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李扶搖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只鑲金的獸角,興致勃勃的送給了塗靈簪。
自從兩人互通心意以來,李扶搖總是隔三差五的送些有趣的玩意給她。塗靈簪拿起那只獸角吹了吹,發出一聲渾厚悠長的嘯聲。
李扶搖從身後摟住她,“喜歡麽?”
塗靈簪笑着點頭:“你知道我不喜歡胭脂水粉和首飾,這些戰場上的玩意兒反而更吸引我。”
她又吹了吹號角,擡頭看着碧空萬裏,深吸一口氣道:“啊,真好。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鳴角收兵的時候。”
李扶搖低下頭,鼻尖在她的頸窩處蹭了蹭,“喜歡就誇誇我。”
塗靈簪忽然想起前不久王世闌對她說的:你只要沒事多抱抱那小師弟,多誇誇他,他一定就會幸福得上天了。
她放下號角,轉過身回抱住他,臉頰親昵的在他胸口蹭了蹭,情不自禁的放軟語調:“你真好,我心悅你。每天都想喜歡你多一點,再多一點……”
李扶搖猛地收緊的手臂,俯身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戀戀不舍的分開。李扶搖紅着臉偏過頭去,擡起手背覆在自己緋紅的臉頰上,腼腆一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能說會道。”
“那是師弟你教得好。”
塗靈簪望着耳尖都紅了的李扶搖,忍不住燦然一笑,心想:長沙王誠不欺我。
她忍不住微微踮起腳尖,伸手去捏他薄紅未褪的臉頰,笑眯眯道:“你小時候雖然瘦,但臉上還是有幾兩軟肉的,現在怎麽瘦成這樣了?”
李扶搖乖乖站着不動,堂堂一國之君的臉頰,任由她捏圓搓扁。揉捏完後,他還主動将左臉也遞過去,一臉寵溺道:“手感如何,這邊要不要也捏捏?”
“你呀。”塗靈簪心中淌過一泓暖流,她擡手輕輕戳着他的臉,神情溫柔而甜蜜。
李扶搖深深的看着她,忽然喟嘆一聲,“過幾日,我們去靈山寺一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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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山寺?
塗靈簪有些不解的看着他:“你想去我便陪你。只是,你從前不曾信佛呀。”
“以前不信,現在信了。”李扶搖注視着她,嘴角噙着一抹迷死人的微笑,認真道:“我每一日起床,都要感謝上天将你送回我身邊。佛祖也好,閻王也罷,只求他們念在我一番誠意,不要再将你收回去。”
一個身首異處的孤魂野鬼,占據了一具不屬于她的身體,塗靈簪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在擔憂什麽。
“不會的。”她握了握他的手,又一字一句無比清晰道:“不會的,扶搖。”
他一怔,随即輕笑一聲,擁着她道:“別緊張,我不過随口一說。不過你倒是曾說過,靈山寺是師父和蓮姨初遇的地方,那我更得去拜訪一番了。”
塗靈簪依然有些擔憂:“李淮蟄伏了半年不曾有動靜,我心中總是不踏實,怕他賊心不死。”
“他現在無兵無權,沒什麽可怕的。”李扶搖将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溫暖的唇啄了她的鼻尖一口,“別擔心,阿簪。”
看着他那雙溫柔得幾乎能滴水的眸子,聽着他低啞的深沉的嗓音,塗靈簪感覺自己整個都融化在他的溺愛中,只好乖乖閉嘴享受,不再多言。
……
轉眼到了深秋,塗靈簪、李扶搖和塗纓俱是換了平常人家的樸素衣裳,在霍成功和烏鴉等人的護送下,前往靈山寺燒香拜佛。
靈山寺建于山頂,雖不及相國寺香火旺盛,但勝在環境清幽、禪意頗濃,因而許多官宦人家總是願意多走兩步上山。
