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杜康
塗靈簪站在自己的墓前,真是感慨萬千。
她的墓就建在塗将軍和塗夫人的合墓旁,孤零零的隆起一個小包,墓碑倒是建得很氣派,大理石碑,上面只有簡單的七個字:塗氏女靈簪之墓。
沒有年份,沒有立碑人身份。
塗纓紅着眼睛在一旁解釋道:“這碑……是陳王給你立的。”
“李淮?”塗靈簪有些訝異道:“我以為是你們。”
“我們原本也是立了碑的。”孟承将瓜果放在塗氏夫婦二人的墓前,解釋道:“當年形勢緊迫,我們怕有居心叵測之人來掘墓,故而給小主公立的是一塊青石無字碑。三個月前我們從長沙郡回到這裏,這才發現碑竟然被人換了。”
“那你們如何得知是陳王換的?”
“我們親眼所見的。”塗纓觸景傷情,抹了抹濕紅的眼角說:“有一日我和烏鴉帶了祭品上山,忽然看見陳王牽着一馬立在你的碑前,執香拜了三拜才離去。你出事後,朝堂上下對塗氏避之不及,來給你掃墓的外人,只有陳王。”
奇怪,上輩子她與李淮交情淺薄,怎值得他冒險來為自己這個罪臣立碑拜祭?
塗纓揉了揉鼻子,感慨道:“阿姐,你說陳王他是個好人麽?”
“或許罷,聽說他對誰都很溫柔。”想了想,塗靈簪問道:“你們和陳王見過面了麽?”
“沒有沒有。”塗纓忙擺手道:“那日偶然撞見他來掃墓,我們也是等他走後才露面的。烏鴉說外人不可信,不能輕易暴漏我們的身份。”
“烏鴉說得對。”塗靈簪點頭表示贊同,又神情複雜的看了看自己的墓碑,終是長嘆一聲。
她緩緩撩裙跪下,以額觸地,鄭重的朝父母的合墓磕了三個頭,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女兒不孝,沒能保住爹娘賜予女兒的血肉之軀。于忠,沒有護先帝周全;于義,無法整肅朝綱。幸蒙蒼天不棄,讓女兒從地獄中爬出,得以重生。”
她擡起頭,一字一句道:“朝中局勢劍拔弩張,秦寬包藏禍心,相信不久宮中必有大變……若女兒無力再守護大殷的江山,也必将誅殺秦樓二人,安全救出師弟,為先帝和父親雪恨!”
站到自己和父母的墓前,往事重重湧現。那些痛苦絕望,那些金戈鐵馬,卻更堅定了她的信念。
Advertisement
死了的,已是一抔黃土;活着的,還要繼續飄蕩。
不知過了多久,塗靈簪再頓首,起身道:“起風了,回去罷。”
……
四月十九是秦寬的壽辰,據說宴請了諸多名門望族,連皇帝都會親自到場祝賀。塗靈簪思忖了片刻,決定讓孟承留在家中照顧塗纓,自己和部将一起摸進秦府。
晌午未到,偌大的秦相府已是一派熱鬧非凡,門庭若市,前來拜訪的車馬幾乎将整條街都堵得水洩不通。不過密集的人群倒給了塗靈簪可趁之機,她在張武等人的接應下,很快便潛入了府中。
為了方便行動,塗靈簪順手敲昏了一名獨行的秦府婢女,片刻後,她穿上婢女的衣裙,低頭斂眉地穿梭在秦府之中。
她端着一盤棗子四處晃悠,按照前世的記憶找到□□。如果沒記錯的話,秦寬的書房和寝房俱在此處,機關密室也頗多。
塗靈簪從偏門而入,轉到芙蕖池旁時忽然停了腳步。
她看到幾丈開外的水榭中,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與相府千金相對而坐。那人穿着玄黑繡金龍的袍子,烏發盡數簪在紫金冠中,更加襯得面容英俊非凡,正是多日未見的李扶搖。
塗靈簪忙輕身轉到水榭旁的假山後,偷聽二人的談話。
她聽到秦煙道:“……只要你我二人兩情相悅,爹遲早有一天會同意的。”
李扶搖搖搖頭,輕笑了一聲道:“這世上,并不是兩情相悅就一定可以在一起的。”
秦煙含淚,以袖掩面顫聲道:“陛下于我,當真沒有半分情誼麽?”
