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卡列寧他們這邊具體事項差不多已經安排妥當後,另一邊,斯留丁在卧室裏呆了一會兒就出去尋找弗拉米基爾了。
他對弗拉米基爾實在是有些好奇。
這好奇從一開始的淺薄到現在發自內心的想要了解對方,當然,至于那裏面必不可少一絲探究也是存在的。
來到大廳裏,斯留丁張望了一下,很快就在比較隐蔽的角落發現了對方。
一杯看上去就十分清苦的咖啡放在桌面上,弗拉米基爾正戴着眼鏡在細致的浏覽一些文件。當斯留丁過去打招呼之後,弗拉米基爾擡眼瞧了他一下。
“我想大廳裏的位置很多。”弗拉米基爾說,然後不經意地合上了文件,把它們放在自己的右手邊上。
“但這裏我只認識你。”斯留丁咧咧嘴說。同時招呼使者過來,然後點了一大堆的甜點,這邊的效率實在是奇快,等甜點都端上來後,幾乎擺了滿滿的一桌。蛋糕甜蜜的香氣把清苦的咖啡的味道都給熏染了,好像是用一種勢不可擋的氣勢一樣。
弗拉米基爾微微皺了眉頭。斯留丁解決甜食的速度很快,他詢問弗拉米基爾是否需要,卻遭到了拒絕。
大概十分鐘後,弗拉米基爾端起自己的咖啡啜飲了一口,然後頭一次主動發問:“我有個問題。”
“請問吧,什麽都可以。”斯留丁大方地說。他看上去可一點都不像一個俄國人,弗拉米基爾指的不是長相,而是行事作風。
“你似乎對我有些過分的好奇了,斯留丁先生。”
“我有嗎?”斯留丁眨了一下眼睛。
弗拉米基爾那雙漂亮的綠眼睛瞥了對方一眼,然後直接說:“您沒有女朋友,是吧,斯留丁先生。”
“還沒有。”
“我知道您在風氣不是那麽嚴謹的地方呆過太長時間,但是斯留丁先生,請別忘記這裏是俄國,以及,我對于你們在學院裏那些不正經的風氣可一點興趣都沒有。”說完,他拿着文件起身告辭了。
斯留丁在原地裏又把那話語想了一圈,才猛然明白,他漲紅了臉,趕緊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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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啊,我是個正派人士!”斯留丁好在還不是那麽愚蠢,他沒有當衆吼出什麽不好的東西,不過大庭廣衆之下,兩個穿着較好,面容也頗為賞心悅目的男人拉拉扯扯,也是足夠讓人說閑話的。
“那就随便去找個什麽女孩兒,說說話,調*。”弗拉米基爾把手抽出來,一臉嫌棄地說道。
“那可不行,我不是那種人。”斯留丁說,因為察覺到自己的行動的确有些失禮,所以他跟着弗拉米基爾一起不急不慢的走着。
“您是什麽樣的人我并沒有興趣,斯留丁先生。”弗拉米基爾慢吞吞地說,手指有些過分緊貼的搭在文件上。
“但我對你很有興趣。”斯留丁誠實地說,然後意識到這話也許會産生什麽歧義,所以他趕緊補充,“我是指,你是個有些神秘的人。”
“神秘?”弗拉米基爾依舊沒擡眼看向斯留丁,外人看上去他們甚至不是什麽十分熟悉的朋友。
“老實說,也許您的眼睛同常人是不太一樣,大腦的構造也是。我跟普通人一樣是一雙眼睛一個鼻子,拿着一份待遇還算不錯的政府津貼,還算勤勤懇懇的為納稅人工作。有時候還得處理一些來自于工作之外的騷擾,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麽神秘的。”
在說完上面那些之後,緊接着,金發的年輕人突然停下了腳步,使得他身後正亦步亦趨跟着的斯留丁差點一腦袋栽到他臉上。
弗拉米基爾勾唇笑了一下:“還是說,您又有什麽亂七八糟的聯想和臆想要安放在我的身上呢?”
斯留丁看上去有些結結巴巴:“你,你生氣了?我只是想和你成為朋友。”
“生氣?怎麽會呢?”弗拉米基爾笑得十分燦爛。
“上次您說我皮膚蒼白得像個鬼,上上次您神經兮兮的追問我的家族跟吸血鬼有沒有什麽聯系,上上次您還試探我有沒有跟那位伯爵夫人還在亂搞,等等,這一系列的事情我怎麽會生氣呢?像您這樣也許頭發比較旺盛的人類,按照您的邏輯,其實我應該有禮貌的詢問您,您的家族跟那種月圓的時候喜歡嗷嗚嗷嗚叫的狼人有什麽淵源呢?”
