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那點斜坡在羅十月看來根本不是事兒,三兩步就爬上去了,可是換了手無縛雞之力的懷覺師父,這就是一尊大難題。只見他,捂着胸口,面有赧色,一步一坎坷。将将爬上去兩步,可眨眼的功夫,他又踉跄着倒了回來。羅十月在懷覺身後看得一陣心顫,他怎麽能把屁大點的坡子爬得這麽驚心動魄,怎麽做到的?
可能是感覺身後的人一直在看他,懷覺一下子羞紅了臉。腳上锲而不舍。
羅十月撓撓發髻,覺得自己在這和尚面前大概就是漢子一樣的存在。
實在看不下去了。
十月清清嗓子,走兩步過去,說話也不會拐彎,“和尚,你爬不上去的。你這樣天黑了我們也回不了各自的家,來,還是我扶你吧。”
一聽這話,懷覺師父嘴唇抿的更緊,禮貌的拂開十月搭上來的雙手,“貧僧自己可以的,施主若是趕時間回家,就先行一步吧。貧僧雖然不如施主身手好,但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多爬幾次,總能上去的。”
娘的....
羅十月憋了憋企圖上蹿的火氣,和顏悅色,就差摸着和尚的光頭讓他乖。
“你不跟我上去,我也不上去。那就一起晚回家好了,你是住持自然是回去了有熱湯面吃,我就擎等着回去吃家主的鞭子算了。”
果然,和尚的動作一頓,這才擡起頭看她,“施主的家主這般不講理嗎?還要挨鞭子?”
“嗯啊。”羅十月對着他理所當然的點頭,“你也知道我是大戶人家的妾室,規矩多着呢,若是發現我擅自跑出來,回去還那麽晚,吃鞭子還是全看家主仁慈呢。”
和尚踯躅了兩下,“那施主先走吧。”
羅十月雙手抱胸,眉峰挑起,“那怎麽行?第一,你替我擋過傷,我肯定不能忘恩負義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你想讓我背上忘恩負義的罪名嗎?第二,是你說今日要送我好茶嘗一嘗的,你要反悔?”
懷覺蹙眉,低頭思索,施主說的好像也有道理,“那就麻煩施主了。”
不麻煩不麻煩!
羅十月人生第一次給人當苦力還感恩戴德。
懷覺個頭很高,羅十月踮踮腳頂多到他肩頭。十月擡起他沒有受傷那邊的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一只手臂伸到和尚腰後攬着他,扶着他往上爬。
這是個緩坡,說高不高說矮不矮,坡度也有,自己一個人上去絕對沒問題。可是往上爬了幾步,發現懷覺還真是比較大的阻力。兩人的一般狀态就是,向前進三步往後退一步,懷覺的重量有一半是倚在她身上的,毫無疑問他就是拖後腿的那個。好不容易爬到半坡,羅十月額頭鼻尖上都冒了汗。
遠遠看去,那姿勢就好像是羅十月被懷覺和尚夾在胳膊下似的。
事實上,也差不多了。因為身高差太多,懷覺的胳膊舒舒服服的搭在她脖子上,繞過脖頸的大掌穩穩當當地抓住十月的肩頭。那肩頭小小的、圓圓的,抓在手中很是稱手。
懷覺師父感受着掌中纖細的骨架,再低頭瞧瞧,烏黑的發頂下露出小巧的鼻尖,不說話的時候真是溫柔可人。吭哧吭哧地帶着他上坡,好認真。
可這在十月看來就不舒服了,懷覺的掌心滾熱,握在她肩頭上,體溫透過薄薄的衣衫交流,心底總覺得癢癢的。而且懷覺身上的清香直往她鼻腔裏鑽,加上不久前那個意外的親親,十月受不了了,總得說些什麽緩和下怪異的氣氛。
“和尚你們不都是吃素的嗎?你怎麽這麽重?還有你不要抓我那麽緊,我都使不上力氣了。”
沒聽到和尚的回聲,只覺得肩頭的力道小了。
感覺好些了。
過沒多久,十月又出聲,“你只是舊傷複發,不是四肢癱瘓啊,能不能自己使點勁?”
