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偏殿內,一身僧袍的文煥之坐在團蒲上,手中的念珠快速的轉動着,額上青筋突起,似是在極力隐忍着痛苦。
塗靈簪在屋內來回的踱步,強制自己冷靜下來。她朝兩眼通紅的烏鴉揚了揚手:“你先起來罷,與其自責消極,不如想辦法将功補過。”
烏鴉頭埋得更低了,默默的起身,垂首站在一旁。
塗靈簪問文煥之:“大人可還記得,擄走阿纓的人是何相貌?”
誦經聲戛然而止。文煥之深吸一口氣,疲憊且痛苦的睜開眼,顫聲道:“蒙着臉,我只來得及看見一道黑影閃過……”
“刺客身上可有什麽标志性的東西?比如武器之類。”
“……刀。他們腰間都別着兩把彎刀。”
塗靈簪點頭:“北燕人。”又問烏鴉:“李淮呢?”
烏鴉啞聲道:“祭祀大典後他便推說身體不适,沒有參加百官宴,陳王府裏也不見他。”
塗靈簪一拳砸在柱子上,咬牙切齒道:“多半是聯合了北燕人,綁了阿纓逃了。我早該料到的,都怪我。”
都怪自己陷入了愛情的甜蜜漩渦中,一心系在李扶搖身上,卻忘了關注妹妹的安危。
烏鴉的頭埋得更低了,一副愧疚的想要自裁謝罪的模樣。塗靈簪只好又出言安慰了他幾句。
眼看瓊林殿前燈火通明,歌舞升平,而偏殿內卻是一片愁雲慘淡。找不到李淮,塗纓生死未蔔,塗靈簪心急若焚。
正此時,一支羽箭破空而來。
烏鴉最先反應過來,長臂一伸,竟是徒手抓住了那支淩厲的箭。他追出殿外一看,只見四周空蕩蕩的一片,射箭之人早已逃之夭夭。
塗靈簪眼尖,發現箭身上用細繩綁着一個拇指大小的竹筒。她取下竹筒一看,只見裏面有一張紙條,上面是潦草的幾行蠅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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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三刻,西街太平樓見。孤身前來,否則人質必死。
竹筒裏還有什麽東西,塗靈簪顫抖着手倒出來一看,頓時心如死灰:那是妹妹腕上的兩顆金珠。她年幼時曾生過一場大病,後來母親便去靈山寺給她求了這珠子,用紅繩串了貼身戴在手腕上,十年來不曾取下。
塗靈簪閉上眼,調整了呼吸,睜開後眼神恢複了鎮定和清明。她沉聲問道:“現在幾時了?”
話音剛落,戌時的鐘聲铛铛響起。
時間不多了。塗靈簪緊緊攥着那張紙條和紅繩,取過架子上的月白鬥篷一披,喝道:“備馬!”
“主公三思!”烏鴉抱拳跪下,紅着眼定定的望着他,啞聲道:“這是個圈套,是李淮引誘你上鈎的。不如先去報告皇上,請他發兵救阿纓姑娘!”
“來不及了。約定的時間馬上就到,我不能拿妹妹的性命冒險,哪怕明知李淮準備的是火坑,也只能跳下去了。”
頓了頓,她遙望着瓊林殿蜿蜒的燈火,緩緩扯出一抹苦笑來:“扶搖若知道了,說什麽都不會讓我孤身前往的。你若當我是主公,便請暫時不要去驚擾他。”
烏鴉喉結幾番抖動,懇求道:“那至少,請讓屬下暗中保護!”
他的目光太過于懇切,幾乎是在低聲下氣的哀求她。塗靈簪實在不忍心拒絕,只好低嘆道:“那你須答應我,在确保阿纓平安無事前,不管看到什麽,都不可貿然出手,以免打草驚蛇害了阿纓的性命。”
烏鴉還要說什麽,塗靈簪從懷中掏出一個熟悉的小瓶子,打開蓋子朝他自信一笑,“我相信你,作為最擅追蹤和暗殺的刺客烏鴉,一定能第一時間找到我在哪裏。”
那是,千裏追蹤。
片刻後,一騎飛奔出宮,濺起一路的碎雪。
空蕩蕩的偏殿內,文煥之依舊盤坐在團蒲上,閉着眼睫毛微微顫抖,一刻不停的念着平安經。他手中的念珠越轉越快,越轉越快……
忽然,只聽見吧嗒一陣碎響,細繩崩裂,念珠濺落了一地。
文煥之額上冷汗涔涔,望着滾落的念珠目如死灰。
……
今夜星光暗淡,凄寒有風。各家各戶忙着吃年夜飯,街上人跡寥寥。
馬蹄聲踏破寂寥的夜,燈火闌珊的太平樓前,塗靈簪翻身下馬。風撩起她月白的鬥篷,在空中劃過道道弧度,她直直的站立在幾丈開外的地方,冷眼望着太平樓前排排站立的黑衣武士。
二樓的窗戶被人打開,一個穿着華貴、戴着貂皮帽子的北燕男人站在窗前俯瞰,濃黑入鬓的眉毛一擰,他用生澀的漢話粗聲道:“你就是塗靈簪?”
“正是。”塗靈簪擡了擡下巴,不卑不亢道:“你是何人?”
北燕男人意義不明的低笑一聲,輕蔑道:“本王還以為能殺得了我叔叔的,是什麽天罡地煞的女羅剎,卻原來是這麽個女娃娃。”
叔叔?
