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月光下,卡列寧看到安娜那雙灰色的眼睛裏沒有溫軟的笑意,也沒有深深地防備,但有那麽一瞬間,他似乎瞧見了一個最為真實的安娜。
也許,像這樣的,才是她最真實的樣子。
這個模糊的念頭在卡列寧的腦海裏翻轉了一下,然後他像是安撫一個年幼的孩子一樣,并不太熟悉,卻又輕輕地拍了拍安娜的手,接着,卡列寧把安娜的手放在被子裏。
他彎腰,在妻子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
在謝廖沙還更小的時候,他曾經這樣做過,仿照着他記憶裏母親曾經對他做過的那樣。但其實,卡列寧理智的知道,他母親早逝,也許那段關于親吻額頭的記憶,是他在看到嬸嬸對她小孩兒時做的,在腦海裏強加刻畫下來的。
在卡列寧這個年紀,事實的真相是怎麽樣的已經不知道了。
“睡吧,安娜。”
“我不喜歡你身上的煙味,我還讨厭酒的味道。”安娜閉着眼睛低聲說。
煙酒的味道總是讓她覺得深處在噩夢裏面。
“以後不會有了。”卡列寧壓低了聲音說,心髒像是被人用羽毛輕柔拂過一樣,在此刻,他邏輯清明的情況下,他立即發現了,這似乎是安娜第一次直言她不喜歡的事情,而且,那是真的。
卡列寧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直到确認妻子睡着了,他才走出卧室。
回到自己的書房,煙味還沒散去。
卡列寧打開窗戶,冬日裏,北極星很亮,卻又孤單的厲害。
他沉思着,有一些事情無法解釋,像是他的妻子之前那種無端端出現的警惕和防備。
卡列寧同安娜的婚姻是由于後者的姑媽介紹的,那個時候卡列寧在那裏當任省長。
安娜的姑媽是當地很有名望的一位貴族,雖然卡列寧因為醉心于事業早已過了适婚的年齡,但他的履歷又十分的光輝,作為最年輕的省長,那位夫人就将卡列寧介紹給自己的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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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列寧十分清楚自己的優勢和劣勢。
他從未期待過愛情,并且,由于自小的生活環境,他心中最為理想的模式便是叔父他們那種相敬如賓的樣子,最後考慮到他以一種近似相親的行為見過一位未婚的女性,如若拒絕,是會使得這位女士蒙羞後,卡列寧很快處理好了一切事情,并且上門求婚了。
婚後的生活就如同他預想的一樣,井井有條,邏輯明晰,按部就班的工作,在他計劃之內的一切生活,卡列寧是極為滿意的,直到最近這段時間。
安娜的聰慧令卡列寧驚訝,卻又頗為欣賞。
在此之前,在談話中,卡列寧在政務問題上是主導着,在生活碎碎上,他是傾聽者,盡管他們彼此會問出适當的話語讓談話進行下去,但卡列寧心中清楚,他并未期待從妻子那兒獲得什麽有建設性的東西,就如同他的妻子不會試圖從他那裏得到一些關于女人之間的見解一樣。
但現在,事情悄悄地轉變了。
他可以讓她的妻子深入到他的生活中,不只是家庭生活,還有他的工作,他能感覺到安娜那顆聰明的腦袋,同她交流是令人滿意的。
這種愉悅的氣氛讓卡列寧下意識忽略了一些事情,包括妻子有時候那種生疏和防備。
那是否意味着安娜曾遭遇過什麽?
卡列寧的心裏有了一個想法,他認為自己需要向安娜的兄長,也就是他的內兄斯基潘·阿爾卡季奇·奧勃朗斯基了解一下。
打定了這個主意後,卡列寧決定明早先寫信試探性地打聽一下,也許請斯基華過來彼得堡一趟是最好的。
想好了這些事情之後,卡列寧依舊花了四十分鐘用于閱讀,然後才就寝。
而安娜那邊,這一夜她睡得并不踏實,大約四點鐘的時候,她醒了過來,穿着晨衣在軟椅那裏看着東方既白。
她原本是那樣想的,可在卡列寧又過來之後,她就又隐隐地感覺到,也許那的确是不合适的。
一直到最後,安娜才真的發自內心的道歉了。
那對于她來說并不是很容易。
她搭着自己的脈搏細細地想着,不能否認她現在是有些慌亂的,她為自己道歉感到羞恥,仿佛她是*裸的一般,毫無掩飾的被人看到了最脆弱的自己。可被人安撫着,卻又的确是無法拒絕的。
就像是溫水一般,可誰知道,人世間的情感何時會往裏邊加一大捧柴火,最終變成會燙傷人的沸水?
