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誰家的孩子
柳國公府門外, 一名自稱是故交的劍客, 只身站在門外。
這名劍客頭戴鬥笠,壓得很低,看不清楚臉,只能隐約窺得他下巴上有濃密的胡須。
他雙手交疊于胸前, 懷裏抱着一把劍。
柳國公一聽有人找,就和長子出來了。
如今這多事之秋,誰是故人。
兩人出去的時候, 就見到了有如雕塑般滿身蕭瑟的劍客。
那劍客擡起頭, 看着柳國公。
柳國公眉眼微微下垂。
“快,将他迎進來。”柳國公渾濁的老眼沉沉地看着劍客。
眼中既有雀躍又有煩躁。
“足下,請府裏說話。”
劍客進來了。
府門被緊緊關上了。
“去将老夫人請到我的書房裏。”
這劍客是誰?
國公爺竟如此鄭重其事。
書房內,上首坐着老國公和老夫人,左邊是已脫了鬥笠的劍客, 右邊是柳家大爺和二爺。
劍客将劍放在地上, 單膝下跪。
“屬下笠辛,拜見老爺,夫人。”
來人正是笠叔。
趙令然和顧月承被帶進宮裏,顧家如被皇帝抽空一樣,連白叔都被重新召回了宮裏。
再傻的人也還知道皇帝這是想幹什麽。
顧月承能夠在短短幾年之內爬升到其他人一輩子都達不到的地方來, 不僅是因為他自身才能,更多的是他是皇帝的孤臣。
而如今,顧月承算是惹了皇帝的厭棄,從前給出手的繁華, 如今說收回就收回。
而京中的權貴誰不是這樣呢,一旦惹惱了皇帝,哪還有好果子吃。
皇帝說不定還抱着盼望着顧月承失敗,還給他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殺了顧月承的夫人。
從前,笠叔是不打算讓柳家知道趙令然地存在的,一來是因為她娘當年的遺囑,二來也是也是因為顧月承待小姐極好。
整個顧家都捧着她。
讓柳家知道小姐的存在,是福是禍還不知道。
沒有必要去冒這個險。
而如今卻是不一樣了。
如果不去冒險,小姐極有可能要死在宮中了。
于是笠叔一天也等不了,下午就登了柳家的門。
笠叔的臉,經過了二十年的風吹雨淋,已經不複當年剛剛出京時的青年壯小夥的模樣了。
可老夫人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是當年護送時為皇後的柳甄出京的柳家的暗衛。
柳家身為同國朝第一代皇帝一起延續下來的世家,自然是很有底蘊。
柳國公在年輕時候收養的一群孩子,全部培養成了暗衛,笠叔就是其中一人。
到現在,那個答案自然是呼之欲出。
“你這些年,一直在哪裏?”老夫人顫顫巍巍地問道。
“顧家。”
笠辛的話,猶如一記重錘,錘在書房每個人身上。
前皇後的侍衛,長相同前皇後如出一轍的女子。
答案已經不言而喻了。
那如今困在宮裏,被皇帝扼住了喉嚨的顧夫人,正是前皇後的女兒。
也就是當今皇帝同母異父的親妹妹。
笠辛嘆了一口氣。
将事情娓娓道來。
在當年出京遇到的□□之中,皇後本人也深受重傷。
侍衛之中,只剩下兩人兩人還守在皇後身邊。
其中一人,在皇後病重之後也病倒,先一步去了。
到那時就只剩下了笠辛一人。
帶着重病的皇後,他們根本走不快,漸漸流落到了三水鎮那一帶。
皇後被一個好心的教書先生給救了。
那先生似乎懂一點醫道,之前處理過類似的病症,皇後得以存活。
那先生叫趙崇。
趙崇對皇後極好,人比皇後還大幾歲,卻一直孤身一人,未婚。
皇後冰冷的心被趙崇一日一日捂暖和了,她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溫暖。
趙崇十分想娶皇後為妻。
可皇後還依舊記着自己的身份,記着千裏之外皇宮中的兒子。
趙崇就一直等着,等着皇後松口。
皇後最終還是松口了,同趙崇成婚了。
婚後生下一女,取名叫做趙令然。
“那甄娘現在呢?她人在哪兒?”老夫人喜出望外,皇後還沒死。
笠叔澀然開口,“主子她死了,生下小姐就撒手人寰了。”
“難産?”柳國公老眼朦胧,沒想到女兒還是死了。
“不是,主子是自殺的。”
皇後生下趙令然之後,一直郁郁寡歡。
一面感受着丈夫和女兒帶來的快樂,一面擔心着年幼的兒子。
“主子是自殺的,她知道自己幫不上皇帝了,但不想留下任何可以給人針對皇帝的借口,所以她選擇赴死。”
笠辛還有一句話沒說,皇後一方面是不希望旁人借由自己傷害兒子。
另一方面,皇帝如果登基,自己一死,皇帝永生也不會知道自己還有個妹妹。
為了維護這兩個孩子,在皇後看來,她死,兩全。
趙崇到死也不知道,他的夫人并不是因為生了孩子後身體虛弱才撒手人寰的。
是她存了死志。
“這個孩子必須要救。”
柳家大爺道,“妹妹死,是選擇保全皇帝,可又何嘗不是選擇保全那孩子。
皇帝哪怕看在他母親赴死的情面上,也該要釋放了這孩子。”
“可那是皇帝,你同皇帝講何為該,何為不該?
