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葉小船,往前看吧
葉小船一直以為單橋的母親是個瘋子——龔彩和樓裏的女人都這麽說。
被單橋抱進家門時,葉小船甚至害怕地縮了縮身子。
屋裏比外面高幾度,可這并不是因為有任何制暖設備,僅僅是因為窗戶緊閉,寒風刮不進來。
葉小船聞到一股香味,是肉的香味。
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肉了。
單橋将葉小船放在沙發上——那不是現在普通家庭裏常見的皮革沙發或是布藝沙發,只是一張涼板床,冬天鋪上一層布,就意思意思當做沙發。
廚房裏傳來嘩啦一聲巨響,一聽就是好幾個搪瓷碗摔在地上,女人的罵聲傳來:“狗丨日的,又摔!”
葉小船打了個哆嗦,生怕下一瞬女人就握着刀沖出來。
與他想象不一樣的是,女人沒有出來,反倒是單橋走進了廚房。
“哪兒瘋去了?咋才回來?老娘酸蘿蔔都快你媽炖爛球了!”女人髒話連篇,但時至今日,當葉小船回憶起女人時,仍不得不承認,她的聲音其實很好聽。
她的名字也很美,叫玉霞。
單橋不知說了什麽,玉霞“哎喲”一聲,探出半個身子往客廳瞧,葉小船猝不及防與她看了個對眼,吓得不敢動彈。
單橋這回聲音大了些,說的話葉小船聽到了,“我來炒菜,你出去。”
玉霞樂呵呵地離開廚房,蹲在葉小船面前。
那年頭工廠裏的婦女都灰仆仆的,既不懂得打扮自己,還要罵穿得鮮豔的女人“賤”。整棟筒子樓,乃至整個機床廠廠區,只有玉霞穿高跟鞋燙大波浪化大濃妝。
她并不是廠子裏的工人,單橋那去世的父親才是工人。
葉小船被迫看着玉霞的臉,膽怯地叫了聲“孃孃”。
玉霞誇張地笑起來,将葉小船抱在懷裏,“可憐的小娃子诶,怎麽穿這麽少?你那狗丨日的媽不給你衣服穿?”
“別跟小孩說這些。”單橋端着一個大搪瓷缽從廚房出來,冷冷地瞥了玉霞一眼,“去拿碗筷。”
“哎喲,又被白眼狼兒子教育啦!”玉霞嘴上抱怨,臉上卻不見不高興,滋着拖鞋去廚房拿出碗筷,對葉小船招手,“小寶貝,來吃玉霞姐炖的酸蘿蔔鴨子湯。”
葉小船愣愣地看着這對母子。
單橋說:“餓就來吃。”
“嘿!這是什麽話?”玉霞對葉小船笑,“快來,餓不餓都吃點兒,玉霞姐的廚藝比你那個便宜媽不知道好幾座山。”
葉小船來到桌邊,當即咽了口唾沫。
玉霞大笑,拿來一個大碗,舀出滿滿一碗湯,裏面有一個鴨腿一個鴨翅膀,還有好幾塊酸蘿蔔。
葉小船眼睛都看直了。
玉霞又将剩下的鴨腿和鴨翅膀往單橋碗裏夾。
單橋不耐煩地擋,“你自己吃。”
“敢跟你媽犟?毛長齊了?”玉霞不由分說将腿和翅膀扣單橋碗裏,而後給自己夾了塊胸肉,“我吃這個。”
葉小船半大不小,吃了數不盡的苦頭,臉上身上全是養父母打出來的傷,突然在一個陌生的家庭裏喝到從不曾喝過的湯,不知不覺就掉下眼淚。
單橋皺起眉,“你哭什麽?”
“小孩哭一哭怎麽了?”玉霞趕緊拿來卷筒紙,一邊幫葉小船擦一邊笑單橋,“你從小到大不哭也不笑,就不準別的小孩哭啦?你咋這麽霸道呢?”
單橋也許是懶得多說,也不想應付小孩子,索性不再開口,默默吃完飯,又默默收拾好桌子和廚房。
“就在我們家睡吧。”玉霞從櫃子裏翻出兩床厚棉被,鋪在沙發上,又找出一件單橋上小學時的厚棉衣,“喏,試試。”
葉小船不知所措,下意識去看單橋。
單橋還是冷冰冰的态度,“想睡就睡。”
這個冬天,葉小船幾乎在單家住了下來。
玉霞還給他改了名字,說大船不好聽,太粗魯,一點兒不可愛,不如就叫小船,聽着招人疼。
“我那白眼狼兒子是橋,不是大橋也不是小橋。你如果是大船,要經過橋時怎麽辦?不就把橋撞壞了?你是小船就沒問題了,遇到刮風下雨什麽的,你還可以在橋下面躲一躲。”
葉小船被玉霞逗樂,到處跟人講——我有新名字了,我叫小船!