“很好,斯留丁先生,看來您已經意識到了我們不可能成為朋友的,所以奉勸您別再白費力氣。站在您面前的就只是一個普通人,雖然看上去不是很健康,但我不需要醫生也不需要心理治療。如果您很閑,就去随便找一位女士或者男士,又或者,您去馬棚裏挑一匹也好,品種很多,甚至不缺乏純種良駒。晚安,斯留丁先生,到明天早餐之前希望都不必再見到您這張蠢臉。祝您有個美好的夜晚。”
金發的年輕人紳士的行了個禮,而且是标準的同女士道別的晚安禮。
斯留丁保持着一種震驚的眼神瞪着年輕人的背影,直到那背影在轉角的地方消失不見了才收起來。
“看起來被完完全全的讨厭了啊。”斯留丁嘟囔了一句,同時摸了摸鼻子。
斯留丁沒有回自己的卧室,而是去了溫泉那裏。
弗拉米基爾回到自己的房間,他之前那種假笑的神情都收斂了起來。
一些不太熟悉他們的人經常說他與卡列寧十分相像。
像嗎?
弗拉米基爾對着鏡子中有些蒼白的年輕人露出一個涼薄的笑容。
他拉了一張椅子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還在那一冊文件上觸碰着。他翻開來又看了一遍,接着往後仰靠在椅子上,閉着眼睛。
那些拂之不去的回憶在他的腦子裏肆意的作亂。
一會兒是女人的笑聲,一會兒是哭聲,一會兒又是槍鳴的聲音。
有三分鐘的時間裏,他都是安靜着,接着手指抽動了一下,睜開眼睛。
弗拉米基爾借着燈光又審視了一下那冊文件,然後從夾層裏把信件取出來。那裏面的字跡沉穩有力,還缺少一個重要的簽名。
弗拉米基爾知道那簽名的地方在等待什麽。
筆跡甚至已經在他心裏勾勒了無數次。
最後,他拿起筆還是簽上了字跡。
等待墨跡晾幹的時候,弗拉米基爾的眼底還藏着一抹陰影。他的手指觸碰着靠近心髒的地方,那裏有一個小小的傷疤。他是同死亡打過交道的人,他依舊是如此的愛着那個女人。
弗拉米基爾想起那位夫人。
盡管她比他年長,而且結婚多年,但她在他面前依舊像是少女一樣。那些柔和的眼神,溫軟的話語,甚至只是看向他時的笑容。每每想起都是美好的。她的一切都是他要珍視和保護的。
是的,是這樣的……
在套間的兒童房裏,謝廖沙吃完布丁後,安娜讓他起來走動了一會兒消消食,沒多久卡列寧就回來了,比預計時間要早了半個小時。
溫泉的熱度讓卡列寧的皮膚變得有些紅通通的,像是一只在熱氣中依舊保持威嚴的蝦子。
“我來照看他洗澡吧。”卡列寧說,他正穿着溫泉中心提供的衣服,跟平日裏嚴謹三件套還有大衣的模樣很不相同。
安娜并不懷疑卡列寧的能力,她拿了東西打算讓自己去泡一泡。
“我建議你洗個澡,然後早點睡覺謝廖沙。”卡列寧說。
謝廖沙放下他的兵人玩具,他現在更喜歡小火車,但旅途中不允許他把小火車也帶上。
“我能拿一個玩具嗎?”