靠在她身上的力道撤回,和尚站住不動了,眼神暗淡,“說到底施主還是嫌貧僧麻煩。”
十月捂額,“我沒有,我的意思是其實你可以自己用一點點力氣.....不用全靠在我身上。”貼那麽近很不自在啊!總感覺被他摟在懷裏似的。
懷覺提了提僧袍,“貧僧早就說自己可以的...”
話還沒說兩句,懷覺立馬就要往後倒。
“唉——”羅十月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回來,“帶你爬這麽遠容易嗎我?”
她算是明白了。
這個和尚,說不得,得哄着!你一跟他急,他就像犯了不可饒恕之罪似的,疼死疼活也要靠自己。
懷覺不言語,羅十月一甩手,“算了算了,你要貼着就貼着吧。”
可懷覺卻一臉難色,“可貧僧重.....”
“我就喜歡重。”
“還有貧僧的手....”
“肩膀借你,想怎麽抓就怎麽抓!”
“...貧僧可以用些力道嗎?”
“盡管用!”
兩人重新上路,十月一聲都不敢再言語。
這就是朵嬌花!得寵着,哄着,關鍵時候還要馱着!她咬咬牙,從前怎麽就沒發現他這麽難纏。
懷覺又突然出聲,言語間不無失落,“施主心裏一定覺得貧僧很難纏。”
見了鬼了!
十月眼睛睜得溜圓,“不,一點都不!”
懷覺高興了,“如此。貧僧早就說過,施主與貧僧有緣。”
羅十月,“.....”
十月繼續當他的“靠山”。
和尚則扭過頭去,一路憋笑。
若是羅十月知道自己被和尚耍了一整天,以她的脾氣一定會站起來捶死他。
兩個人從溝底折騰上山道,金烏西斜,倦鳥歸林,天色已經不早了。十月看看“纏人精”懷覺,“你能一個人回去嗎?”
懷覺點點頭,“施主随貧僧回摩诘寺取了茶帶走吧。”
這大好的時光,都被他折騰沒了。羅十月敬謝不敏,憨憨一笑,“不用了,改日再說吧。”手指指了指懷覺身後,“.....我走這裏。”
懷覺贊同的點點頭,“施主早些回去也好,那茶,貧僧理應親自送到施主府上才顯誠意。上回彌生回來說施主住在庭水巷,高門大戶非常容易找。”
你還要親自送到府上?
十月咽了咽喉嚨,“那什麽,還是現在随你去吧。”
從摩诘寺出來,天色已經黑了。羅十月垂頭嘆一口氣,撫了撫被齋飯撐起的肚皮,又掂了掂手上的兩包茶葉,筋疲力竭地離開了當陽峰。什麽相爺、什麽蓮紋刺客、什麽劉蓮,都不及一個懷覺難纏。他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把她說投降,他才是隐藏的高手。
羅十月回了相府,懷法才出現,穿的是一身短打,袖口沾了幾滴血漬。
懷覺一改白日裏的嬌花臉,面色冷清,“驚鵲樓的那兩個人怎麽樣了?”
“禀主上,已經處決。”懷法略微蹙眉,“底下人查出了這位千裏雪的身份。”
懷覺吹了吹熱茶,長眉起伏和緩,“說來聽聽。”
“不出主上所料,她的确是一名殺手。乃是蕪水國醉生門門徒,此次入湯就是為了刺殺當朝丞相蕭弁。主上也知道,大湯近些年在蕭弁的亂政之下對外擴張,踐踏別國,周遭小國人心惶惶、民不聊生。蕪水國月前半壁江山已失,她的任務就是刺殺權臣蕭弁,結束戰亂。目前看來,不是很順利。而且,蕭弁顯然對她已經起了疑心,命身邊的周宗凡暗中監視。”
一聲輕響,青瓷茶盞被放在矮幾上。
懷覺負手臨窗,眸光深遠,“蕭相爺....本王很快便來會會你。今日那兩人是怎麽回事?”