“有緣無分,不可強求。”李扶搖遞了帕子給她,嘆道:“聽說心月送了幾壇親釀的好酒給你,樓府的杜康酒可是長安一絕,不如拿來與朕飲了,今日不醉不歸。”
秦煙只好擦幹淚漬,喚侍婢去取酒。
塗靈簪在假山後頭看得直心塞,心道:師弟啊師弟,秦寬都快要逼宮篡位了,你還在跟她女兒花前月下!對我疑神疑鬼,對着秦家美人就你侬我侬,真是心寒啊心寒!
等哪天擺平了秦寬,一定要把李扶搖這傻孩子壓在身下狂揍三十大板!
正憤憤不平,那邊,侍婢已取來了兩壇酒。
李扶搖拍開酒壇的封泥,将凜冽的酒水倒入白玉瓷壺中,給自己和秦煙各斟了一杯。李扶搖舉杯道:“煙兒,這一杯我敬你,感謝你多年來對朕的照拂。”
說罷,自己仰頭一飲而盡。秦煙美目含淚,也端起酒杯飲下辛辣的酒水。
李扶搖又倒了第二杯酒,還未等他舉杯,卻見秦煙搶先一步道:“陛下,這杯煙兒敬你,願你與心月妹妹白首不離。”
說罷,她仰頭一飲而盡,卻因喝得太急而嗆咳起來,頓時眼角濕紅,梨花帶雨。
緊接着,秦煙又自顧自倒了第三杯,紅着臉頰哽咽道:“第三杯,願陛下與奴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李扶搖靜靜的舉着杯子,卻沒有再飲酒。良久,他望着有些失态的秦煙,忽然輕聲問道:“心月的酒,好喝麽?可惜,這輩子沒有機會再喝到了。”
假山後的塗靈簪還未來得及思考李扶搖這句話的意思,便看到秦寬從一旁大步走來,對一旁的侍婢喝道:“傷風敗俗,快把煙兒帶回房間去!”
李扶搖望着盛怒的秦寬,簡直笑得人畜無害,軟綿綿道:“相父,朕和令嫒在喝心月送來的杜康酒呢!您可否也要嘗嘗?”
秦寬看到女兒走遠了,這才回過身來冷哼一聲道:“免了!大家都在正廳等着,陛下好歹去打個招呼?”
李扶搖悻悻然放下酒杯,起身的時候還輕微的踉跄了一下,臉上似乎也泛起了醉酒的酡紅。他扶着小太監,笑嘻嘻道:“相父,朕好像醉了。”
塗靈簪蹙眉:她記得李扶搖酒量雖不是很好,但也不至于一杯就倒,今日到底怎麽回事?為何心裏總覺得不大對勁,心悸得慌。
但她很快沒有心情深思了,因為她看見秦寬揮退侍從,獨自快步朝書房走去。
塗靈簪心下一緊,忙悄聲跟上。
秦寬站在門口朝外四處張望一番,确定四周無人,這才掩上書房的門,樣子頗為神秘,也不知要做些什麽。
塗靈簪從拐角處走出,足尖一點躍上門口的房梁上,雙腿勾在房梁上倒挂着,然後便聽到門內秦寬蒼老的聲音傳來:
“依主子的吩咐,一切準備妥當。下月初八大婚,在他飲下合衾酒後半個時辰內,定暴斃而亡。到時候再嫁禍給樓家,在朝中扇把火說是他樓皓弑君篡位,您再率兵出擊,定能收攏民心,順利登基!”
倒挂在門外的塗靈簪聽得膽顫心寒:呵,又一個弑君謀逆——多麽熟悉的罪名!
原來秦寬是打算半個月後,在李扶搖大婚的當天動手麽?