一行人下了馬,徒步登上山頂,遮天蔽日的松柏深處,雄渾的鐘聲驚飛一群不知名的鳥雀,一座清幽的伽藍古剎緩緩呈現在衆人眼前。
“哇,這便是靈山寺,阿爹和阿娘相識的地方!”塗纓平日在閨中足不出戶,這還是第一次來靈山寺,小臉上透出毫不遮掩的興奮。
跨進廟堂中,只見香火氤氲不斷,來來往往的人卻沒有一個敢高聲喧嘩,四周的香客皆虔誠的下跪叩拜,靜得不像話。
塗靈簪也不覺放輕了腳步,生怕驚擾了座上慈悲的古佛。不稍片刻,立刻有小僧侶前來接待,将他們引到後院禪房,施禮道:“阿彌陀佛,施主請休憩片刻,住持随後就來。”
塗纓按捺不住好奇,在禪房前四處走走逛逛,忽見一掃地的小僧,她壓低聲音對塗靈簪笑道:“阿姐,靈山寺果然非同凡響。你看那,連個掃地的小僧侶都是如此俊俏……”
話說到一半,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塗纓愣愣的看着庭院中那修長如竹的清瘦背影,嘴角的笑意一點一點的褪去,滿眼的不可置信。
塗靈簪順着妹妹的視線看去,只見那掃地的年輕和尚異常眼熟,不禁也愣了:“那是……”
“文禦史。”李扶搖接過她的話,若有所思的說:“是文煥之。”
塗靈簪放下茶杯,訝然道:“他怎麽落發出家了?”
話音剛落,塗纓已是踉跄着撲了出去,她站在那悠然掃地的年輕和尚背後,雙手絞着衣袖,不确定道:“文大人?”
年輕和尚掃地的動作一頓,清瘦的背脊也僵硬起來。他的雙手緊緊的握着掃帚柄,力度大到骨節都發白,卻連回頭的勇氣也沒有。
塗纓繞到他面前,顫聲驚道:“真是你!你怎麽,怎麽……”
你怎麽遁入空門了?
然而話到嘴邊,幾番哽咽,卻只能流着淚心疼道:“……你怎麽變得,這般瘦了。”
文煥之應該出家不久,頭頂還沒有燙上戒疤。
當曾經愛而不得的女子流着眼淚站在自己的面前時,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微微側身避開她的臉,裝出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樣,合十施禮:“阿彌陀佛,貧僧法號釋空,施主認錯人了。”
認錯?怎麽可能認錯。
曾經名噪長安的少年英才,打馬長安時,瓊林宴會時,他那朗風霁月般的身姿早就印入她的骨髓。因姐姐的死,她也曾恨過怨過、遷怒過他,他都默默承受,一如既往的暗中照料她,這份情,她怎會不感動?
他若不是秦寬的外甥,她若生在普通人家,他們也許早就……
塗纓嘴唇顫抖,望着面前這個穿着灰布僧袍的男人,只覺得胸口仿佛壓着千斤巨石,疼的無法呼吸。
正巧住持來了,塗靈簪只好将妹妹勸回來,讓她平複平複心情。
正午,塗靈簪一行人在寺中用了齋飯。塗纓幾乎食不下咽,心不在焉的扒了兩口,飯都還沒咽下,只望着庭院中那人挑水掃地的身影發呆,默默以淚洗面。
塗纓一邊哭一邊打嗝,塗靈簪只好放下筷子給妹妹順氣,柔聲安慰道:“別哭了阿纓,小心噎着。”
“我不哭,不能在他面前哭……”
淚水擦了一行又一行,就如同塗纓心中淌不盡的相思。她的倔強,她的矜持,在那個遁入空門的男人面前都成了莫大的諷刺。
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塗靈簪一邊給妹妹順氣,一邊手忙腳亂的給她擦眼淚。李扶搖便夾了菜,親手喂到她嘴邊。
塗靈簪嘆了口氣,就着李扶搖的手吃了幾口菜,這才附在他耳邊壓低聲音道:“阿纓跟我娘一樣,愛哭。”
臨行前,李扶搖看了看哭腫了雙眼的塗纓,思忖片刻,走到住持身邊耳語了幾句。住持會意,便朝一旁打水的文煥之道:“釋空,你送這幾位施主下山去罷。”
文煥之放下擔子,波瀾不驚的合十道:“是。”
自始至終,沒有看塗纓一眼。
下山的小道建在竹林之中,間或聽聞幾聲鳥語,以及塗纓壓抑的抽噎聲。
李扶搖瞥了文煥之一眼,喚道:“文禦史。”
“陛下,小僧只是個出家人,不是禦史大夫。”文煥之捏着念珠,眼也不擡。
“随你。”李扶搖拉着塗靈簪扶手而行,漫不經心道:“你也曾鮮衣怒馬,打馬長安,如今為何要選擇青燈古佛,遁入空門?”
