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鸩毒
明媚的春光從窗棂外灑進,陽光透過枝頭濃綠灑在案幾上,投下斑駁的疏影。
案幾旁,一壺清茶,袅袅餘香。一盤棋子,黑白縱橫。李扶搖慵懶而恬淡的敲着棋子,柔軟的黑發從耳後垂落,金粉似的暖陽透過窗棂,打在他的半束的發間和眼眸處,将那雙平日深不見底的漂亮眸子,染得如琉璃般晶瑩剔透。
今晨,秦寬和樓皓因樓心月受傷一事在來儀殿大吵了一架,不歡而散,現在距離事發不過才幾個時辰,連塗靈簪都嗅到了朝堂上劍拔弩張的氣氛,而李扶搖居然還有心思拉着她一起下棋。
忽遠忽近,時冷時熱,她實在是猜不透他。塗靈簪握着瑩白的棋子,久久不曾落下。
李扶搖屈起修長的指節叩了叩案幾,眯起狐貍似的眸子,似笑非笑道:“你走神了。”
塗靈簪回神,落下一子。今日的李扶搖真是太溫柔了,溫柔得……近乎反常。
一盤終,李扶搖扔下棋子,懶懶道:“朕輸了。”
塗靈簪審視着棋局,心道:這就完了?這局自己下得神思恍惚,并沒有盡全力,未免贏得有些太輕松了。
正想着,李扶搖将一旁的綠豆糕往她那便推了推,“賞你了。”
塗靈簪盯着那淡綠清爽的糕點半響,微微笑道:“這次不三局兩勝了?”
“美人如斯,朕不能總耍賴的。”說罷,李扶搖施施然給自己倒了杯茶,抿起微薄的唇細啜一口,眼眸宛轉流光。
塗靈簪捧着香噴噴的綠豆糕,忽的就看呆了。她從未像現在這一刻般清楚的感受到,這個曾經的小師弟已長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
明明初見他時還是一個瘦弱不堪的半大孩子,一轉眼,他的舉手投足間便帶了一股渾然天成的貴氣,眉眼間漂亮而英氣,眼波流轉,足以讓萬千少女傾心。也難怪,秦煙和樓心月會那般癡迷于他。
塗靈簪将綠豆糕的外皮一口一口的咬掉,然後再一口将內餡兒吃進去,砸吧着嘴笑道:“好吃!陛下真是個好人。”
李扶搖盯着她,就像是要看穿什麽似的,忽而輕聲道:“你吃糕點的樣子,很像一個故人。”
塗靈簪裝作沒聽到,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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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事。”李扶搖垂下眼,轉移了話題,帶着幾分自嘲道:“天下人都罵我是任人擺布的昏君,說我是好人的,你還是第一個。”
塗靈簪忽然有些許感慨,上一次她與李扶搖心平氣和的坐下來聊天,還是上輩子的事兒了。那時兩人之間沒有猜忌,沒有仇恨……若是這種平和能一直維持下去,那該有多好。
“陛下是不是個好皇帝,我不敢妄議。但我知道,陛下一定是個好兄長,是個頂天立地的偉男子。”
頓了頓,塗靈簪小聲嘀咕道:“奇怪,這綠豆糕似乎味道變了。”
“變了?”聞言,李扶搖的眸中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暗色。他撐起下巴,狹長的狐貍眼直勾勾的盯着她看,問道:“如此說,你以前也吃過?”
“呃,我……”果然李扶搖稍微溫柔些,自己就放松了警惕,什麽話都往外倒。
正懊惱間,塗靈簪突然覺得頭一暈,腹部開始隐隐絞痛起來。她只稍微愣了一愣,便明白過來這是怎麽一回事。
她擡起頭,努力想要看清楚李扶搖的臉,可視線卻越來越模糊。她猛地起身,卻因腿軟而站立不穩,半撐在案幾上,蒼白的唇顫抖得厲害。
“陛下……”
她覺得五髒六腑燒得厲害,眼前黑白縱橫的棋盤也扭曲了起來,頓時天旋地轉。她不可置信的望着冷眼旁觀的李扶搖,就那麽一直盯着,半響,才從牙縫中痛苦的擠出一句:“陛下要殺我,何須用這麽麻煩的法子?”