葉勇和龔彩本來就不想養葉小船,恨不得葉小船永遠別回來,在單家生根發芽最好,将來長大了再回來給自個兒養老。
玉霞經常神叨叨地站在走廊上唱歌,那歌詞編得好,将葉家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跟玉霞待得久了,葉小船才知道,玉霞根本不是瘋子,也不是單橋的親媽。
單橋的親媽很早就跟外面做生意的男人跑了,玉霞是單橋的父親帶回來的JI女。
葉小船還理解不了JI女是什麽意思,只知道不是個好詞。
單橋九歲時沒了父親,玉霞竟然沒有離開,而是住了下來,還和單橋說——你那雜丨種媽和短命爹都不要你,我要。你別怕,将來有我一口飯,就有你一口飯。玉霞姐跟你保證,一定把你養到十八歲成年。
單橋在家的時間很少,早出晚歸,比筒子樓裏的所有男人都忙。玉霞每次解釋時都很驕傲——我們家單橋成績好,在學校學習呢!
葉小船不怕玉霞也不怕單橋了,比起待在自己家裏,他更喜歡守着單橋寫作業,單橋去哪兒,他就跟着去哪兒。
但好景不長,筒子樓裏開始議論紛紛,一說葉家不知道給小兒子積德,自己領養的孩子扔給別家帶,二說玉霞不要臉,連六歲的小男孩都不放過。
玉霞倒是無所謂,可龔彩坐不住了,将葉小船逮回家打了一頓,不允許再去單家。
轉眼,葉小船到了學齡。
龔彩本不想讓葉小船上學,可鎮裏剛出臺了政丨策——學齡兒童必須接受義務教育。
葉勇不情不願地繳費,卻連書包、文具都不肯給葉小船買。
葉小船從小學到初中,背的都是單橋淘汰的書包。
玉霞将書包補了又補,還美滋滋地笑,“幸好老娘把這書包給留下來了!”
小學和中學離得很近,都是機床廠的子弟校,共用一個操場。葉小船心理上對玉霞和單橋早就有了依賴,每天放學就沖去中學,等單橋放學。
可單橋比他大八歲,需要上的課比他多得多,他哪兒等得到。
“回去。”單橋站在走廊上,不耐煩地趕他走。
他見到單橋就高興,雙手抓着書包帶,“哥哥,我等你。”
攆不走,也不可能動手揍,單橋便懶得再管。
也是在等單橋的過程中,葉小船才知道單橋為什麽總是早出晚歸。
單橋放學後要打工,有時是一份,有時是兩份。
葉小船讀二年級時寫了篇作文,叫《我的夢想是快快長大》。
長大就能和哥哥一起打工。
就能追上哥哥的腳步。
玉霞沒能像當年保證的那樣将單橋撫養到十八歲。
單橋即将年滿十七歲時,玉霞患上了卵巢癌,查出來就已經是晚期了,沒得治。
流言蜚語充斥着整個筒子樓,人們都說,玉霞是因為“不潔”,才會得這種病,活該。
單橋将玉霞拖進醫院,然後辦了休學,沒日沒夜地工作。
玉霞一次都沒有哭過,就只牽着單橋的手說:“我們不治了好不好?兒子,你不能不念書。”
說完又叫葉小船,“快勸勸你哥,叫他回去好好念書。”
單橋執意要給玉霞治病,就像多年前玉霞執意留在筒子樓,撫養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兒子。
單橋犟,玉霞比他還犟。入院一周後,玉霞就走了,趁單橋打工,葉小船上學,一個人走得悄無聲息,只給單橋留了一封信,說家裏某個抽屜裏還存着一萬六千塊錢。
沒人找到玉霞,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單橋跪在玉霞所說的抽屜前,一旁放着玉霞存錢的鐵盒子。
葉小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單橋哭泣。
單橋回到了學校,不久後升入高三。
葉小船仍舊跟着單橋,卻被禁止進入單家。
不是單橋不讓他進,是龔彩不準。
龔彩說,單家晦氣,兩個女人都跑了,男人死了,葉小船去一趟,就是往自家帶一次晦氣。
弟弟葉高飛已快四歲,和葉小船很親。
葉小船對葉勇、龔彩越來越沒有感情,卻很疼愛葉高飛。
究其原因,大概不是因為葉高飛可愛,而是因為葉高飛喜歡他、待他好。
單橋高中畢業,選擇了入伍。
葉小船很慌張,“哥哥,你不回來了嗎?”
