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想獨占單橋
十二人間熄燈後充斥着咳嗽、翻身、上廁所的聲音,葉小船經常整宿整宿睡不着,每天早上起得比隔壁床的老大爺還早。
硬要比較的話,病床還是比鋪着席子的水泥地板強,好歹軟,不硌背。
但在單橋身邊,葉小船睡得踏實,不僅一夜無夢,天光大亮了也沒醒。
單橋離開房間時将門簾用夾子夾了起來,還把天窗推開了,晨光從四面八方透進屋,全都照在葉小船身上。
葉小船翻了個身,面朝床的方向蜷縮着,浴巾被被他揉成一團抱在懷裏。
他上身什麽都沒穿,一整片光滑的背都暴丨露在光芒下。
“單哥,早上好!”小豬正在打掃院子,神采奕奕的。阿貴說小豬起這麽早,不該叫小豬,該改名叫小雞,雞天不亮就打鳴,豬只會吃了睡睡了吃。
單橋去公共水池邊洗漱,和坐在院子裏的幾位包車司機打了聲招呼。
司機們是來接客人的,車停在巷子外,客人整理完畢就能出發了。
遠城本身其實沒什麽可玩兒,但以遠城為中心,東南西北四條線都是壯麗的自然風光,跑一條線單程最少得花三天時間,單橋自己都跑過,但少,不像葉小船那樣不要命地拉活兒。
旺季包車費貴,油水豐厚,但司機們一年也就賺夏秋這幾個月的錢,路上辛苦,還危險,每年都有人出車禍,甚至有人開進荒野無人區之後,就再也沒出來。
葉小船這些人,賺的不是血汗錢,是命錢。
單橋早上不怎麽做飯,趿着拖鞋去小巷外買了一大口袋油餅和豆漿回來,扔在長木桌上,讓司機們分着吃。
小豬跑過來,視線往樓頂瞟,“單哥,小船還沒起來呢?他怎麽了,我昨晚看他身上有傷啊。那他還帶客嗎?”
“沒事。”單橋沒說葉小船還帶不帶客,他右手套着食物用塑料口袋,拿了三張油餅放在盤子裏。
司機們正在分享大口袋裏的油餅。
院子裏不斷有客人拖着行李箱,跟着各自的包車司機興致勃勃地離開。阿貴打開冰箱,粗着嗓門喊:“小豬,你做了白糖番茄啊?我吃了哦。”
“你吃屁!”小豬趕緊跑過去,“這是小船給單哥做的!”
阿貴和葉小船一樣喜歡番茄,聞言失望道:“哦,好吧……”
“我不吃,你想吃就吃。”單橋說。
“他不想吃。”小豬說着踢了阿貴一腳,阿貴想了想葉小船那惡狠狠的眼神,讪讪道:“算了,我也沒特別想吃。”
單橋回到樓頂,葉小船竟然還是剛才的姿勢。
他站在席子邊,看了十來秒,右腳踢在葉小船腰杆上。
葉小船小時候挨過很多打,現在受不得攻擊,連試探都不行。曾經有客人跟他開玩笑,從後面跳起來偷襲他,被他一個過肩摔,險些摔出筋骨問題。
這在遠城包車司機圈子裏,算是事故了。葉小船歉也道了,醫藥費也陪了——一個多月算是白忙活了,對方仍是不買賬,最後還是單橋幫忙解決。
太陽烤背都沒醒,挨了這一腳,葉小船幾乎瞬間就直起身來,在看清站在自己跟前的是單橋時,那冷沉的目光才漸漸軟化。
“哥,早。”醒得太急,聲音有些沙啞。
“起來。”單橋說:“到點去醫院了。”
葉小船睡得渾身骨頭痛,躺着還不覺得,站起來才覺得哪裏都不舒服。
但他沒讓單橋看出來。
單橋可能也沒注意到他,将他叫醒之後就出了門。
油餅已經被司機們吃完了,就剩被單橋拿出來放在盤子裏的三張。
小豬說:“小船,單哥專門給你留的。”
葉小船不怎麽喜歡小豬,但這和小豬本人沒有多大的關系。
除了單橋,葉小船不喜歡任何人,和單橋關系越近的,他越是不喜歡。
他想獨占單橋,與單橋相依為命。
他的視線裏只有單橋,可在單橋眼中,他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
單橋開這間旅舍時,葉小船就想來當義工,不是只幹幾個月的那種,是終身制,全年不休,二十四小時在崗都行。
但單橋沒答應。他只能換種方式,給住在這兒的客人當司機。
油餅涼了就沒那麽好吃了,葉小船一邊吃一邊瞄單橋。
單橋在給花園裏的植物澆水。
遠城幹燥,到了夏天,花花草草一天得澆幾次水。單橋單手拎着個壓力壺,另一只手揣在褲袋裏,水霧從出水口噴出,籠罩在嬌豔的鮮花上。
葉小船看入了神。
從他的角度看去,單橋幾乎被玫瑰包圍。
這畫面很有意思。
單橋身上的氣場是冷厲又堅硬的,容易令人聯想到邊疆血一樣的黃沙,以及鋪天蓋地的硝煙,還有破空的子彈,但花這般嬌柔的玩意兒環繞在他周圍,竟然毫不突兀。
葉小船的視線從單橋臉上轉移到青筋蒼勁的手臂,心裏想着——
我哥真帥,拎個水壺都那麽帥。
單橋在部隊待了八年,對別人的注視相當敏感。葉小船在看他,他打從開始就知道,但懶得回視,直到澆完一壺水,才倏地擡起眼。
葉小船連忙埋頭吃餅。
單橋躬身放下壓力壺,“還想不想去醫院?”