文煥之念了聲‘阿彌陀佛’:“家母已故,孑然一身,罪孽深重,因而皈依我佛。”
“孑然一身?”塗靈簪瞄了妹妹一眼,忍不住問道:“你當真沒有牽挂之人?”
文煥之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樣,雙唇緊抿,滾着念珠不作答。
塗靈簪還要說些什麽,卻忽聽見竹林中起了一陣涼風,竹葉簌簌落下。她敏銳的察覺到一絲危機,剛開口說了句‘小心’,便被李扶搖拉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将塗靈簪死死的護在懷中,旋身一轉,一只閃着寒光的飛镖便擦着他的臉頰飛了過去,割斷了鬓邊的一縷青絲。
李淮的人?
來不及細思,第二、三只飛镖接連射出,竟是直直射向塗纓的面門!
霍成功和烏鴉都以為刺客是沖着李扶搖和塗靈簪來的,故而注意力全在他二人身上,誰也不曾想到,躲在暗處的殺手竟然将矛頭對準了無辜的塗纓。
烏鴉眼疾手快,只來得及打落前兩只支飛镖。
那一瞬時間仿佛凝固,塗靈簪不顧一切的伸長手,也沒來得及阻止第三只飛镖朝妹妹刺去。
千鈞一發之刻,一個灰色的身影猛地沖過來,将塗纓壓倒在地。那支镖擦着塗纓的發髻,釘入身後的竹竿上,震得竹葉簌簌落下。
“阿纓!沒事罷。”反應過來的塗靈簪趕緊奔過去,将妹妹從地上拉起來。
文煥之依然呆呆的坐在地上,一滴眼淚從他眼角滑過,滴落塵埃。
塗靈簪感激的朝文煥之道:“多謝文大人。”
塗纓被吓得閉了氣,好半響才哇得哭出聲來,拉着坐在地上的文煥之顫聲道:“文大人!我不要你出家了,你跟我回家!”
文煥之拍拍僧袍站起來,抿唇不語。他低下頭,不讓她看見自己眼底那一閃而過的驚慌。
塗纓顧不得大家閨秀的形象了,哭着質問:“你為何不看我?”
文煥之攥着念珠,低聲道:“非禮勿視。”
塗纓:“那你剛剛為何要救我,為何要哭?”
文煥之無法回答,只好朝李扶搖雙手合十,“陛下,沿着小路一直走便到山下。貧僧就送到這,告辭!”
李扶搖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的背影,朗聲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普度衆生,何不度一度我家這癡情的阿妹?”
文煥之的背影一頓,良久,方淡淡道:“情深緣淺,難度天下人。”
說罷,他一瘸一拐的邁上沒有盡頭的青石臺階,艱難地朝寺廟走去。
塗靈簪揉了揉妹妹的頭頂,溫聲勸道:“別擔心阿纓,來日方長。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先下山吧,嗯?”
塗纓抹了把眼淚,點頭。
李扶搖在一旁笑道:“阿妹,可要皇帝哥哥一道聖旨把他召回來?”
見塗靈簪瞪着自己,他哈哈笑道:“誰叫我是昏君呢!”
塗纓用力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氣道:“不,我要親自接他回家。一天不成就一個月,一月不成就一年、十年,直到他還俗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