“驚鵲樓那兩人奉命來取千裏雪性命。只不過運氣不好,被主上撞見了。驚鵲樓消失多年,竟是因為千裏雪重新出動。這女樓主的心思,還真是不好琢磨。”
驚鵲樓,蕭弁,相府劉氏...
懷覺沉思時眸如黑淵,倏爾一笑,“看來丞相府卧虎藏龍啊。本王的仇人,想必已經主動現身了。”
懷法緊了眉心,他知道一直以來,排在宣州王心中首位的并不是篡改皇位遺诏之仇,而是當年他的母妃——徐貴妃的死。這些年宣州王一直在找元兇。
羅十月悄悄潛回相府,悲翠園裏亮着風燈。朝三暮四見她外出已經不再大驚小怪了,只是抱怨她太貪玩,這麽晚了才回,萬一相爺找人她們這些奴婢又要遭殃了。
不過好在是讓她松了一口氣,蕭弁還未歸。
“知道相爺入宮做什麽去了嗎?這麽長時間,總該捎個消息回來吧。”
朝三搖頭,“沒聽前院裏的人說,以前也沒這先例。這回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姨奶奶今晚想用什麽花泡澡?”
一個外臣留在皇宮裏,能做出什麽見得人的事?
“哦,還是玫瑰吧。”
好像是應了羅十月的要求,蕭弁是半夜突然回府的,臉色陰沉得能擠出水來。聽路七私底下悄悄對朝三說,相爺回府第一件事就是叫人燒了他身上的所有衣物,也沒說為什麽。
☆、腦子亂就靜下來想一想
蕭弁最近幾日特別繁忙,白日裏在府中幾乎看不見他的影子。十月不清楚他在忙什麽,只不過他日日進宮,回了府便關在書房中。
十月疑惑,是不是前線出了什麽問題。可看樣子又不像。
不過眼下她還有另外一件事急于證明。前幾日與懷覺遇見之前,她收到的那蓮紋袖箭,當時被懷覺攪和亂了思緒 ,回來之後越想越可疑。
羅十月手裏捏一根枯枝,在地上畫了一個圓:相府的守衛不說密不透風,但是外人想要在府中來去自如尚有些難度。尤其是前幾回跟蹤她的蓮紋刺客,功夫比起周宗凡勢必差些火候。可是他們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來去如入無人之境,要說周宗凡發現不了那是瞎扯。
在大圓中又畫了個小圓,眉心不着痕跡的收攏一些:劉氏曾經準确的說出了自己“幽會”的野男人和地點,就連懷覺送自己的貔貅玉雕這種小物件她都能準确得知。而那夜恰有蓮紋刺客跟蹤她。
有三種可能,第一種,刺客就是劉蓮自己,但是顯然經過前幾次的交鋒,這種假設是不成立的;第二種,蓮紋刺客是受她雇傭,拿錢辦事。可以理解成妾室争寵,想要致自己于死地。可劉蓮一個高牆婦人,并且是沒什麽地位的妾室,她是如何請得動這群深藏不露之人的?這種假設的成立性有待商榷;最後一種猜測,劉蓮她就是蓮紋刺客的掌舵人。
想到最後一種假設,十月心中一凜,食指摩挲着十年前那場浩劫給她留下的罪證——眉心蓮。
轉念又一想,可是依着劉氏的年紀,十年前劉蓮也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憑她表現出來的智商,羅十月實在想不透那幫亡命之徒果決的行事作風會是她帶領出來的。
至于當年的那個小哥哥是什麽身份,由于當年自己太小,着實不清楚。但,跑不了的是非富即貴。
她記得劉蓮曾經無意中說過她原是個有地位的小家碧玉,進丞相府是為了愛情。
這話半真半假,但可以确定的是她的身份不僅僅是侍妾這麽簡單。十月在小圈的內裏又畫了一個更小的圈,喃喃自語,“除非....她的背後還有一個人。”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
十月在心底默默分析,那麽誰可以讓劉氏心甘情願成為一個殺人工具?