安娜抱膝坐在沙發上。
這樣的女子,如果她曾被細心呵護長大,那她會完全明白另一個人對她生氣的原因,可遺憾的是,在需要父母的時候,她過早的失去了,在那個家裏,全靠一種憤恨支撐着。
再小的獸類也是會咬人的,面對危險它們足夠機敏,但面對像是溫暖和珍惜這種東西,就不知所措了。
安娜是沒想過卡列寧會再回來的,甚至對她道歉。理智上她完全明白自己該怎麽做,但她骨子裏要強和尖刻的那一面卻讓她不管不顧的扭曲了對方的心意。她本以為對方會走掉,但他沒有。
這就是,最危險的地方啊……
安娜起身,雙手抱臂在長絨地毯上踱步,緩慢地走着,她得再想想。
她絕不能讓一個人就那麽輕易地進到她腦子裏,被感性控制着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那會讓人所有的退路,只變成為了愛情而奉獻的傻瓜。
安娜想要咬自己手指甲,又本能的反應過來。
她恨恨地瞪了一眼自己的手,到那個家裏後,為了改變這個壞習慣,她對自己做了一切可以做的事情。
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她決心不會再讓這種事情發生了。
在早餐開始之前,卡列寧本來準備去妻子的卧室瞧瞧她,但當他準備出卧室門的時候,安娜已經率先來到了他的卧室門口,敲門進來了。
迎接卡列寧的是妻子精致的妝容和得體的微笑,似乎一切都好,可卡列寧分明覺得,那種生疏感更加明顯了。
為何他之前沒這麽明顯的察覺到?
一些不滿的情緒在卡列寧的胸腔中翻滾了一下,又被他壓制了下來。
“昨晚,我太失禮了。”安娜說。
“你得原諒我,亞歷克塞,我只是個女人,我向你請求一件事自然會希望那能夠達成。至于你的一些指控,我确實是的,可你也得公平一些啊,正因為你是我的丈夫,若是其它人,我發誓我是絕不會安撫他的。”
安娜說着,這話并非撒謊,只是,配合她服軟的神情,對卡列寧來說,卻似乎是一種莫大的敷衍。
不過,這不該是又一次吵架的原因。
卡列寧這次完全意識到了一件事,甚至,也許還帶着點恐怖,那就是,她妻子強調了,她的一言一行,她所給予他的,無論是笑容還是聰慧,無非是因為他是她的丈夫。
這本不該在卡列寧的心裏産生那麽大的波動,畢竟,他在這之前從未考慮過這些事情。
關于愛情,卡列寧向來認為他跟妻子之間自然是有的,他們是彼得堡最好的夫妻。妻子美麗溫柔,她本有很多機會可以像培特西她們一樣,但她沒有。他自己也向來不贊同關于養情人這種事情,所以他原本是十分自信他們的婚姻,并且十分滿足的。可這會兒,當一些事情被妻子擺在明面上,當他突然感知到他的理論變成現實出現在生活中,由他妻子來扮演這個角色,他覺得像是到了冰窖裏一般。
卡列寧的肌肉有些僵硬,就像是走在懸崖上的人,這會兒他的本能和理智還在為他保留形象,但他知道內心裏,他有點兒慌亂了。
“這是十分理智的想法,我也得說我有些過頭了,安娜,但正如我說的,你不需要向我請求什麽,對于你的想法我會給予我的建議。我向來認為一個人是沒有權利審判別人的想法的,那是教義該做的,我們能做的不過是建議,僅此而已。”
“你說得對極了,亞歷克塞。”安娜微笑着。
接下來他們在謝廖沙起床後一起吃早餐,卡列寧聽着安娜同謝廖沙談亂一些話語,那好像沒什麽不一樣,好像這不過是最普通的一天。
但自從他的內心裏開始有了那些認知後,他發現很多的細節都在反應那一個可怕的事實。
在仆人們看來,今天無非又是正常的一天。
老爺在既定的時間去政府部門上班了,夫人去花園散步了一會兒,少爺依舊在上課,而他們也是,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唯有細心的科爾尼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
科爾尼注意到老爺吃飯時的一絲不專心,一早上他也沒說什麽話,整個人有些緊繃着,看起來嚴肅過頭了。
對別人來說這也許沒什麽,但對卡列寧來說,那可能就是因為他心中有一件大事困擾着他。
身為管家,科爾尼本是不應該去管這些事情。
也許外人都覺得老爺冷漠不通情理,但科爾尼知道那個人是有多見不得別人的眼淚。
這位老管家将事情看在眼裏,但暫時什麽都沒說,只是,人心都是偏着長得,內心裏,對于夫人,他還是有些怨言的。
私人情感不會影響到卡列寧的政務。
但過多的加班可就并非正常了。
“長官,今天依舊加班?”在卡列寧加班第三天的時候,秘書弗拉米基爾問道。
“你先走吧,弗拉米基爾,這些事我自己可以處理。”卡列寧擰眉說。
弗拉米基爾看了一眼放在卡列寧身邊的公文,其實那些都并非很着急的,甚至有些東西,大可不必卡列寧親自處理。
“連續三天加班,我想夫人可能會有意見的。”弗拉米基爾提醒道。
卡列寧擡眼看着自己的秘書,道:“我想秘書的指責不應該上升到工作之外吧?”
