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玉面閻羅
身為錦衣衛,總是不可避免的會審訊犯人。更何況這次又是浙江按察使謀反的案件,牽扯進來都是一幹朝廷的重臣,皇帝一早就下令要嚴辦,着他近期內就要審問出個結果來。
皇帝馭人之術,有可能會容忍貪墨,渎職之類,但唯獨不可能會容忍謀反。但凡只要關于到謀反的事,從來都是寧肯錯殺一千,也不會放過一個的。
沈钰方才就正看着鄭雲在審問犯人,而審問的時候自然難免會動刑。帶刺的鞭子抽了過去,往回卷的時候自然會帶了些許血肉出來。他站的近,就濺了幾滴到衣擺下方。
這時就看到有校尉急匆匆的過來,說是葉姑娘出宮了。
沈钰一聽,忙忙的就轉身出來了,一時就沒注意到自己衣擺下方已經濺灑到了幾滴血跡的事。
這當會他心中只懊悔不已,想着若是早知道如此,早間出門的時候他就該挑揀一件黑色的衣服才是,沒事非要穿這件銀灰色的衣服做什麽?
當下他見着葉明月只是望着他衣擺上的這幾滴血跡,又見她煞白了一張臉,顯然是心中害怕。于是他想也不想的,俯身彎腰,伸手撩起了自己錦袍的下擺。
随即只聽得撕拉一聲響,他竟是硬生生的用手将這衣袍的下擺給撕了下來。
葉明月面上駭然。
他身上這銀灰色衣袍的料子應當是湖綢,尋常用剪刀去剪尚且還要費些力,可是他現下竟然就這樣徒手的撕了一塊下來,且瞧着還是毫不費力的模樣。
他這到底是有多大的手勁啊?若是他當真發起狠來擰人的脖子,只怕都能教他活生生的給擰斷的吧?
葉明月由不得的心中就更害怕了。
眼見得沈钰這時擡腳要往她這邊走,她忙又往後退了兩步,随後更是滿面驚悚的望着他,語聲發顫:“你,你別過來。”
沈钰只當她還是怕他衣擺上的血跡,忙将手裏拿着的衣擺扔給了在旁邊恭敬侍立的那名千戶,随後将自己的雙手平攤給葉明月看,說着:“你看,現下什麽都沒有了。你不用怕了。”
說到後來,語氣中竟是有哄勸小孩的意思。
葉明月的目光就落在了他的手上。
Advertisement
其實若不是曾親眼見過他一刀劈殺和尚的那個血腥場面,僅看着面前的沈钰,葉明月是怎麽樣也不會相信他會是那樣兇狠的一個人。
沈钰實在是,生的太幹淨了。
明明是上過多次戰場,一杆梨花槍槍尖上也不曉得是沾染上了多少鮮血,可他整個人瞧着依然還是很清澈。
對,很清澈。冬夜月下的寒潭之水一般,縱然是面上瞧着再凜冽,可依然不改其清澈本質。
而當他牽唇笑起來的時候,葉明月想起早間沈钰回頭對他一笑的那副模樣,雙眼清澈帶亮,足可讓人恍神。
便是現下他伸出來的一雙手,那也是白皙修長,骨節分明的,瞧着再看不出來這雙手會有那樣大的力道能一刀劈殺敵人,随意的便能撕裂一塊錦緞的料子。
但葉明月心裏還是覺得有幾分害怕。所以縱然是此刻沈钰面上的笑容再和煦,語氣再柔軟,可她依然還是顫着聲音阻止着他的靠近:“你,你別過來。”
說罷,腳步極快的就繞過沈钰,幾乎是倉皇失措的走向了自家等候在旁側的馬車。
随即她提裙上了馬車,唰的一聲就放下了車簾子,随即又吩咐着小厮快快趕車。
沈钰則是怔愣的站在原地,看看已經遠去的馬車,又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再是看看旁側那位千戶手裏拿着的被自己撕下來的衣擺。
不巧就正好瞥到了那千戶面上隐忍不住的笑意。
這千戶姓錢,雖說是自沈钰上任之後方才與他相識的,但沈钰為人原就能力極強,賞罰分明,平日裏沒事的時候又會請着他們去酒樓裏吃個飯,聚個餐什麽的,所以他上任沒多長時日就極得錦衣衛上下一幹之人的擁戴了。
且大家在一塊兒待久了,就會發現這沈钰是個外冷內熱的性子。凡事但凡是沒有觸及到他的底線,他一般都不會去與你過多的計較。便是偶爾口頭上開他兩句玩笑了,他也決計不會着惱,做出暗地裏給你穿小鞋這樣不入流的事來。
論到胸懷,沈钰實在是擔得起光風霁月這四個字。所以錦衣衛上下一幹人等,對着沈钰多是敬,而少畏。
現下這錢千戶見着自家的指揮使大人平日裏多是冷着一張臉,看着是要多冷酷就有多冷酷,但是現下對着一個姑娘大獻殷勤,末了卻是被人家姑娘給嫌棄,站在這裏手足無措不曉得怎麽辦的傻模樣,他由不得的就在心中開始狂笑起來。
但他也曉得沈钰是極愛面子的一個人,所以面上好歹還是要忍着的。只是沒忍好,到底還是教沈钰給看出來了。
沈钰見着他面上的笑意,當下就有些惱羞成怒了。
于是他便兇狠的瞪了錢千戶一眼,怒道:“笑個屁啊。這樣的小事有什麽好笑的?你沒追過姑娘啊,沒被姑娘拒絕過啊?”