羅十月猛然擡頭,是了!
如果當年确實是劉蓮統領這些刺客,那麽唯有蕭弁可以!
羅十月心跳猛增,拿着枯枝的手不自覺的顫抖,“找了這麽多年的仇人竟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皇天不負苦心人,她找了多年,老天真的把仇人帶到自己面前了。當年的浩劫碎片在腦中閃過,那天的羅家小院一片火海,她的爹爹被人砍中,那一刀透體而出,罪惡的刀尖貪婪地吮吸着羅聚寶的鮮血。直到現在她依舊清楚的記得那噴濺的血,染紅了仇人的臉。羅聚寶倒下時,眼睛是一直看着她的,喃喃而動的嘴唇,喚的是一聲“月兒 ”。
那一種死不瞑目,一度成為羅十月童年時的噩夢。
眼睫輕顫,淚自眼眶滾落,滑過兩腮。這十年她已經記不清羅聚寶容貌了,可是嗜血尖刀與那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深深刻在了她的腦子裏,永遠忘不了。從小到大,時時提醒着她,有一樁血海深仇要她去讨回來。
“啪”一聲脆響,手中的枯枝被折成三段。
“.....蕭弁。”
朝三捧着新制的秋衣回來,正好聽見她叫了一聲丞相的名字。以為姨奶奶思人呢,便笑嘻嘻的接口,“嗨喲,梨花帶雨的美人,就連奴婢見了都要心生憐惜喽。嘻嘻,姨奶奶在這裏想相爺他可不知道。不如去前院呀。”
十月一驚,忙背着身子用衣袖擦幹了眼淚,“你這個丫頭真是越來越膽大了,連我也拿來笑了。你方才說什麽?他回府了?”
朝三扶她進屋,将新衣展開給她試穿,一邊抻裙子一邊笑嘻嘻回話,“是啊,奴婢方才去取衣裳的時候遇見相爺了。不過相爺好像心情不太好,臉色沉沉的,周大人跟在身後也是一臉凝重。奴婢沒敢上前。”
朝三心思全放在眼前的新衣上,圍着十月轉一圈,“嗯~這件廣袖流仙不錯,姨奶奶膚色好,特別适合月白色。”
廣袖流仙的确很美,但是走起路來絆手絆腳,華而不實。十月不喜,她将它脫下來,“将你那日繡的海棠荷包拿來。”朝三心靈手巧,給她繡了幾枚荷包,裏面裝了香料。帶在身上時常有香氣暈出,甚是好聞。
一聽到蕭弁回府,羅十月根本坐不住。送荷包只是個借口,她就是想近前看一看仇人,甚至控制不住想要取他性命。
可是她去蕭弁的書房,書房裏沒人。
路七笑呵呵,“姨奶奶尋相爺有要緊事?”
羅十月勾唇,“沒事就不能找他了?”
路七無辜被噎了一下,“奴才不是這個意思,姨奶奶見諒。”
“相爺人呢?怎麽沒瞧見。”
路七眨了眨眼兒,“不知道啊,方才還與周大人在這邊說話的。”他把手上的茶壺往前湊了湊,“喏,奴才就去換了壺茶,人就不見了。”
十月捏扁了手中荷包,面色微沉,“沒事,我回去了。”
路七眼尖,指了指十月手中的荷包,咧嘴一笑,“奴才明白了,要不您把它給奴才?奴才替您交給相爺。”
羅十月将手中荷包一下子丢給他,“你要是喜歡就留下吧。”說完就大步離開了,那大步流星的架勢,不愧是練過拳腳的小姐,與養在深閨嬌矜的千金們就是不一樣。
特爺們兒。
路七看着她的背影,只當是這位尋不見相爺生氣了。他撓撓頭皮,将荷包收起來。
十月滿腹心事,天色已晚,走走停停便轉到了四季園前。一隊巡邏侍衛挑燈走過去,四周重新陷入了黑暗。十月在假山旁坐下,一帶瘦水淌過腳邊。
天色昏暗,羅十月靜靜地坐在陰影中,她不出聲的話,嘩嘩的流水聲中很難發覺怪石上坐了個人。
許是今日沖擊太大,十年劫難重新被挑起,除了急于報仇雪恨的情緒之外,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空落感。在醉生門受訓将近十載,從未真正覺得累過,今日怎麽反倒是身心疲累?