她看不清李扶搖的神情,也許,他此刻正噙着一抹冷笑,高高在上的欣賞自己痛苦的模樣罷。
李扶搖伸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在半空中猶豫片刻,終是捏住她的下巴,微涼的拇指輕輕地點在了她咬破的唇瓣上,抹去那一絲血色。
塗靈簪猛地扭頭甩開他的手,卻因這一個動作而徹底脫力,跌在地上,如同涸澤之魚般徒勞的喘着氣。
她看到李扶搖緩緩的湊近自己,缥缈的聲音仿佛遠在天際。他說:“告訴朕你的真實身份,便給你解藥。”
前一刻還是天堂,下一刻便是地獄。
塗靈簪痛得渾身發抖,卻難掩心中的悲涼。她掙紮着撐起身子,卻終是徒勞,趴在地上呵呵冷笑,越笑越大聲,最終變成了悲怆萬分的狂笑,似乎要剖開胸膛,将前世今生的苦與痛盡數倒出。
片刻,笑聲戛然而止,她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望着李扶搖平靜道:“李扶搖,世人說的沒錯,你忠奸不辨,善惡不分,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昏君。”
“你叫我什麽?”李扶搖倏地起身,眼中有一絲訝然。
“……”來不及回答,塗靈簪只覺得兩眼一黑,倒在地上徹底沒了動靜。
雕花的窗棂外,依舊陽光明媚,而屋內,是一片陰暗的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李扶搖緩緩走到塗靈簪身邊,打量着這張陌生的、蒼白的容顏,半響才嗤笑一聲,神情複雜道:“沒有她的江山,不過是一堆破石爛土,何以值得我留戀?”
話音剛落,一個男人從陰暗的角落中緩緩走出,抱拳跪在地上,沉聲道:“陛下,此人如何處理?”
李扶搖回過神,收攏起臉上多餘的神色,淡淡道:“将她帶出宮去,你再暗中跟着她,看她醒來後都接觸了哪些人,一定要将她的真實身份查清。”
想了想,他又森然一笑,補充道:“若是她去見了秦寬或樓皓的人,你便直接殺了她。”
“遵命!”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抱起毫無知覺的塗靈簪,很快消失在陰影中。
……
塗靈簪醒過來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她躺在護城河邊的城牆下,身上蓋着遮蔽用的破草席,天邊的火燒雲格外熱烈。
她揉了揉太陽穴,頭依然有些隐痛,但肚子卻是不疼了。她站起身走了兩步,除了有些頭暈外,好像并無性命之憂。
怎會回事,她記得李扶搖明明在糕點中下了毒,為何她又會在護城河邊醒來?
誰将她帶出宮的,烏鴉嗎?