皇帝現在不知道顧夫人是誰,若是知道了,他覺得自己的母親背叛了皇室,不貞生下個孩子,那該如何?
顧大人那邊尚且還是可生可死的境地,若是讓皇帝知道顧夫人是誰,萬一盛怒之下直接要了她的命該如何?
我等豈不是弄巧成拙?”
柳家二爺質問。
“那難道什麽都不做,就看妹妹的孩子自相殘殺?”
“救,自然要救。
咱們家能将人救出來一次,就能救出來第二次!
在皇帝态度不明之前,絕不能叫他知悉那孩子的真實身份。”
姜還是老的辣,老國公一錘定音。
哪怕是宮裏這些年的經營全斷,也要将趙令然救出來!
“可妹妹的孩子,怎麽會嫁給了顧尚書?”柳家大爺問。
“主子的夫婿趙崇先生,一直教授一個孤兒課業,生活上還常常出資捐贈,長大後孤兒考取功名,便是如今的顧尚書。
小主子長得像主子,傾城之貌,引來歹人觊觎,趙先生臨死前托孤,請顧大人代為照看。”
這話雖然說得對平緩,可這下面的兇險卻是不容忽視的。
老夫人着急,笠辛将趙崇死後的事情一一道來。
“混賬東西!”
老夫人聽到趙家二叔企圖把趙令然嫁給傻子以霸占趙家家産,氣得渾身發抖。
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夫人放心,這些人都被顧大人料理了。”
“當初入京,你為何不帶着然然來柳家?幸得那顧尚書待然然好,若是不好,豈不是出了狼窩,又入虎穴?”
老夫人敲着拐杖,聲淚俱下。
“夫人贖罪,那時無論如何,不危及性命,屬下不會帶小姐冒這個險。”
笠叔的話雖然極為無情,可的确,那也是當時對趙令然最好的保護了。
宮外柳家在清出了趙令然的身份之後,開始了緊鑼密鼓的布置。
宮內,皇帝還在為顧月承的不識擡舉,觸怒龍顏。
這日晚,皇帝翻了淑妃的牌子。
淑妃是近些年來,宮裏最為得寵的妃子之一。
皇帝喜歡來淑妃這裏,淑妃溫柔賢惠,不像後宮其他女人,就知道管着皇帝要這要那。
用過了晚膳,淑妃給皇帝敲背。
兩人閑聊,淑妃說道,“說起來,陛下可曾覺得。那顧夫人同陛下生得極為相似?”
“哦?”
皇帝懶懶地道,“像朕?”
“是呀,臣妾敲翹着,有七分相似。”
淑妃也知道顧尚書夫妻處境不妙,如今說這話,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種用心。
又或許是同柳家一樣,堅信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相似的人。
“七分,愛妃說笑了。”
皇帝但笑不語。
淑妃不再言語。
第二天,皇帝批奏章時陡然想起,昨夜淑妃說過,顧夫人與他長得很像。
說來,皇帝給顧家婚禮主婚,還有上次給顧家李家評斷對錯,兩次也都并沒有見到過這顧夫人的真容。
“去,将顧夫人請到禦書房裏來。”
宮人們去到趙令然住的泰心殿的時候,趙令然正巧從外面溜達完回來。
被帶去了禦書房。
這家夥想,皇帝應該不會在禦書房殺人吧?
而且顧月承的消息也沒那麽快就穿回來吧。
禦書房內,趙令然站在殿下,仰望着皇帝。
兩人的臉,同款震驚。
趙令然:感覺像照了一面又老又醜還變性的鏡子……
這就是皇帝?這就是皇帝老兒?