就在她盯着陰雲密布的天幕發呆的時候,不遠處隐約傳來一陣轟鳴聲。說轟鳴聲也不準确,那聲音并不突兀,更像是巨石悶聲移動的聲音。混在嘩嘩流水中,很難被發現。
十月直起身子,循着聲源的方向,側耳傾聽。
聲音很快便消失了,不久之後有一人匆匆向這邊走來。看那行走的形态,竟是周宗凡。羅十月迅速閃身至假山之後,屏住呼吸。
這麽晚了,他不跟在蕭弁身邊來這裏幹什麽?難不成蕭弁也在?
在周宗凡走後不久,那聲音又重新響起。十月隐在假山之後,悄悄探出腦袋,她看見這次出現的是兩個人。一個身姿挺拔,雙手負在身後,看姿态便可知此人是身居高位的做派。另一個,習慣性哈腰,手裏執着的....是一把拂塵?
待走近了,隐約可以聽到兩人交談的聲音。
身姿挺拔的那個,聽聲音就能聽出來是蕭弁;另一個,捏着嗓子講話,太監?
蕭弁在自己的府上建了個密室?
羅十月冷笑,奸佞之臣。大湯的皇帝真可憐,空坐皇位,實為傀儡。這蕭弁留着就是個禍害,架空小皇帝不說,還要擾的別國民不聊生。
不殺之,豈有顏面回去見父老!
有一隊侍衛挑着燈過來,羅十月趕緊避身。
躲在假山後,她聽見那太監捏着嗓子小聲道,“相爺放心,知道此事的都已經....”太監在黑暗裏做了個殺頭的動作,十月聽的滿頭霧水。耳朵貼緊了山石,想要聽的仔細些,卻再也聽不到什麽了。
兩人朝這個方向過來,腳步聲漸近。
倏爾,聽見細嗓太監不可置信地驚呼一聲,“你——你——”
十月蹙眉。
夜色裏傳來蕭弁的低聲吩咐,“處理幹淨了。”
有人應聲,“是!”
那太監想必是遭到滅口。
不多會兒的功夫,黑漆漆的園子只剩下細流聲,就好像方才那一條消失的人命只是個錯覺。羅十月從假山後現身出來,循着聲源的方向找過去,可她壓根找不到任何暗室入口。
他在做什麽?
就在十月疑惑不解的時候,周宗凡去而複返,手裏提着一只小小的食盒。
十月翻身扒住涼亭頂部,擰眉,莫非這裏關了什麽人?
☆、賣了
羅十月手腳扒住涼亭頂部,眼看着周宗凡越來越近。
經過涼亭時,周宗凡忽然毫無預兆的停下了腳步。天色太黑,十月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确定他是否發現這裏有人。羅十月停住了呼吸,盡量消除自己的存在感。
不多時候,周宗凡總算動了。
他繞過涼亭,拐入一片瘦骨嶙峋的用作觀賞的石林怪山。十月輕功了得,但也不敢在周宗凡的眼皮下輕易跟蹤。黑暗中,她眯着眼睛,盡最大努力去分辨暗室入口的位置。只見周宗凡在一蹲山石前原地徘徊,步法怪異。
繼而聽見一聲低低的悶響,巨石移動。
巨石轉動,透着絲絲光亮的入口出現在眼前。周宗凡閃身進入後巨石原封不動地合上。夜風裏只有蛐蛐聲。
原來是擺了陣,難怪她找了很久都沒有發現可疑入口。
密室中一條長長的石階通往地下,通道狹窄僅容一人通過,兩壁上點了油燈。豆大的燈火不起什麽作用,只能照清楚自己眼皮子下的一方地皮。
“滴答、滴答.....”
