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糊塗
喻初薇的同桌是隔天早上才聽同學們口中說起市立體育館的事,隐約聽到“松柏”的字眼,正要開口詢問,就看見那抹清麗的身影從班級門口走進來。
“初薇你們道館那個受傷的女選手還好嗎?”
“是啊,傷得怎麽樣啊?”
“嚴重嗎?”
初薇聽着同學們你一言我一語的關心,回道:“沒什麽大礙,輕微的骨折和擦傷。”
“沒大礙就好……”
“要我說,那個鐵架臺誰搭的,那麽缺德,雖說沒死人吧,但是重傷有好幾個。”
“誰說不是呢,可那幾個司機也倒黴,撞傷了人還得負責。”
“……”
一幫人七嘴八舌地說開了話,初薇還沒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她同桌就撲過來,“你沒事吧?”
她放下書包,“我還能來上學,你說我有沒有事。”
“那一幕你看到沒有啊,是不是特驚險?”
“确實特驚險。”初薇坦言。昨天一個晚上的時間,幾乎所有的新聞頻道裏都播放這個新聞及其後續事件調查的跟進。
原本她真的覺得沒有太大的感觸,但是看到記者對醫院裏那一兩個重傷患者家屬采訪的片段,她還是立刻關了網頁。
一方面,是不忍。
另一方面,是歉疚。
Advertisement
這份歉疚來自于,事情發生之後,她心裏湧上來那一抹竊喜。
是竊喜。
不是她安全無恙的竊喜,而是若白安然無恙的竊喜。
昨天晚上入眠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着那一瞬間,她聽見腦海一直一個聲音在誇獎她,說“你真棒”。
終于——喻初薇想——終于到了,她也能保護若白師兄的時候了。
像是從來的心願得到了滿足。
一夜無夢,睡得無比踏實。
“……之後的比賽你還要把自修課請了去觀賽嗎?”同桌問她,“容我提醒你一句,就算你學習成績好,老班也不見得肯放你出去,你算算高考的天數,還有幾天。”
喻初薇從課桌裏掏出一本本課文,“你不知道——”她說,“今年的比賽對松柏來說,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是啊,哪兒不一樣?
無非就是方家兄妹回國了,除此之外,哪兒都一樣。
“總之,比賽我還是要去看的,平時的訓練我也不會落下。”她轉頭對同桌說,“你不去嗎?你崇拜的若白學長已經連續贏了五場比賽。”
同桌的眼睛一亮,但是這點光芒很快就散了下去。
“你這個跟元武道無關的人,還沒見到過若白師兄打比賽的樣子吧?”
“我見過他打籃球的樣子,也帥着呢。”
“他穿道服的樣子更帥。”初薇繼續引誘她。
“可是——”同桌哭喪着臉,“我總覺得政治書還沒有完整地背下來,要是高考失利要怎麽整啊?”
初薇淺笑,将目光拉回來,也沒覺得失望。
你瞧,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有些人和事,如果沒那麽重要的話,一下子就妥協了;而只要自己真的在意某個人和事,千難萬險的阻礙都能夠排除。
亦楓去年都能夠央得他父母和班主任老師的同意去打比賽,沒道理她請不出幾次假。
這天晚上,當喻初薇特意拿着幾張已經簽好字、蓋好章的請假條交給若白看的時候,對方冷着眼色等她開口解釋。
“你不讓我上場可以,但是比賽得讓我看,比賽一結束,我立馬回學校接着上課複習。”她說,“我保證,我不會影響高考的。何況,我老師都同意了,你還不同意啊。”
“如果我說——”若白開口,聲音清冷依舊,“讓你別來了,你答應嗎?”
“師兄……”
“那就這樣吧。”若白将請假單遞了回去,“你要是高考考得不好,別後悔。”
“沒這種可能,我對自己有自信。”初薇把請假條收進外衣的口袋裏,看了一眼燈火明亮的訓練廳,裏面傳來“啪啪”的踢靶聲音,“百草練得怎麽樣?”