弗拉米基爾微笑了一下:“對別人自然是不會的,對您是特殊的。”
在卡列寧開口之前,弗拉米基爾打開了行程冊,道:“七點的時候,李吉亞伯爵夫人會過來同您談話。”
“她來有什麽事兒?”
“很抱歉,李吉亞伯爵夫人不願意透露,她說這是只能與您這種高尚的人商談的。”
“我想你應該明白,弗拉米基爾,既然我提拔你為我的秘書,那說明我認可你的能力,至于別的,那并非我關心的範圍。”卡列寧平靜地說。
“如果這是您的安慰的話,長官,請放心,我并非自貶自卑之人。”弗拉米基爾優雅的行了一個禮然後告退。
弗拉米基爾出去之後,卡列寧在心裏稍微思考了一下李吉亞可能會同他談論的事情,然後就把這事兒暫且擱置了下來。
七點未到的時候,李吉亞伯爵夫人就來了。
她穿了一條優雅的紫色長裙,很襯她的黑眼睛,因為身材高大,所以胸脯也十分豐滿,這位伯爵夫人似乎也明白,在臉蛋上她并未有太大的優勢,但她可觀的胸脯可以為她增色一些。
盡管李吉亞對培特西那些人有些嗤之以鼻,但只要是女人,總是會希望自己能夠吸引男人們的注意力的。
李吉亞在年輕的時候嫁給了她現在的丈夫,但不到半個月,她的丈夫就抛棄了她,專寵他的小情人們。在丈夫這兒看不到愛情,李吉亞索性從別人身上追求。
她的每一段愛情都是真摯的,他們有主教,年輕貴族,甚至侍衛,當她愛一個人的時候,她就絕不三心二意,可她又是那麽容易得可以愛上一個人,就像是對卡列寧。
他們之前是很談得來的朋友,她內心裏把他引以為知己,崇敬他,贊美他。她以往在安娜那裏是感受不到安娜對卡列寧的在意和維護的,但這段時間她覺得不一樣了。
女人的一些情緒被勾了起來,她遲鈍的意識到,她是愛着卡列寧的。
李吉亞這種女性,一旦她意識到了這一點,她就完全認可了,她認可自己愛着卡列寧,并且越發覺得他是個優秀到沒一點瑕疵的人。
可李吉亞是不會去破壞卡列寧的家庭的,但她依舊希望能夠同卡列寧保持這段柏拉圖式的愛戀。
李吉亞的一些轉變,卡列寧敏感的察覺到了。畢竟在家庭之外,卡列寧總是非常敏銳的。
“噢,卡列寧,我今天來找您是為了姐妹會兒的事情。那些虛僞的紳士們又粗俗的攻擊了它。”李吉亞伯爵夫人甜蜜地抱怨了一番。
卡列寧知道李吉亞伯爵夫人想從他那裏得到什麽安撫,只是這會兒,在意識到李吉亞對他态度轉變之後,他就認為那種安撫是不合時宜的。
“伯爵夫人,我想姐妹會的事情我是無法提供什麽實質性的幫助的。”
李吉亞伯爵夫人有些吃驚的看着卡列寧。
盡管說出這句話會喪失掉李吉亞的一些強有力的支持,但卡列寧在被家庭問題困擾後,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再沾染上這些東西。至于支持,他總能想出辦法的。
“我十分認可您成立姐妹會的初衷,那是值得贊揚的,但遺憾的是,我的确無法提供什麽幫助,也許我的妻子會更加樂意同您讨論這些,她總是贊美您,認為您在為女性争取權益這點是讓人敬佩的。您為何不同她多多談論這些事呢?”
