎麽都不肯,一定要坐副駕。
單橋沒有堅持,去另一輛車上找一同趕到力塔克的守邊員要了一條毛毯。
當時車裏還有其他人,葉小船心裏有很多話——後怕、慶幸、委屈、想念——所有都與單橋有關,卻不能說出來,只得眼巴巴地望着單橋。
坐在副駕上,卻想看着駕駛座上的人,這必然不是一個舒服的姿勢。單橋回視,幾乎是命令,“別歪着,坐好。”
舒服的姿勢,葉小船維持不到五分鐘。
後來單橋也不提醒了,一路沉默開到了庫塔村。
村裏的守邊員将單橋當做親人,對單橋帶回來的人自然也關懷備至,直接騰了兩個氈房出來,還連忙炖了一鍋羊肉。
遠城一半居民是少數民族,葉小船在遠城待了這麽久,對少數民族的餐食卻一直吃不太慣,辛辣的羊肉串倒是能吃,但羊肉炖的湯和那種不知道什麽汁煮出來的羊骨頭卻實在是咽不下去。
單橋将中年守邊員送出氈房,轉身見葉小船腿上的盤子裏還剩着四塊羊骨頭。
撈起來時就四塊,現在還有四塊。
葉小船身上裹着毯子,臉色已經不像被困在森林裏那般慘白。對上單橋的視線,葉小船連忙拿起一塊羊骨頭,“哥,我這就吃。”
可胃裏沒東西,氣味不小的羊骨頭剛碰着嘴巴,葉小船就忍不住幹嘔了一聲。
單橋擰起眉。
葉小船會錯了意,以為單橋煩他這樣,趕緊端起盤子從榻上下來,“裏面太熱了,我去外面吃。”
“回來。”單橋說:“吃不下就別吃。”
葉小船逞強,“肉有什麽不能吃,我凍得梆硬的饅頭都吃……”
單橋看着他,打斷,“我另外做。”
葉小船怔住,“給我……做?”
“回去躺着。”單橋說:“這間氈房不能做飯,我去廚房,過半個小時回來。”
葉小船将自己團在硬邦邦的榻上,聽着外面柴油發電機的轟隆響聲,胸口一點一點變得柔軟,酸脹。
不到半個小時,單橋就回來了,因為雙手都端着碗,只能用肩膀掀開厚重的氈房門簾。
葉小船趕緊跳下去,“哥,我來!”
氈房裏原本有一股不重的膻味,此時全被飯菜香給取代。
單橋給葉小船吃不慣的羊骨頭剔了肉,重新加料烹饪,配上土豆、蔬菜,做成一大碗羊肉手抓飯,還單做了份番茄疙瘩湯。
熱氣撲在葉小船臉上,頓時就把葉小船眼睛熏紅了。
“這回能吃了吧?”單橋說。
葉小船幾乎将臉埋進了手抓飯裏,狼吞虎咽。
“慢點。”單橋坐在榻邊,也不看身後的葉小船,手伸到爐邊取暖。
葉小船将手抓飯和湯吃得幹幹淨淨,“哥,我去洗碗。”
單橋沒阻止,只說:“廚房在兩點鐘方向,跟人說聲‘謝謝’,他們聽得懂。”
這一趟救援,忙碌的不僅是單橋和前哨班,守邊員們也都累得夠嗆,此時正圍坐在廚房裏的木桌邊喝酒吃肉。
葉小船不常說“謝謝”,洗好碗和勺子後,向他們深深鞠了一躬。
柴油發電機不可能開整晚,爐子也燒不到天亮。
單橋将墊子和鋪蓋都展開,讓葉小船趁爐火還沒熄趕緊睡。
經過這驚心動魄的一天,葉小船累是累,卻沒有什麽睡意。
住氈房,就意味着睡通鋪,區別只是在于人多人少。
另一個氈房裏住了金岷海四人,而這個氈房只有葉小船和他哥兩人。
“哥,你睡嗎?”葉小船在被子裏問。
單橋拿上軍大衣,“我出去一會兒。”
“你去哪兒?”