地下潮濕,越往下走越有一股黴味。石階走到底,遇見一扇石門,周宗凡開了石門進去。石門一開,裏面的人明顯受了驚,原本奄奄一息的孩子,一個骨碌就從石床上爬了起來。邋遢的亂發之下露出一雙受驚過度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睫毛上挂着的淚包都忘記掉下來了。由于長期食不果腹,這孩子面黃肌瘦,瑟縮着躲在牆角。破衣爛衫下,胳膊細得麻杆兒一樣,隐約有些傷痕。黑不溜秋的兩只小手,雞爪子似的。
這衣着打扮,分明就是個街頭乞兒。
十月在外面努力回想方才周宗凡的步法。
周宗凡進去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就出來了,手上的食盒不見了蹤影,越發肯定這裏面一定關着什麽人。羅十月躲在遠處靜候他離開。
周宗凡走後,這裏的巡邏隊顯然驟增。羅十月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悄悄摸進去。探頭進去,迎面撲來一股潮濕之氣。眼前什麽都沒有,只有一條暗幽幽的石階。
她皺皺眉,沒敢直接下去。通常情況下這種看似無害的密道,一般都在暗處隐藏着機關,大意地走下去一定會被射成馬蜂窩或者被片成肉片。她以往執行任務遇到過不少,這都是老套路了。
羅十月給自己松松筋骨,準備幹一場。
可她左看右看,并沒有發現哪裏有藏匿機關的痕跡,除了那幾盞昏黃的油燈。丢了一顆石子進去,骨碌碌一溜清響,密道裏什麽動靜也沒有。她皺皺眉,以掌風逼滅近前兩盞豆大的燈火,暗道居然還是毫無反應。
就這麽一條大搖大擺的光杆密道?蕭弁未免也太不把她們這種殺手放在眼裏了。
十月試探着走下兩節生了苔藓的石階,暗室平靜依舊。再走一段,依舊沒有預料中的槍林箭雨,羅十月舒一口氣,這暗室看着陰氣森森的,實質上中看不中用。既然你不設防,那我也不客氣了。
将幽長的石階甩在身後,十月小心翼翼地開了石門。
蕭弁這等奸佞之臣,被他藏于暗室的一定不是簡單人物。他雖一人之上萬人之下,但是大湯朝臣中有權有勢的可不止他一人,反對他的自然也不止一人。
能讓蕭弁深夜殺人滅口的一定不是簡單的人。
十月本以為推開這扇石門,會看見一名被五花大綁的王侯或者嚴刑拷打之下寧死不屈的忠将。誰能想到,推開石門的那一瞬間,她愣了,一股燒雞蒸魚之濁氣劈面而來。
石門內,雙手捧燒雞,滿臉饕餮相的乞兒,呆愣地看着她,一根雞爪尚且半吊在嘴外。
十月懵:什麽意思?
門內門外,大眼瞪小眼。
乞兒見了來人,怯怯地将手中的燒雞放回盤中,油乎乎的雙手抱頭挪去牆角蹲着,這是一種準備挨打的姿态。
羅十月看了空無一物的暗室,香氣撲鼻的食盒,鬧不明白了,竟也脫線地問了句,“你是誰?”
乞兒不說話,只是擡眼看了看她。灰乎乎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黑白分明,裏面充滿驚吓。小心的看她一眼後複又把一張髒兮兮的小臉埋進邋遢的亂發中。十月發現眼前這羸弱的小身子在輕輕發抖。露出的手臂上、脖子上髒且不說,看樣子吃了不少苦頭。
十月軟下聲音來,誘哄,“.....你是哪家的孩子?爹娘呢?”