卡列寧平靜地撒着謊,事實上,安娜完全沒贊揚過李吉亞。
“安娜十分贊同這些?”
在李吉亞伯爵夫人有些疑惑地問出這話的時候,卡列寧辦公室的門被叩響了。
“請進。”卡列寧說道。
卧室門開了,卡列寧有些意外的看着門外的人。
安娜微笑着走進卡列寧的辦公室,她穿了一襲天鵝絨長裙,黑色的,露出優美的脖頸和鎖骨,耳朵上是華美的祖母綠寶石耳墜,兩頰嫣紅,在燈光下,雙唇飽滿且水潤。
而在她身後,卡列寧分明瞧見了那幾個留下來加班的屬下豔羨的眼光。
若卡列寧是那種二十幾歲的毛頭小子,面對同僚豔羨的神情,他恐怕會洋洋得意,可他是卡列寧,所以對于這種交織在他妻子身上的目光,他只是打心裏不愉快。
“我想外面的天氣很冷。”卡列寧說,提醒安娜應該為她的健康着想,以及一小部分的私人原因。
“的确是的。”安娜點點頭,雙唇揚起,弧度像是迎春花一般美好。她那雙亮亮的眼睛從卡列寧那邊輕慢的越過,然後停留在李吉亞伯爵夫人那裏。
安娜微笑着走過去親吻了李吉亞伯爵夫人的臉頰:“您過的怎麽樣?親愛的李吉亞,我們才分別一兩天我就開始想您了。”
李吉亞對于安娜的熱情幾乎有些受寵若驚,她原本就喜愛安娜,從她的臉蛋到她溫和的神情,可安娜從不是那種對人太過熱情的人,她之前也以為也許安娜更喜歡培特西那種,所以安娜親吻她擁抱她,可想而知她心裏是多麽的高興呀!
“我很好,您呢,安娜,我得說我真高興見到您!”李吉亞發自肺腑的愉悅地問道,她那飽滿的雙唇也喜愛的親了親安娜的臉頰。
安娜拉着李吉亞的手一起坐在旁邊的沙發那裏,似乎完全忽視了自己的丈夫。
“不怎麽好呢,我總是想見見您,聽您說說姐妹會的那些事情,可又擔心您忙碌,會打擾您。”
說完她又責怪地看了一眼卡列寧,道,“卡列寧也是那麽的欣賞您,但我恐怕他沒真實的向你傳遞我對您的喜愛,不然您為何只同他那種一本正經的人談論,而不同我多說說您那些奇特又高尚的想法呢?”
李吉亞覺得有些臉紅起來了,但很快的,那陣紅暈變成一種驕傲以及愉悅。
她在得知安娜對她的喜愛後,就譴責了自己對卡列寧的一些想法,并且她也發現,她喜歡安娜就像喜歡卡列寧一樣自然。
“我喜愛着他們兩個人哩,誰都不能拆散他們,我自己也不行。”
打定了注意後,李吉亞就安心地同安娜親熱的交談了起來。
她們自然沒說姐妹會的事情,因為顧及到這裏畢竟是卡列寧辦公的地方,所以李吉亞向安娜發出邀請,表示明天希望安娜去她的家裏,她會準備茶點好好的招待她的。
“那我就有口福了,誰都知道您準備的茶點是那麽的好吃。”安娜微笑着恭維着李吉亞伯爵夫人。
李吉亞伯爵夫人愉悅極了,在回去的路上,她再一次打定了主意,要同時愛着這夫妻兩個。
李吉亞伯爵夫人離開後,安娜重新回到卡列寧的辦公室,她關上辦公室的門,然後就不走近了,而是擡眼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的丈夫。
在這三天的“加班”借口後,安娜以為自己不會在意,但事實上是,當她接到弗拉米基爾的一個通知時,她在卧室裏呆了一會兒後,還是讓孔德拉基駕車過來。
然後瞧瞧她看見了什麽?
一個高個子的大胸脯女人試圖同她的丈夫*。
她的視線在卡列寧那張臉上打量着,最後她開口說道:“我是否剛才打擾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