葉小船咬着餅,說不出話,只得點頭。
“那就快吃。”單橋說:“吃完到巷口來。”
巷口旁邊有個公共停車區,單橋的霸道就停在那兒。遠城有很多霸道,基本上都是包車司機的拉客車,一輛能坐五位游客,遠城周圍的所有線都能跑。
單橋的霸道卻沒怎麽拉過客,平時開得也少,他買菜拉貨時開三輪車,在城內辦事就騎摩托。反正遠城小,三輪車能随便來個環城游。
葉小船立即反應過來,“哥,不騎摩托?”
單橋沒說話,換了身出門的衣服就推開鐵門走了。
葉小船連忙将剩下的餅塞嘴裏,洗臉漱口後追了上去。
遠城靠近邊境,偶爾有突發情況,不那麽安全,各家各戶都有鐵門,大多數旅舍還有安檢設備。像“有海”這樣有大院子的旅舍,都是一扇大鐵門中間套着一個小鐵門,大鐵門上有防止攀爬的尖刺,上方還有鐵絲網。平時大鐵門不開,進出都走小鐵門。小鐵門下頭有個坎兒,葉小船追得太急,右腳在坎兒上磕了一下,險些栽跟鬥。
站穩之後他突然洩氣地想,自己好像永遠都在追單橋,從丁點兒大追到現在二十二歲,從西南內陸的小城市追到西北邊境的小城市,淌過比雨季河水還渾濁的時光,從來不敢停下半步。
因為單橋不會停下來等他,他們之間的距離取決于他跑得快還是慢。
快的時候,勉強能夠着單橋的衣角。
慢的時候……
他連單橋的背影都看不到。
單橋拉開駕駛座一邊的車門時,葉小船在副駕外喘氣。
“跑什麽?”單橋輕皺起眉。
葉小船看不見單橋的眼神,因為單橋此時已經戴上墨鏡。
墨鏡裏有他的影子,模模糊糊的,但看得出狼狽。
能不狼狽嗎?一大早被叫起來,早飯沒吃安生,出門差點摔一跤,捂着胃跑了整整一條巷子。
他還是個傷號呢。
葉小船有點兒想吐。
但這時別說吐,就是有幹嘔的舉動,都很不合适。
他難得坐一回他哥的霸道,不想弄得滿車都是油餅味兒。
“哥。”葉小船白着一張臉回頭喊。
“說。”單橋好歹沒繼續不理他。
“等我一分鐘。”葉小船指了指路邊的白楊樹,“我去喘口氣兒。”
單橋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葉小船趕緊跑開,背對霸道,一邊揉胃一邊歇氣。
馬路對面跑來一條黃色土狗,也跟白楊樹下喘氣。
葉小船瞪着土狗,土狗也掀起眼皮瞧他。
都很兇,都帶着“你看你媽”的意思。
葉小船忽然不喘了。
他想起一件事,那事挺久了,久到早該忘記。但他每次想起,心裏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當年他追着單橋跑,把單橋當做天,別人罵他——葉小船,你賤不賤啊?你他媽就單橋養的一條狗吧!
他當即反駁,将對方打得鼻血橫流。
可他說的是——單橋沒有養過我!
後來他後知後覺地想明白了,自己最該說的應該是——你他媽才是狗!你他媽才賤!
土狗歇夠了就晃着尾巴往巷子裏跑去,看樣子是去旅舍裏讨食。
葉小船被往事弄得有點煩,也感覺不到胃的不舒服了,沉着臉走回車邊,上車前刻意聞了聞自己的手臂。
沒有汗味,沒有油味。
只有單橋房間裏蚊香的餘味。
單橋沒進醫院,将葉小船放在醫院門口。
葉小船有些猶豫地張了張嘴。
單橋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麽,道:“輸完液自己回去休息。”
這意思就是“我不來接你”。葉小船有個很小的吸氣動作,笑道:“好,那哥,我進去了啊。”
霸道車窗合上,沒多久就消失在拐角。
葉小船在路邊斜着身子望,連車的聲音都聽不見了,才獨自朝住院部走去。
傷號病號輸液大多集中在上午,葉小船輸了一瓶又一瓶藥,其間護士來給他做了住院的例行檢查,能回家時已經過了飯點。
病房裏飯點格外熱鬧,各種菜香混合在一起,又油膩又刺鼻。
葉小船從來不在病房吃飯,因為整個病房,就他沒家屬送飯。
別人有雞湯魚湯鴿子湯,他頂多有周昊花十塊錢買來的炒飯。
離開醫院時,葉小船肚子叫了幾聲。
他忍着餓跳上一輛火三輪,說要去“有海”。
他想,說不定單橋做了菜。
可回到旅舍,他才知道,單橋根本沒回來。
冰箱裏冰了一夜的白糖番茄還在,單橋一口都沒有動。
葉小船咧了下嘴,端着搪瓷缽坐在葡萄架下,一勺一勺往自己嘴裏塞。
“小船,你沒吃飯啊?”阿貴來了,“我給你煮碗面?”
“不用。”葉小船站起來,頭一揚,将剩下的番茄全吃了,那些酸酸甜甜的玩意兒滑進食道,凍得他一個激靈。
白糖番茄不管飽,但他沒了胃口,胸口那塊兒像有什麽東西給堵着,不舒服,卻比空蕩蕩的時候踏實。
上到樓頂,葉小船将單橋沒洗的衣服全都丢進盆裏,蹲在太陽底下搓洗。
他自己的破租屋亂七八糟,但每次來單橋的住處,不管是旅舍這個,還是另一個,只要單橋不在,他都會把髒衣服洗了,把桌椅櫃子擦幹淨。
他能幫單橋做的事不多,能做一點算一點,不管單橋高興不高興,反正他高興,他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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