“....在這裏幹什麽呀?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
“...你不會講話?”
哪位貴人的私生子?蕭弁的娈/童?
這他娘的真奇怪,蕭弁鬼鬼祟祟窩藏一個孩子做什麽用?不過不管做什麽用,一定不是好事。
十月想起來這孩子剛剛餓急大口啃肉的神情,十月輕聲道,“你若是再不出聲,桌上的東西我立馬收走,以後也不讓方才的大叔給你送,你就繼續餓肚子哦。”
那小孩兒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怯怯的、聲音小的像蚊子哼哼,“我聽話....聽話,你給吃的。”
小孩年紀不大,看樣子□□歲。十月伸手撥開他亂糟糟的頭發,露出一張蠟黃的小臉,仔細看的話算是個清秀的小男孩,心中疑惑叢生,蕭弁弄來的這個孩子總不能是死去的老皇帝給小皇帝留下的兄弟吧?
“那你告訴姐姐,你怎麽到這裏來的?來這裏幹什麽?”
“沒東西吃....娘,賣了。”小孩說起娘把他賣了的時候不自覺得垂下頭,眼睛裏大滴的淚珠掉下來。問買他來幹什麽的,他只會搖頭。
十月無法,什麽都問不出來,只得在臨走前又将他吓唬一頓,表示他要是将見過自己的事情說給別人聽一樣會餓肚子,什麽都吃不到。
書房門緊閉,裏面隐約傳出一聲女子痛苦的驚呼。
劉蓮倒在地上捂着臉啜泣,相爺從沒這麽打過她。上回見他打千裏雪,看得自己很是爽快,可輪到自己身上才發覺自己喜歡的人當着侍衛的面扇一巴掌是多麽踐踏尊嚴、悲痛萬分。
劉蓮不服,哭訴道,“相爺,奴婢派人殺她,那也只是因為愛你啊。若不是她狐媚子勾引你,你會對我這麽冷淡嗎?而且她都對你不忠,三番兩次與那和尚幽會,你頭上已經綠成一片草原了!奴婢陪了你這麽多年,你為什麽就是看不到”
蕭弁捏了眉心,憤怒至極竟說不出話來。一味地指着倒在地上的劉氏,最近宮裏發生的事情一件接一件,搞得他措手不及。偏生這個劉氏還要在這個節骨眼上搞事情,貼在她耳邊低吼,“本相早就說了,讓你的人安分點!為什麽不聽?現在驚鵲樓全暴露在魏漢昭眼前了,他很快就知道本相就是十年前埋伏他的幕後主使!他的母妃死在本王手上,他還會繼續不動聲色的念他的經嗎?!”
蕭弁越說越憤怒,一把揪起劉氏的衣襟,聲音壓得極低,語氣卻兇狠得幾乎吃人,“能不能動動你的驢腦子!如今宮裏的那個小崽子死了!天花!小皇帝得天花死了!一旦外面人知道皇帝殡天的消息,那些一直反對本相的老頑固們會怎麽做?國不可一日無君,最能名正言順繼承皇位的是誰?是太皇帝唯一在世的兒子宣州王!本相這些年的圖謀又是為了什麽?啊?給他人做嫁衣裳嗎?!” 這時候的蕭弁就像一頭發狂的猛獸,劉蓮受驚于他的怒火,連連讨饒,卻被蕭弁一腳狠狠踹開,撞到了牆面。看到這一幕,就連站在一旁的周宗凡臉色都變了,于心不忍,“相爺息怒。”
蕭弁那一腳蹬在劉蓮的肚子上,男人的腳力很大,她捂着肚子蜷縮在地上,眉宇全是痛楚,“....相爺,奴婢肚子好痛。”
蕭弁砸了滿桌子的茶具。見他冷靜下來後,周宗凡才鬥膽叫人進來将蓮姨奶奶背出去。
蕭弁臉色滿是戾氣,“你說那日抱孩子的很有可能是魏漢昭?”