“不夠。”若白吐出兩個字。
初薇揚起了嘴角,她知道若白心裏的标準非常之高,也是難得會誇贊一句別人。
其實百草已經做得很好了,至少,比起館裏大多數的師妹們要強。
比她們努力,比她們刻苦。
初薇往訓練廳走去,在一邊的窗口前站定。
裏面是百草和亦楓正在對練,曉螢坐在一邊的長凳上觀看。
百草身上的道服還是她從全勝穿過來的那套,也是由于全勝的人不認同她,所以衣服上并沒有道館的标志。初薇曾在她加入的那一天給她送過新的道服,但是百草堅持,說那是師父給她買的,不願意換。因此,初薇只能把她的道服送到專門的道服店裏,讓店裏的裁縫師傅做成松柏的模樣。
舊得發黃。
有些布料都被磨薄。
初薇盯着她腰間白色的緞帶看了一會兒,說道:“也不知道江北的人看到百草這樣一個初學者上場,會不會覺得松柏狂妄自大。等到道館挑戰賽之後,讓百草去考個級,以她現在這樣的實力,紅黑應該沒問題,說不定,幾場比賽磨砺下來,黑帶也不在話下。你說呢,師兄?”
即便此刻的百草,被亦楓攻擊地毫無還手之力,曉螢也揮舞着拳頭在一邊不忿。
然而松柏新秀崛起,她滿足,也欣慰。
等了一會兒,并沒有熟悉的男聲響起,初薇轉過身,看到若白隔了一步的距離正看着她。以為剛才的話他沒聽清楚,于是又重複說:“若白師兄,我說,可以讓百草去考級,她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初學者,不能腰間總是圍條白緞。”
若白幾乎是微不可聞地點了一下頭,幅度很小,只點了一下下颚,淡然地開口:“考級的事,你就別管了,我心裏有數。”
“嗯。”初薇應了一聲,剛轉了一半的身,腳步還未挪動,她就愣住了。
考級。
別管。
心裏有數……
清晰的“咯噔”一下,她頓時慌亂了起來。
于漆黑的夜色之中,屋內的燈光淡淡地散布在若白的臉上,他的面容顯得疏離高遠,那目光清清淡淡的,如同冬日薄薄的一層雪,仿佛沒有什麽情緒
喻初薇張了張嘴,硬是從瞬然幹澀的喉嚨裏擠出話來,“你是不是,知道……知道、我……”
“知道。”
若白知道的。
最初,他知道廷皓會時常給初薇寄禮物——因為他也收到了。
後來,他知道初薇把那些東西都賣了——無意間,聽到了師妹們的閑聊。
最終,他知道了那筆錢的用途——當年秀達考紅帶的前一天,他跟在初薇後面,親眼看着她進了賢武。
“那……”喻初薇緊張地伸出手去攥着對方的衣服,“我不是作弊,松柏也沒有作弊,那本來就是大家該得的,可是……”
“我知道。”若白說道,“我沒有怪你。”
“若白師兄……”
初薇沒有後悔,她只是有些懊惱,懊惱做下了不妥當的事情。
當時滿腔的憤懑無處可以宣洩,卻一次又一次在現實面前退讓。若白師兄撐下道館很不容易,她只是想幫忙分擔一點,用了十分幼稚且不成熟的方法。
若白嘆了一口氣,其實從萍萍考段開始,初薇就沒再做過那樣的傻事了。
他一直在等,等初薇主動開口跟他說這件事。
長臂一擡就把人攬進懷裏,“初薇……”
若白剛知道的時候,覺得整個胸膛都綻放着怒意,他覺得屈辱,覺得羞恥,像是潔白嶄新的道服上,被人潑下了大片的墨汁。
他去了市元武道中心和協會,也去了賢武。
他要找那些前輩教練進行交涉,松柏可以沒落,但是松柏的聲譽不能毀掉。
然而結果卻在他預料之外——
若白懷裏擁着初薇,低下頭在她耳邊開口:“你沒有作弊,沒有行賄,那些禮物,評委教練們都折合成現金,和那個時候遞到協會的錢一起,補全了松柏被克扣下的經費。初薇,這個世界沒有你想的那麽陰暗,無論是萬館長還是方伯父,他們只是想出口氣,沒有真的想要把松柏逼上絕路。阿茵考段的時候,那次考試,她的的确确表現不佳,有所失誤,這才沒有考下來。評委只是在中間點評打分的時候比較嚴苛,攻的是心理戰。”
“對不起……”悶悶的喃喃帶上了鼻音。
“知道錯了?”