怎麽好像把她複印又像素很渣的樣子……
皇帝現在相信淑妃的話了。
兩人之間何止是七分像。
除了臉的骨架和輪廓不一樣之外,上到眉眼,下到鼻子,簡直是一摸一樣。
但絕不是像他,而是像他過世的母後。
若是穿上母後的衣服,只怕是更是相像。
這個顧夫人,顧月承的妹妹,究竟是怎麽回事……
皇帝是個陰謀論者,他覺得此事定然不簡單。
不動聲色地就叫趙令然回去了。
趙令然覺得莫名其妙。
趙令然一走,皇帝就派人去了趙令然和顧月承的家鄉,三水鎮。
皇帝有預感,這顧夫人的身份只怕有問題。
怎麽會和他長得如此相似呢。
最重要的是和母後像,可他是母後唯一的子嗣了……
趙令然什麽也不知道。
她最近很忙,忙着覓食。
皇宮裏給的份例有點少,根本吃不完。
而且內務府不知是得了皇帝的意思,還是自己領會到了精神,反正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克扣趙令然的吃穿用度。
趙令然的用度是比着宮裏的中等等級嫔妃的。
再一克扣,趙令然每天戳着碗裏的那些個蔬菜,很是無語。
于是她為了養家糊口……
好吧準确來說就是糊她自己的口……
從前在顧家,可着這家夥的食量吃,吃少了一點點白叔都要急哭了,問小姐是不是生病不适了。
可現在倒好,飽一頓饑一頓饑一頓饑一頓的……
這家夥沒辦法,就每天晚上去禦膳房。
皇宮裏到處都是身手矯健的大內侍衛,這家夥打又打不過,被發現了只能跑一跑。
趙令然進宮一個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下去。
偏精神極好,消瘦又眼睛炯炯有神的,瞧着也跟個棒棒糖精似的。
在這樣下去,等不到顧月承回來,她就現在皇宮裏面餓死了。
這家夥陡然想到,可以去後妃那邊偷些吃的。
聽說高位後妃有大量的份例,都是吃不完的。
趙令然尋思着,後妃之中,也就認識一個淑妃。
所謂……
殺熟殺熟……
那就不客氣了。
這家夥乘着夜色溜進了淑妃宮中的小廚房。
果然東西多呀。
這家夥正吃着吃着,忽然之間,燈火通明。
這家夥吓得立刻轉身,把手裏的東西藏到身後。
是李淑妃。
趙令然被當場抓包。
吓得不敢動。
淑妃搖搖頭,伸出手,“過來吧。我帶你去吃東西。”
這家夥半信半疑,猶猶豫豫地把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原本肥嫩嫩的小胖手,這段日子消受的,上面還有爬牆蹭到的各種各樣的傷。
李淑妃看得心疼,“去拿金創藥來。今夜的事情,誰也不許對外說。”
趙令然在淑妃的招待下,總算是吃了一頓飽飯。
淑妃終于明白,弟弟前幾日傳信來,所言的飯桶精究竟是什麽意思了……
這家夥吃飽飯有力氣了,開始罵皇帝。
小嘴嘚吧嘚吧的,絲毫不帶重樣。
淑妃立即屏退左右。
“瘋了你,皇上也敢罵!”
淑妃一指頭戳在趙令然的腦袋上。
這家夥也就是出出氣,其實很慫的,幾句話就不說了。
李淑妃這下終于曉得為何這顧夫人會和自家潑皮弟弟玩得好了,分明是一路人呀。
“如此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淑妃惆悵。
她答應了弟弟要照顧這顧夫人,卻哪裏有能力護她生死呢。
趙令然想一下,“我要好好活着,起碼要活到死……”
淑妃:“……”
這不跟講廢話一樣的嗎,誰不是活到死呀。
“我是說,我要活到皇帝殺我的時候,要是提前死掉了,多麽沒有面子。”
真是鐵骨铮铮的一條……纨绔!