“屬下并未看清,但是那身姿體态應當錯不了。”
蕭弁冷笑,“都有孩子了。呵,把自己的女人送過來,這位宣州王大度得很。本相不收反倒小氣了。劉蓮派去的那兩名刺客怎麽說的?”
周宗凡想起自己離開離開茶陽道時,在林子入口野草叢中處看到的那兩名刺客死狀,“一劍封喉。”想了想,覺得還是得提醒相爺,“屬下覺得,那人是故意把屍體放在那麽明顯之地給屬下看的。”
蕭弁握緊了手邊的硯臺,猛然擲了出去,“他在警告本相嗎?驚鵲樓的人居然都無還手之力,身邊竟有如此高手,看來這位王爺這些年在佛門中造詣不小啊。”
“相爺,接下來應該怎麽做?”早先幾日宮中幼帝突然染天花薨了,知道這驚天秘密的都已經被蕭弁清理幹淨。宮中太後除了忍受喪子之痛以外,六神無主,說什麽做什麽全都聽蕭弁這個表兄的。
天花有傳染性,小皇帝生前的貼身近侍全部一夜間消失。替小皇帝把過脈的禦醫也對外宣稱暴斃身亡。雖做的神不知鬼不覺,但這麽多人無緣無故失蹤,多少會引起有心人的猜疑。
小皇帝病逝乃是天災,蕭丞相有禦極之志,精心策劃了這麽大一盤局,不能因為一個黃口小兒毀于一旦。
“敵不動我不動,今夜先将那個冒牌貨帶進宮裏去。切記不要再出岔子!另外傳令給據京最近的劉将軍,命他手底下的五萬精兵分批折返京都。駐紮城外三十裏,不要引人注意,聽候本相吩咐。還有,摩诘寺這個地方恐怕只是魏漢昭的障眼法,派遣幾名精銳悄悄打探他這些年都與什麽人來往過,做了什麽,事無巨細,報與本相。”蟄伏不動的宣州王,他暫且摸不透他的底,調兵回京以防萬一。如若風雨當真來,他也迎得起!
“當年沒有斬草除根是本相最後悔的事,沒有之一。”
“屬下領命!”
忽然又聽到蕭弁叫住他,“慢着。”
“相爺還有何吩咐?”
蕭弁指腹點在桌面一灣小小的水窪上,一下又一下,水窪發出噗嗤噗嗤的細響,“別用自己的人,驚鵲樓精英還是大有人在的。”
周宗凡應一聲,“明白。”轉身而出。
對于不聽他話的劉蓮...那個蠢貨.....蕭弁握了握拳,暫且留着,他還有用到驚鵲樓的地方。
書房外,迎面過來的路七端着一碗壽面,笑呵呵地與周宗凡打招呼,“周大人忙去呀?”
周宗凡點頭與他擦身而過,路七原本堆起的滿臉笑,緩緩回正。
☆、相爺要娶妻
羅十月悄悄從相府暗室潛出來的時候四下無人,相府雖然沒有修木好在園中小品不少,足夠她藏身躲避。悲翠園燈火通明,朝三暮四瞧見她抱了滿懷桂花回來,那桂花樹大概被她虐的很慘,悄悄這些被大塊劈下來的花枝,兩個丫鬟連忙接過來,不免抱怨,“姨奶奶出去從來不叫奴才們在身邊伺候,若是您出點什麽事相爺饒不了奴婢們的。”
十月将花遞給朝三,“下次一定帶上你們。”
“姨奶奶這花好多,是插起來還是做了桂花糕吃?”
“桂花糕吧。”
桂花糕還是她小時候吃過呢,蕪水國沒有桂花,背井離鄉多年,很久沒常常家鄉的味道了。
相比十月的有驚無險,劉蓮倒顯得有些可憐了。醫師給她看過,到底傷得如何那老醫師沒有當着她的面講,與蕭丞相房外說話。回頭給她開了不少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