“只能是橡皮鴨。”卡列寧說,他認為兵人什麽,細菌實在是多,而橡皮鴨是可以被容忍的。
“那好吧。”謝廖沙有些沮喪,但還是拿起了橡皮鴨。
到了浴室裏面,謝廖沙把自己剝得光溜溜的,像一只小牛犢,他自己擦洗了一下,然後向卡列寧求助。
“父親,我需要您幫我擦背。”他的眼神閃爍着,以往他可不會為這事去求助于卡列寧,但這段時間以後,在确認父親是愛他之後,他就那麽做了。
“我并未意識到你以前需要有人幫你擦背。”卡列寧皺眉。
“但,但現在我們是在外面。”謝廖沙嘟囔道,“我聽卡比東內奇說,平常人家的孩子父親會幫他們洗澡的。”
卡列寧看了一眼那個已經把自己搓得全身有小泡泡的男孩兒,然後卷起袖子踏進盥洗室裏面。
“你必須告訴我力道對不對,謝廖沙,成年人跟小孩兒的力道可是不一樣的。”
“我會的,父親!”謝廖沙的眼睛亮了亮。
卡列寧往謝廖沙細軟的頭發上抹了一層洗頭膏,輕輕地搓揉着。
謝廖沙認真的擺弄着手裏的橡皮鴨玩具,最後不經意瞥了一眼鏡子,才發現自己的頭發被弄成一個沙堆一樣堆了起來。
“父親,我的頭發不是玩具。”謝廖沙提醒對方。
卡列寧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後把那個沙堆拍平,輕輕咳嗽了一下。
給一個小男孩兒洗澡也許不太容易,但謝廖沙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合作的小男孩兒,所以卡列寧的首次為兒子洗白白之旅進行得十分順利,以至于在他把謝廖沙裹着以及擦幹頭發的時候,安娜回來看到的是一片十分平和的景象。
“看來我白擔心了。”
謝廖沙的頭發濕潤的貼在腦門上,沒卡列寧正用梳子給他把頭發都梳理得整整齊齊的,父子倆看上去是那麽的相像,連頭發的方向都是一樣的。
“也許平日裏更多時候是你在照顧他,但我也是能夠做好的,只是需要更多的實踐。”卡列寧為自己辯駁。
“好吧。”
“那麽謝廖沙,現在是你該睡覺的時間了。”
“我還不困,媽媽。”謝廖沙雖然這樣說着,但實際上打了一個小小的哈欠。被熱水蒸騰得粉嘟嘟的臉蛋和撅起的小嘴巴都讓他顯得那麽可愛。
“你困了,現在最好睡覺。你想來聽故事嗎?”
“恩。”謝廖沙點點頭。
安娜笑了一下,然後看向卡列寧:“瞧,亞歷克賽,當你的兒子想聽睡前故事的時候,你需要滿足他這點小小的心願。”
卡列寧簡直要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妻子了,不過他最終沒有那樣做,而是決定滿足謝廖沙的心願。
偶爾他也是可以那樣做的,如果那是兒子的請求的話。
謝廖沙躺在被子裏,他的左手邊是母親,她拉着他的手,有時候還會摸摸他頭上細軟的毛發,而他的右手邊,端正的坐在椅子上的是他的父親,他沒有照舊穿着文官制服或者西裝三件套,而是穿得睡袍,他們甚至梳着一樣的發型。
“這真好。”謝廖沙小聲地感嘆。
“什麽?”卡列寧問道。
“哦,沒什麽,父親,我想聽這個故事。”謝廖沙把書翻到某一頁,那是一個講兔子和狐貍的故事。
像上次一樣,當卡列寧用那種陳述公文的語氣念完了故事後,謝廖沙早就睡着了,小腦袋歪在一邊,因為勞累而打着小鼾。
“下次在他作這樣的要求之前,我要告訴他,別人正在完成他的心願時,他卻睡着了實在是不夠有禮貌的。”卡列寧微妙的抱怨了一聲。
“別抱怨了,亞歷克賽,給孩子讀睡前故事的目的就是把他們哄睡着。你要感謝謝廖沙,說明你做得很好。”安娜笑了一下。
卡列寧說:“我沒有抱怨,安娜,你應該注意到我語氣和平時一樣。”
“別找借口掩飾,你抱怨的時候眉心會有個小小的褶皺。”
卡列寧沒說話了,視線專注的放在那本書籍上。
“就像上次那個故事一樣,貓和狗這樣兩種不同的物種可以成為朋友,甚至擁有某種跨物種的親密友誼關系,今天的兔子和狐貍也是。我還發現它們是同一個作者,時下最流行的小說家,但我認為他的故事完全脫離現實和邏輯。”卡列寧語氣平靜的喋喋不休。
“這不是很好嗎?”安娜的聲音打斷了卡列寧,後者擡眼看向她。
“不管是邏輯性還是理智,有的時候,它們也不是什麽事情都能被解釋得通的。但我想,這也沒那麽糟糕。”安娜微笑,手指在狐貍和兔子互相對望的那一頁插畫上輕輕點了點。
“你喜歡這個故事?”卡列寧問。
“我不知道,但不讨厭。真奇怪,但還是有些可愛的。”安娜說出自己的想法,有點矛盾,卻十分真實和坦誠。
“我依舊不能完全理解這些童話。”
“你童年時期不曾閱讀它們嗎?”