趙令然找到了吃飯的地方,這是好事。
但不好的是,皇帝總會喜歡來。
趙令然每每吃到一半,那狗皇帝就屁颠颠地出現了。
十分之攪人性質。
趙令然着實對這皇帝恨得牙癢癢癢。
躲起來的時候磨牙。
皇帝左右看看,“你這宮裏,似乎有老鼠。”
“臣妾倒是沒有聽見。”
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分別有兩份重要的秘密奏報傳入京城。
一封,是皇帝派去探查趙令然身世的。
皇帝久久沒有打開信。
他先開了另一封。另一封是顧月承傳回來的消息,首戰告捷,第一個到訪的國家同意和大楚保持一致,不對夜秦出兵,顧月承已起身前往下一個國家。
皇帝拆開了另一封信。
讀完,燒掉。
“擺架,鐘粹宮。”
鐘粹宮是淑妃的居所。
趙令然在這裏,吃着淑妃準備的小食,她憑本事傍來的大款,吃得心安理得。
淑妃在一旁看着她吃,時不時給她擦擦手。
這些日子下來,總算是養回來一些了。
瞧着也有些剛入宮的模樣了。
“娘娘,皇上來了。”
“快,躲起來。”淑妃急急出去迎駕。
白日裏皇帝從來不至後宮,今日怎麽來了。
淑妃不是蠢貨,并不覺得是皇帝過分寵愛自己的緣故。
趙令然抱着果盆,躲到了後面去。
“恭迎陛下。”
皇帝來了之後,倒是照往常和淑妃閑聊起來。
卻不想,聊着聊着,皇帝的步子就往殿後去了。
淑妃心頭一緊,忙跟上去,“皇上,今日景色好,不如臣妾陪您去禦花園中走走吧。”
皇帝涼涼地看了淑妃一眼。
淑妃立馬不敢言語了。
只能任由皇帝走去了後殿。
皇帝今天一來就發現了後殿躲着人,只是故意和淑妃閑聊。
皇帝的腳步放得很輕。
淑妃只能跟在後面。
後殿之中,有一家夥躲在拐角處的牆後面。
牆邊擺了一盤糖豆豆。
一顆一顆,圓潤潤的。
時不時,就有一只白皙的小手伸出來,摸走一顆糖豆。
摸着摸着,盤子裏只剩下了最後一顆糖豆了。
皇帝悄悄蹲下來拿走了最後一顆。
淑妃剛要張嘴提醒,被皇帝制止了。
那手在盤子裏兜了一圈,什麽也卻沒有摸到。
然後就把盤子拿走了。
這家夥以為自己吃完了,笑嘻嘻地探出頭來,打算去跟自己的金主再讨一些來。
以探頭就看見了蹲着的皇帝,他身後是一臉為難的淑妃。
趙令然一看見皇帝,原本笑眯眯的葡萄大眼睛立即就不笑了,嘴角瞬間落下。
皇帝心情極為複雜。
也不對趙令然笑,兩張相似的臉都板着臉。
趙令然豈止是板着臉,她簡直是要撲上去咬皇帝了。
“皇上,這……”
淑妃試圖打圓場,被皇帝制止了。
皇帝倏然起身走回前面。
淑妃趕緊将趙令然拉起來,這家夥還不願意。
“她怎麽在你這兒?”這是皇帝在問淑妃呢。
“臣妾……是看顧夫人可憐,人都瘦了一圈……”
“淑妃,朕漲了眼睛了,她這叫瘦了一圈?”
嗯……比之進宮的時候,絕對沒瘦。
有可能還圓潤了一些。
“陛下有所不知,內務府那幫人克扣顧夫人的吃穿用度。
顧夫人常常吃不飽。
臣妾于心不忍……這才……”
“哼!朕看分明是托詞。”
話雖這麽說,皇帝的語氣道也緩和下來。
臨走的時候,皇帝又看了趙令然一眼睛。
皇帝嘴上雖然沒說,可趙令然回去之後就驚喜地發現,飯夠吃了。
不用頓頓去鐘粹宮吃飯了。
皇帝回去後,叫人把內務府的人提來,好一通教訓。
皇帝正不知道該如何對待趙令然好,心裏正窩着火呢,這幫奴才就撞了上來。
他如何對待這個母後後來生的妹妹,那是他皇帝的事情,這幫奴才憑什麽虧待他妹妹!
比他皇帝還有架子嗎?
內務府的人自扇耳光。
這究竟叫個什麽事兒嗎?這不是陛下自己的意思嗎?
皇帝心裏亂。
一方面他看到一個長得同他那麽像,猶如母後再世的妹妹,十分欣喜。
另一方面,這是母後逃離皇宮之後生的孩子。
知道他母後還有別的孩子,皇帝心裏始終覺得隔了一層一樣。
不是滋味兒。
趙令然吃飽了,就有精神。
這家夥有精神了就不消停,跑到禦花園暗戳戳地釣魚吃。
那都是精貴的觀賞魚,這家夥一釣還釣好幾條。
被人發現之後,這家夥的坑爹屬性又蹭蹭蹭地發作了。
上次被李三金看了一眼這家夥就竄進了承慶侯府一樣。
後面有人追,這家夥一手提溜着一條魚,十分猥瑣而強大地刺溜進了鐘粹宮。
可能……就是有緣分吧……
專門挑着李家人坑。
後面的眼睛暗地裏看着。
內務府的人是被迫撞的皇帝的槍口。
而後宮之主,皇後娘娘,卻是主動撞上來的。
大概是太憂心皇帝怎麽對待趙令然了……
不惜親自以身犯險,化為炮灰來促進皇帝發現一腔拳拳愛護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