“前哨班。”
葉小船不吭聲了。如果沒有前哨班的幫忙,就算單橋就在庫塔,最後恐怕也無能為力,單橋去前哨班,自然是感謝對方。
庫塔村到前哨班,一來一回也得花不短的時間,單橋回到氈房時,炭火已經快熄了。
葉小船早就将兩人的墊子和鋪蓋放到一起,見單橋回來,就從睡熱的被窩裏挪去另一個被窩。
“哥,你睡這裏。”
我給你暖過被子了。
單橋身上帶着明顯的寒意,靠近時葉小船甚至聞到了風雪的氣息。
單橋躺下時,他就靠了過去,在黑暗裏放肆地靠在單橋身邊,“哥,你冷不冷?”
“睡覺。”單橋說。
葉小船感覺到單橋語氣中的疲憊,不敢亂動了,悄悄伸出手,環在單橋的被子上。
爐火終于熄滅,氈房的溫度一點一點下降。
葉小船只得将手收回被子裏,捂得暖和了再去抱單橋。
單橋是背對着他的,哈薩克族的被子又厚又硬,他虛虛地抱着單橋,還以為單橋不知道。
在葉小船又一次将手伸出來時,單橋動了一下。
葉小船還沒來得及縮回去,就聽單橋說:“睡不着?”
嘴快于腦,葉小船脫口而出:“有點冷……”
爐火熄滅之後,氈房裏确實不如之前暖和,但并沒有冷到睡不着的地步。
守邊員們都不會将爐火燒到天亮,一是沒有必要,二是炭火畢竟是炭火,一氈房的人都睡着了,萬一出了什麽事,後果将不堪設想。
葉小船說完心跳都快了起來。
冷不冷,冷到什麽程度,單橋就在他旁邊,還能不知道?
他自覺說錯了話,有裝弱的嫌疑,便往離單橋遠的方向退了一點。
單橋轉過身來,支起身子,像是在俯視他。
高原上的氈房不比城市裏的房間,城市裏有各種光源,即便關了燈,還是有別的亮光從窗外照進來,不可能真的漆黑無光。可氈房一旦斷電,周圍就只有月光和星光,門簾和天窗一擋,裏面就是伸手不見五指。
葉小船幾乎屏住了呼吸。
須臾,單橋将被子抖開,“冷就過來。”
葉小船發出一聲低沉的驚呼。
單橋已經拿起他的被子,将兩張被子疊到了一起。
他立即鑽到單橋的墊子上。
兩張被子一壓下來,頓時暖和了。
但更多的暖和卻不是被子帶來的,而是單橋的體溫。
葉小船成年後第一次這麽近地挨着單橋,心髒跳得飛快,好像即将從胸膛裏蹦出來。
他害怕單橋聽到他那充斥着整個聽覺的心跳,悄悄将身子往下挪,臉頰碰到單橋的肩膀時,已經灼熱得不像樣。
單橋低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還冷嗎?”
葉小船搖搖頭。
單橋整理葉小船背後的被子,手臂自然而然圈在了葉小船身上。
葉小船從未這般緊張過,想說話,又生怕情緒激動時口不擇言。
“睡吧。”單橋說。
葉小船在攀上巅峰,又逐漸平複的心跳中睡着了,醒來時天窗已經打開,雪後幹淨的陽光傾瀉而下。
他睜開眼,看見自己正與單橋相擁而卧。
單橋摟着他,他在單橋懷裏。
他處在下方,一動不敢動,一旦單橋醒來,他這場“夢”就結束了。
氈房外傳來守邊員們說話的聲音,還有高亢嘹亮的歌聲。
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這片邊疆的人,好像總是那麽快樂。
葉小船再三觀察,确定單橋還在熟睡後,将臉沉了下去,輕輕吻在單橋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