末了又言語奚落着他:“也是,瞧着你這張馬臉,不定人家姑娘看到你就被吓的掉頭就跑了呢。”
錢千戶對他的這句奚落的話并不在意。但也曉得他這是臊了,于是由不得的就更加想笑了。
對着敵人的時候這位指揮使大人可是心狠着呢。他曾聽得周泉和鄭雲提起過,說是上次他們出戰瓦刺的時候,沈钰白馬長、槍,進出敵陣,殺了敵方數名大将,随後更是一槍将敵方主帥的脖頸都給刺了個對穿,随後又槍尖一挑,将那位主帥的頭顱抛上了天,又一槍、刺穿了,随即就将頭顱挑在槍尖上,在敵軍陣前策馬跑了幾個來回,直把那些敵軍都給吓的轉身就跑,落後聽到他的名字都要兩股戰戰了,還送了他一個玉面閻羅的稱號。
見他比見到閻羅王還要覺得恐怖啊。
但是現下,這位玉面閻羅卻是臊的一張俊臉籠了一層薄薄的紅暈,而且是因着一個女子的緣故。
錢千戶就笑道:“大人,這京城裏愛慕你的女子甚多,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又何必一定要這葉姑娘?”
這葉姑娘擺明了是對你沒意思啊。而且怕你都怕成這樣了,見着你都唯恐避之不及了。
“我樂意。”沈钰梗了脖子,揚頭道,“小爺我就喜歡她這樣的。”
錢千戶抖了一下。
瞧大人這語氣,這架勢,莫非他還喜歡被虐不成?
錢千戶不敢再深想下去,而後他就誠懇的給着他建議:“大人您青年有為,位居高位,又生了一張好相貌,若是您果真真心喜歡這位葉姑娘,非卿不娶,那大人您大可以遣了媒人去和葉姑娘的父母提親,他父母是必然會答應的。到時您還不是照樣能把人娶回家去,又何必要,何必要......”
又何必要每日在葉姑娘面前碰這冷釘子呢。就是他這做下屬的在旁邊看了,也止不住的替自家大人冤的慌啊。
一說到這個,沈钰就覺得心裏有些煩躁。
其實這幾日他也一直在琢磨着,不然就直接遣了媒人上門找葉賢嘉提親去,左右他覺得葉賢嘉是必會答應的。可是他又曉得葉明月是個性子極犟的,便是葉賢嘉答應了,她不答應那也是不成的。
那時廣覺寺事件之後,他曾遣着周泉和鄭雲去查探過葉明月的信息,曉得她八歲那年,不曉得因着一件什麽事違逆了葉賢嘉,罰着她跪,說直至她認錯了才讓她起來。但她就是那麽一直倔強的跪着,一直都沒有開口認錯,直至随後跪到暈了過去都不松口。
沈钰當時就想着,啧,這樣小的年紀就這樣的犟了,只怕是讓她做她自己不願意的事,她無論如何都不肯的。
所以若是葉明月自己真心不想嫁給她,便是他遣了人去同葉賢嘉提親又有什麽用?再說了,他也并不想葉明月僅僅只是因着他是她夫君的緣故而從面上敬着他,抑或是心中恨着他。
沈钰覺得自己還是要先打動葉明月,随後等她動心了,他再立時遣人上門去提親,然後迅速成親。
兩情相悅總是比一廂情願的好。
而且沈钰是極有自信的一個人。
他覺得他生的這樣俊朗的相貌,武藝自不必說,一杆紅纓梨花槍不說震撼全京城,連邊塞那些膽敢作亂的蠻荒之民都能震懾到。文學方面也不是吹的,若是他願意,随便的考考,一個兩榜進士還不是手到擒來?
所以葉明月實在是沒有理由不喜歡他。即便她一開始被他吓到了,現下躲着他,可只要他堅持不懈的對着她好,她還會不感動?