單橋在長久的沉默後道:“嗯,不回來了。”
“那我怎麽辦?”
“你有你的人生。我們只是鄰居,我管不了你。”
新兵上路的那天,葉小船哭着追車。可視野裏,戴着紅花的哥哥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終于再也看不見。
隔壁的房門積了厚厚一層灰,人們漸漸不再讨論玉霞。
葉小船上初中後打聽到單橋在西北當兵。
他在地圖上找啊找,根本找不到具體是在哪裏,只知道西北太遠,遠在天邊。
先後失去玉霞和單橋,葉小船的生活落入一種無法招架的黑暗與壓抑。
一方面他有一種被抛下的劇烈失落感,一方面葉高飛被診出患有慢性腎病,龔彩像瘋了一般,認為是葉小船奪走了葉高飛的運勢,是葉小船将單家的噩運帶到了自家。
夫妻倆打葉小船打得更厲害,葉小船有時反抗,有時沉默。
多重打擊中,他的性格變了,變得陰沉、偏執、冷漠,甚至仇視一切。
他很多次想——你們打吧,打得越狠越好,如果你們打不死我,我就要殺了你們!
葉小船十三歲時,葉高飛病危,勉強搶救過來之後,葉勇從老家的村落裏請來一個老巫婆,說是要給葉高飛驅邪。
老巫婆說,邪祟就在葉小船身上,葉高飛要想活命,就必須找九名陽氣最旺的族人,将邪祟從葉小船身上抽打出來。
葉小船瘋狂掙紮,卻哪裏敵得過十幾名成年男性。鞭子不停歇地落在他身上,痛得他撕心裂肺。
成年人都在叫好,只有葉高飛一邊大哭一邊喊:“你們放過我哥哥!”
哥哥……
這個詞刺激着葉小船,幾乎将他從暈厥中扯了出來。
他想起單橋,突然猙獰地笑了笑。
這笑看在老巫婆眼中,大概就是邪祟的笑。
落在身上的鞭子更重,連血都被帶了出來。
葉小船漸漸覺得自己活不成了,再也見不到哥哥。
單橋卻在這時回來了,闊別三年,以探親假的名義回來給父親掃墓。
“住手。”
二十一歲的單橋和當年離開時已經判若兩人,高大,挺拔,臉上是軍人的冷厲與威嚴。
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看着這個突然出現在門口的陌生人。
葉小船遍體鱗傷,視野不清,看到單橋時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哥,哥哥……”他朝門口的人影伸出手,就像小時候抓住單橋的褲腳一樣。
單橋并未跟蠻夫們動手,而是立即報警。
鎮派出所本來不會管這種事,可報警的是現役軍人,情況就不一樣了。
參與私刑的人全被拘留,單橋将葉小船送去醫院。
葉小船發了很久的燒,醫生接連嘆息,說如果再晚一點,這孩子恐怕會被活活打死。
“哥,我想殺了葉勇和龔彩。”蘇醒之後,葉小船對單橋說:“我還沒有滿十四歲,我殺死他們不用坐牢!”
單橋凝視了他許久,“沒有必要。”
頓了片刻,單橋解釋:“不是坐不坐牢的問題,殺過人,你的人生也被改變了。你沒有必要為了那種人,毀掉你這一輩子。你們的收養關系已經解除,葉小船,往前看吧。”
單橋的探親假結束時,葉小船剛剛出院。
“哥,你又要走了嗎?”葉小船問:“那我該怎麽辦呢?”
單橋仍是三年前的話,“我管不了你。”
“我能跟你一起去西北嗎?”
“不能。”
葉小船急切地說:“我不想留在這裏!”
單橋抽完一支煙,“那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
玉霞留下的鐵盒子,單橋交給了葉小船,“我用不着,她疼你,你留着吧。”
十四歲,葉小船沒有殺死葉勇和龔彩,而是用玉霞留下的積蓄,離開了大石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