“知道了,我錯了。”她環住他的腰身,鼻子酸酸的,“其實我也害怕,擔心這件事情被翻出來以後,我要給松柏抹黑,會損了松柏的清白,對不起……”
若白無言,只知道她在哭。
他想給她一個教訓,所以壓着不說,等她主動提起。
這樣長久的時光,她的心理負擔也很重。
若白還記得,頭發花白、胡子也花白的萬館主這樣跟他說:“……你們是晚輩,本來這樣的事情不該你們來承擔,但你既然選擇了,就別怪我們心狠手辣。無論是你以一己之力抗下一切,還是這兩年裏初薇那個小丫頭私自做下的蠢事……罷了,我這裏就到此為止了,石基那裏,我也會勸着點的。”
初薇做的事情,确實是蠢事。
只是這一份蠢,讓他覺得心疼。
“初薇,謝謝你。”
謝謝……
她身形一怔,攥着他後背的道服愈發用力。腦袋埋在他胸口,能夠聞到對方身上運動過後淡淡的汗味。
兩人在窗邊的動靜終于驚動了訓練廳裏面的人。
當亦楓和百草停下訓練時,曉螢就在第一時間發現了窗口相擁的兩人,幾乎是要跳起來,“若白師兄!初薇師姐!你們幹嘛呢!”
初薇背對着他們,一聽見曉螢的大嗓門兒,一下子從若白懷裏離開,伸手在臉上抹了淚,認為這樣軟弱的姿态實在不宜出現在他們面前,于是說道:“師兄,我先回去了,不打擾你們訓練了。”
“回去吧。”
看着初薇輕步離去,若白擡眼看着廳裏的三個人,百草紅着臉,目光有些不自然;亦楓嘴邊的弧度特別大,笑得一臉暧昧;至于曉螢,曉螢的表情很精彩,睜圓着大眼睛,吹鼓着包子臉,像是看到了什麽奇怪的事情。
“壓腿,放松肌肉。”
“是。”百草元氣滿滿地喊了一聲。
若白從窗戶邊繞到正門口進去,曉螢一個箭步上來,欲言又止。
曉螢不得不承認,剛才的畫面給她的沖擊力實在太大了。明明只是一個擁抱,明明她見到過師兄師姐單騎、相靠、挽胳膊等等各種畫面,可是該死的,她眼前怎麽就閃過那種很老舊、很古舊的言情畫本小說裏的插圖,才子佳人夜半幽會,和諧得不能再和諧了。
“若白師兄……”
“想說什麽?”
“嗯……”
“沒什麽想說的,就到一邊倒立。”
“啊?”
“或者蛙跳,挑一個。”
“倒立倒立倒立。”曉螢急急忙忙接上,正巧,她也需要腦子裏回一下血,整明白這件事情。
亦楓看着曉螢搖頭晃腦地走到了牆邊,将目光拉回來盯着若白道服上的水漬一陣猛瞧,“說什麽呢把人姑娘弄哭了,就知道你嘴笨說不了什麽好聽的話,女孩子都是要哄的。”
“胡說什麽。”
“我胡說?你再端着可就沒意思了……”亦楓悠悠地說道,“我都替你急。”
若白好整以暇地看着亦楓,“我也替你急,範曉螢。”
胡亦楓愣了,倏地斂起了笑容,看着已經走到百草身邊的若白,捏着下巴思考——這高冷的師兄,究竟是揣着明白裝糊塗,還是揣着糊塗裝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