“是的。它們是沒有益處的。過多的相像會令人脫離實際,孩童時期本來就處于妄想的時候,我記得我小時候聽說一件事,一個孩子就是看了這些荒唐的故事而覺得自己長有翅膀,從二樓的陽臺上跳下來。然後他在家躺了三個月。”卡列寧認認真真的闡述他童年時代對關于童話所存在的記憶。
“那是有些可怕的。人類不是鳥,沒有翅膀也不會飛。但他堅信自己是。我那個時候就再次确定童話對小孩兒而言是沒有益處的。”
“但是,你沒阻止謝廖沙去閱讀它們。”安娜指出。
卡列寧沒馬上接話,而是過了一會兒才說:“之前我認為,管教孩子應該更多屬于妻子和家庭教師的義務,身為父親,我能做的更多的是教導他做人的一些準則。我向來認為夫妻之間明确的分工是十分有必要的。”
“所以,盡管不認同,你也不更加幹涉我管教謝廖沙的方式?”安娜問。
卡列寧微微擰眉:“誠實地來說,安娜,你對謝廖沙太過溺愛了一些,之前那段時間,我認為你做的更好一些,但現在,你又故态複萌了。”
男人的意思似乎是在說在他的角度,他是沒看出來安娜對謝廖沙是存在什麽“管教”的行為的。若是平常人,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一種控訴了。
安娜忍不住笑起來。
“他真可愛不是嗎,每人能拒絕他那雙小鹿斑比一樣的眼睛的。”
“對此,我十分贊同。”卡列寧考慮了一下後說道。而安娜下一句話卻令他又有了別的想法。
“說實話,他的眼睛跟你很像,亞歷克賽。我喜歡它們。”
“你喜歡。”
“是的,我喜歡。”
安娜的臉有些紅,但還是決定誠實地說出來。
她本來就并非是那種畏手畏腳的人,若她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勢必會盡力做下去。
“我很高興。”卡列寧說。
他對于在形容自己的心情時的語句有些奇異的貧乏了,畢竟,像卡列寧這樣的人,在官場上分明是那麽巧舌如簧的。而這樣的人,在真的涉及到他自己,或者是他自己的心情時,表達喜悅的詞語也不過是那一句“我很高興”,周而複始,也許幾十年後也不會想到要換一句更為浪漫的。
若是別的人處于安娜的位置,多半還是會無法避免的有些失望。
可也恰恰是這樣的安娜成為了卡列寧在意的那個人。
世間中的一切似乎有些事的确是冥冥中天注定的,但注定的是好是壞,卻總是由人所決定的。
就算不懂人情,因為環境而造就缺乏了一種感性的感知能力,但勇敢和智慧可以彌補這一切。
“所以,像卡列寧這樣的男人,也唯有我能夠與他齊肩站在一起,唯有我。”
得出這個結論花費的時間一點都不長。
這比制定任何一次目标的時間都要短,卻又比任何一個決定都要來的重大,以及,心甘情願。
感情的事情不存在百分之百的嚴密性,未來也不是看得見摸得着的,就如同卡列寧對童話故事的理解,因為缺乏理智和邏輯性,所以不可掌控,因而被他歸類為無益處的書籍。
可就算是這樣,在謝廖沙的選擇上,卡列寧依舊不會橫加幹涉。
安娜把這認為是卡列寧的一種縱容。
如他們這樣的人,最害怕的不是明顯強大的挑戰,而是不可掌控。
如感情。
看不見摸不着,沒有邏輯性,太過感性,有時候擾得人無法做出理智思考,卻又讓人甘之如饴。
“亞歷克賽,唯有我能夠配得上你。”安娜說,嘴角邊藏着微笑,自信又坦誠。
女子的微笑和神态,使得卡列寧有着從未有過的震動。
他向來不在意別人對他的一些評價,他在意體面的問題也是因為在他所處的位置,若是這一項規則沒有遵守好,被人所抓到把柄,于他而言是沒有半點益處的。
卡列寧的驕傲和自負在一種平靜之中,他位居高位,經常被人逢迎誇贊,但卡列寧十分清楚這種僞善的話語不過是想從他那裏得到什麽,高官、權利、錢財等等,虛僞的話語像是綿綿的針,包裹在棉布裏面,只有愚蠢的人才會相信,真的接過放在肉上面,才會被紮得一跳,繼而悔恨。
卡列寧不會。
他十分清楚自己要什麽。
那些奉承他的人給不了,那些還在他上面的人也不具有他需要敬仰的特制,甚至可以自負的說,他忠于國家,而目前為止,他還未發現有某個獨立的人能夠獲得他這一份忠誠。
這些話卡列寧從來不說。
但是現在,他從安娜的眼神中,仿佛看到了一個最為真實的自己。
他突然發現:原來在她的眼裏,我始終是這樣的人。
一種飽脹的情緒在卡列寧的胸腔中翻騰,繼而歸為厚實的沉澱感。他那雙藍色的眼睛靜靜地看向自己的妻子,他吻向她。
現在,他的驕傲和自負,甚至唯一的崇敬也獻給了他的妻子。
“吾愛,吾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