塗靈簪稍加思索,便明白了男人的身份:“閣下可是北燕三王爺,慕容綏。”
慕容綏不置可否,冷哼道:“女侯爺倒是守信,敢單刀赴會,可歌可泣。”
塗靈簪衣袍翻飛,發絲淩亂,渾身帶着一股凜然不可侵的傲氣。她一步一步朝太平樓走去,目光銳利:“我妹妹呢?王爺要替慕容恪報仇,盡管找我便是,不要為難阿纓。”
“你妹妹不在我手裏。”慕容綏勾起折劍般的唇,邪笑道:“但是本王可以帶你去找她。”
塗靈簪解下披風随手一扔,擺出備戰的姿勢,厲聲喝道:“帶我去見李淮!”
四周的北燕武士紛紛拔刀,将她團團圍在中間。
“啧啧,本王好怕呀。”慕容綏自顧自撫掌,哈哈大笑道:“擺架子給誰看?塗靈簪,你最好弄清楚自己的處境。現在可不是你向本王提要求的時候。”
倏地收攏笑容,他沉着臉陰鹫道:“不想讓你妹子缺胳膊斷腿的話,就老實點。否則,你傷了我幾個人,我便在你妹子的臉上劃幾刀。”
“你!”
塗靈簪咬牙,拳頭松了又緊,內心幾番掙紮,終是顧及到妹妹的安危,緩緩放棄了抵抗。
慕容綏一揮手,塗靈簪只覺得後頸傳來一陣蚊蟲叮咬般的微痛。她下意識摸了摸微麻的傷口,只覺得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模糊,一股說不出的倦怠侵襲着她的神智。
她無力單膝撐在地上,眼前的一切仿佛鬼魅般變得飄忽不定。她甩甩頭,努力想睜開眼,卻抵擋不住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終是眼前一黑,徹底昏迷沒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塗靈簪才從昏昏沉沉的混沌中找回一絲意識。
她指尖微動,所觸之處皆是柔軟的被褥,身體很暖和,看來是在屋內。窗外的風呼嘯着,宛如千鬼哭萬鬼泣。塗靈簪心裏咯噔一聲:心想完了,自己肯定不在長安了。
長安沒有這般凄厲的寒風。
床榻邊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她感覺到有人俯身打量着自己,接着一個熟悉的溫潤的嗓音響起:“你給她用了什麽藥,怎麽還未醒?”
……是李淮。
慕容綏粗狂的聲音響起:“避免節外生枝,給她加了點劑量。安心,不會要命的。”
塗靈簪暗自在被中攥緊了拳頭。她果然沒有猜錯,李淮和北燕聯手了。
李淮沉吟不語。恍惚中又聽到慕容綏冷聲道:“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麽。九年前李扶搖和塗靈簪殺了我叔叔,滅了北燕十萬大軍,這筆賬,必須要用他們的性命來償。”
李淮嗤笑了一聲,說:“李扶搖任君處置。她麽,不成。”
“喂,我說,你不會真看上她了罷?可若真看上她了,四年前又怎會狠心殺她?”
李淮不語。
慕容綏擺擺手,冷笑道:“罷了罷了,她如今廢人一個,對北燕也造不成威脅,你想留便留着她吧。”
說罷,又是一陣腳步離去的聲音。慕容綏走了。
塗靈簪依舊沒有睜眼,因為她感覺到一道審視的視線還黏在自己身上,十分不舒服。
李淮仍在,沒有走。
過了許久,久到塗靈簪都沒有耐心繼續躺下去了,李淮才似笑而非道:“你還要裝睡到何時?”
被拆穿了,塗靈簪反而松了一口氣。
她緩緩睜開眼,對上李淮的視線。周圍燭火搖曳,打在李淮清俊的面容上,明明是那麽溫和的一張臉,現在看來,卻是如此的可怕和可憎。
頭依舊昏昏沉沉,塗靈簪掃了一眼身上的衣物,不禁心下一沉,忙伸手去摸懷中的小瓶子,卻摸了個空。
她心下一沉,暗道糟糕:千裏追蹤不見了,衣服也被人換過,烏鴉與她的聯系斷了。
李淮饒有興趣的看着她:“在找什麽?”
塗靈簪默然,強撐着坐直身子,壓下想要嘔吐的欲-望,冷冷道:“阿纓呢?”
李淮不知從哪裏弄來一碗溫熱的白粥,他耐心的攪了攪粥碗,感覺不燙了,才遞給塗靈簪:“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先喝口粥果腹吧。”
塗靈簪微微側過頭,避開他殷勤的舉動,依舊是啞聲冷冷道:“帶阿纓來見我。”
李淮嘆了口氣,依舊舉着粥碗,避而不答:“你喝完粥,本王便讓你與她相見。”
塗靈簪漠然的看着他。
李淮彎起涼薄的唇,笑得人畜無害:“安心,無毒。”
塗靈簪一把奪過粥碗,仰頭喝烈酒般,咕嚕咕嚕灌了個底朝天。她将精致的瓷碗随手一丢,直視李淮字字铿锵道:“現在,我可以見阿纓了麽。”
李淮也不惱,朝門外排排靜立的北燕武士說了句什麽,不一會兒,兩個高大的北燕男人押着塗纓進了門。
塗纓顯然是吓壞了,眼睛通紅,睫毛上還有殘留的淚漬。見到無力靠在榻上的塗靈簪,她驚訝萬分的瞪大眼,猛地撲進她的懷裏哭道:“阿姐!”
塗靈簪輕輕的擁住渾身發抖的妹妹,眼中的戾氣消散了幾分。還好,阿纓沒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