于是志得意滿的年輕指揮使大人笑眯眯的轉身走了。
他決定要先去給自己挑幾身黑色的衣服。
其他顏色的衣服,濺灑了血跡上去都會看得出來,只有黑色的無論如何都看不出來的,這樣往後不論如何,他總是吓不到葉明月的吧?
于是第二日早間,當葉明月的馬車一出武安伯府門前的青石街,至拐彎的地方,便遇到了穿着一身黑色錦袍的沈钰。
都說是女要俏,三分孝,男要俏,一身皂,沈钰原就生的俊美,現下又穿了這樣的一身黑色錦袍,左胸,袖口之處隐隐金線刺繡如意雲紋,腰間更是金色腰帶束身,越發的顯得他身形清俊碩長了。
青年華美,氣宇不凡。回頭微微一笑之間,萬木回春。
但葉明月只覺得頭痛。
她實在是怕了沈钰了。
這個人的臉皮怎麽這樣的厚?便是他對她表達了對她的心悅之意,但自己也曾不止一次的對他表達了自己的拒絕之意啊。但這個人就是恍若未聞般,依然是我行我素,不顧她的意願,強硬的不斷闖入到她的視線裏來。
于是葉明月便冷了一張臉下來,問着沈钰:“你到底想要怎麽樣啊沈大人?我已經同你說過了,我不喜歡你。真的,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你,而且還很怕你。所以拜托你往後能不在我面前出現嗎?”
沈钰心裏就想着,她都敢在他面前這樣的同他說話了,這還叫怕他?看來昨兒傍晚的事在她心裏已經過去了,她并沒有因着那幾滴血跡,從而往後看到他就吓的掉頭就跑,轉而還敢這樣牙尖嘴利的同他說話了。
這是個好現象啊。至少說明她慢慢的不再如以往那樣怕自己了,而且便是連自己心裏的不滿都敢在他面前表現出來了。
思及此,沈钰眼中的笑意就越發的濃了。
他對着葉明月笑的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沒事,我喜歡你就成了。而且我相信你遲早都會喜歡上我的。”
葉明月直接無語了。
他這到底是哪裏來的這樣一份自信啊?只是這樣無論她說什麽都攆不走的感覺真的很不爽啊。
葉明月沉着一張臉放下了手裏的車簾子。
然後等到傍晚她出宮的時候,果然又有校尉攔住了她,随後沈钰一路小跑了過來,還對着她邀功似的伸出了自己的雙手,笑吟吟的說是自己臨出門的時候洗過手了,身上也熏過香了,她再不會看到昨日那樣的東西,也聞不到他身上任何不好的氣味了。
随後他便要送葉明月回家。
葉明月當即只暴躁的恨不能拿手裏的團扇拍他,但鑒于衆目睽睽之下,她還是竭力的忍住了。
不過攥着團扇墨綠錦緞包邊的手指卻是青白一片,一口銀牙也快要咬碎了。
随即她只能自顧自的上了馬車,壓根就不去理會在外面策馬相随在馬車邊的沈钰。
她心裏只暗自的安慰着自己,沒有關系,沒有關系,明兒她就不用來這宮裏給德清公主伴讀了。到時她只待在家裏不出門,他沈钰還能怎麽樣呢?
想到這裏,她又心裏暗搓搓的想着,明兒早間沈钰會不會在拐角處那裏等她呢?她左右就不出去,然後就讓他在那裏一直等下去。
至次日的時候,她還是如同前兩日一般的醒了過來,但卻并沒有起床,只是躺在床上想着現下沈钰在那裏苦等她她卻沒有出去的模樣,心裏就覺得極是開心。
随後她又自嘲的想着,沈钰那樣的人,素來是最得女孩子追捧的,見她不去,會一直在那裏等着她才怪。
輾轉反側的一直想着這事,随後她到底還是起身喚了小茶進來,吩咐着她悄悄的出府去張望一眼,看沈钰到底可有在拐角處那裏等她。
頓了頓,她還是告訴着小茶,若是沈钰不在那裏便罷了,你悄悄的回來也就是了。若是他果真在那裏,你便告知他,就說我今兒不去宮裏給德清公主伴讀,讓他不用在那傻等。再有往後讓他也不要在此等候,我是不想見到他的。
小茶答應着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回來了。
她手裏拿了一朵紫紅色的木槿花,雙手遞了過來,說是她一出去,便見着沈大人牽了馬在拐角處等候着。奴婢照着您的吩咐,将您的話對沈大人說了,沈大人聽到了竟很高興。随後他便從袖子裏掏了這朵木槿花出來給奴婢,說是他今早出來的時候,見着院子裏的木槿花開的正好,便摘了這一朵來,給姑娘添妝。
葉明月望向那朵木槿花,重瓣的紫紅色,上面尚且還有早間的露珠,在初升的日光映照中晶瑩閃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