不,若是烏鴉的話,她不會被丢在城門外。
莫非是李扶搖?這人到底在想些什麽,前一刻還要毒死自己,後一刻又把自己扔出宮來。
城門口的衛兵敲了敲鑼,大聲吆喝着要關城門了。
塗靈簪摸了摸胸口,烏鴉給的那瓶‘千裏追蹤’還在。她舒了一口氣,打開瓶子抹了一些香蠟在身上,這才趕在城門關前的最後一刻進了門。
夜幕緩緩降臨,不管怎麽樣,在烏鴉來之前先找個地方落腳吧。
塗靈簪昏昏沉沉的走在大街上,身體內殘留的毒素使她五感遲鈍了不少,完全沒有察覺到身後悄然尾随的黑影。
走了個把時辰,塗靈簪終于到了長安街,肚子有些餓了,她便在一旁的巷子口找了家面攤坐下。
可惜,賣元宵的那家攤子不在了。又想起李扶搖,心中頓時百感交集,熱騰騰的面也勾不起食欲,匆匆吃了兩口,她将頭上的銅簪拔下當做飯錢,放在破舊的桌子上,轉身準備離開。
剛起身,便見一個黑衣勁裝的身影忽的從天而降,落在塗靈簪的面前。
“小主公!”烏鴉穿着一身黑色的武袍,脖子上系着的三角巾稍稍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張輪廓深邃的臉,只露出一雙興奮的綠眼睛。他望着塗靈簪,半響不知道說什麽好。
塗靈簪笑道:“你倒是來得很快,我還擔心你已經出發給王世闌送信了,那我可就真的要露宿街頭了。”
烏鴉晃了晃左手拎着的酒壇和醬油壇子,幽綠的眼睛微微眯起,語氣間難掩相逢的喜悅:“我昨日依你的吩咐布置了人馬,今日想給家裏頭準備些糧食再出門送信,結果喝酒喝晚了,直到剛剛看到金靈蜂焦躁不安,我才知道你就在附近……”
話還未說完,塗靈簪感到一陣頭暈眼花,差點往前栽倒。烏鴉眼疾手快,趕緊一把扶住她,擔憂道:“你怎麽了?”
塗靈簪晃了晃腦袋,說“沒事,有些頭暈。”
烏鴉伸手搭在她的腕上,片刻方道:“你中毒了。不過毒性不強,應是*散加了些許陰寒的藥材,會導致頭暈腹痛、五感遲鈍,休息一晚便不礙事。”
聞言,塗靈簪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仿佛壓在自己胸口的巨石一瞬間被撤離。
來不及思索李扶搖這樣做的目的,卻見烏鴉長臂一伸,猛地将她護在身後,狼一般的綠眼睛警惕的望着她身後交錯來往的人群,身上頓時殺氣四溢。
塗靈簪似乎猜到了什麽,問:“有人跟蹤?”
烏鴉‘嗯’了一聲,片刻,他身上的殺氣散去,緊繃的肌肉也放松了下來,道:“他跑了。”
塗靈簪疲憊道:“我現在回不了宮了,你帶我去見阿纓罷!”
烏鴉點頭,簡直求之不得。
兩人走到城門口,城門緊閉。烏鴉雙臂一振便飛身上了城牆,見塗靈簪沒有跟上來,他又疑惑的飛下去,望着塗靈簪比了個手勢。
塗靈簪無奈道:“今非昔比,這對我來說難度頗大了些。”
烏鴉這才反應過來,塗靈簪的功力已是大不如前了。
他點頭表示明白,騰出右手來摟住塗靈簪細瘦柔軟的腰肢,帶着她縱身一躍,從城牆上掠過。
月下兩道陰影掠過,巡邏的士兵揉了揉眼睛,卻什麽也沒看見,只好打了個哈欠,繼續打瞌睡。
……
月上中天,靈山腳下的小村落裏,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烏鴉帶着塗靈簪到了一處農家房舍,伸手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剛進院子,便看見堂屋的油燈倏地被點亮,一個十□□歲的小美人兒叉腰站在堂屋門口,煙眉倒豎,用清靈的嗓音憤憤道:
“烏鴉,你又跑哪兒鬼混去了?醬油打了一天!”
話說到一半,她忽的看見了一旁站着的塗靈簪,頓時如臨大敵,提着布裙噠噠噠跑過來,上下打量了塗靈簪一眼,又瞪着美目,對烏鴉咬牙道:“好啊!你還敢将小娘子帶到家裏來,你……”
塗靈簪強忍住鼻根的酸澀,輕聲喚道:“阿纓,是我。”
塗纓如同斷了線的木偶,聲音戛然而止。
她怔怔的望着塗靈簪,眼圈漸漸濕紅,唇瓣幾番張合,方顫顫巍巍試探道:“阿……阿姐?”
“是我。”
塗靈簪也紅了眼眶,她向前一步伸出手,正想要擁抱妹妹,卻見塗纓猛地後退一步,捂着唇踉踉跄跄的奔回屋裏,壓抑的嗚咽聲在寂靜的夜中顯得如此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