正想着,屋內傳來了一個年輕而又異常熟悉的聲音:“聽說你最近與樓皓撕破臉了?此乃非常時期,切不可節外生枝。”
秦寬應了聲:“明白。”沉吟半響,秦寬又道:“老臣定當萬死不辭,只盼主子将來看在老臣薄面上,善待煙兒。”
“當然。”年輕男子道:“若我成功登帝,令嫒便是大殷母儀天下的皇後。”
塗靈簪一驚:她一直以為多半是秦寬想謀權篡位,卻沒想到他身後另有其人!怪不得當初秦寬死活都不讓秦煙嫁給李扶搖,原來是想讓女兒做新帝的皇後……
他口中的‘主子’是誰?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讓兩朝宰輔的大奸臣俯首稱奴!不過那聲音十分熟悉,絕對是自己認識的人!
塗靈簪心中洶湧萬分,按捺不住好奇心,将頭湊近門縫,試圖從縫隙中看清那神秘男子的臉。
透過縫隙,她只看到屋內的帷幔後,一個年輕男子側身而坐的模糊身影。她愣愣的看着薄紗後那男子熟悉的側臉,只覺得一顆心快跳出嗓子眼!
忽然,‘咚’的一聲輕響,塗靈簪的額頭因靠的太近而磕上門扉。屋內的男人頓時警覺,側過頭來沉聲喝道:“誰?!”
被發現了,塗靈簪趕緊翻身攀上屋檐。
秦寬追了出來,卻只看見一個穿着侍婢衣裙的女子從屋脊上飛速掠過,他揮揮手,正準備叫府兵去追,卻忽見兩個侍婢哭喊着奔過來,驚惶萬分道:“不好了不好了!相爺,您快去看看罷,小姐她出事了!”
一聽到寶貝女兒出事,秦寬頓時忘了追人,忙着急道:“煙兒怎麽了?”
侍婢哭哭啼啼,渾身發抖,半響說不出話來。
“到底怎麽了?!”秦寬怒道。
侍婢撲通一聲跪下地上,哭道:“小姐和陛下喝完酒後回到房間,便一直說頭暈不舒服。奴婢以為小姐是醉了,便扶她上床休息,結果剛才小姐便開始嘔血了,怎麽止都止不住……”
“什麽?!”秦寬大駭,一腳踢開侍婢便朝秦煙的廂房走去。
躲在屋脊上的塗靈簪這才舒了一口氣:多虧秦煙出事分散了衆人注意力,否則自己方才定脫不開身了。
她轉身,正準備離開秦府,卻見李扶搖身邊的一個小太監驚慌的跑過來,撲通一聲跪在秦寬面前,扯着尖嗓子喊道:“相爺!相爺求求您救救陛下吧!”
“又怎麽了?!”秦寬揉着鼻梁,只覺得頭都要炸了。
小太監戰戰兢兢,抹着眼淚鼻涕哭道:“陛下和煙姑娘喝了樓家送來的杜康酒後,就一直咳血,人現在已經昏死過去了!”
扶搖?!
塗靈簪的身子僵了僵:她怎麽忘了,怎麽忘了……秦煙喝的那毒酒,扶搖也喝了啊!
塗靈簪仿佛心髒被狠狠絞住,痛得不能呼吸!
她幾乎條件反射地往回跑,她要去救扶搖!她沒能保護好先帝,不能再看着扶搖死去!
而下一刻,她的身子被一個人用力抱住,張武在她身邊急切道:“主公!秦府的人已經發現你,再不走我們就出不去了!”
塗靈簪掙紮了一番,抖着唇顫聲道:“扶搖……”
視線漸漸模糊不清,她只看到府兵來來往往,明晃晃的刀刃在陽光下顯得那麽刺目,天是那麽藍,白雲是那麽悠閑,秦府的吵鬧聲忽遠忽近,飄忽不定……忽然,脖頸處傳來一陣鈍痛,她就這樣睜着茫然的雙眼,緩緩倒在張武的懷中。
閉上眼的那一瞬,天空仿佛被染得血紅,她聽見秦寬悲憤的怒吼穿破天際:“樓皓,你還我女兒命來——!!”
張武看着暈在自己懷裏的塗靈簪,收回手刀低聲道:“得罪了,小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