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四更合一 (1)
人往往要走出來,才會知道這世上,還有其他更為重要的事。
——《荼白的悲傷騎士》
d國位于東非,是一個熱帶內陸國,全年高溫,只分旱雨兩季,常年戰亂使這個國家極度貧困,物資極度匮乏,但這一切并不能奪去生活在這塊土壤上人民的歡笑。
“你好。”
“你、好。”
“謝謝。”
“謝、謝。”
“老師。”
“老、師。”
……
一個小草棚裏一共擠進去四十多個孩子,全都是黑黑的皮膚白白的牙,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即使不斷有蚊蟲幹擾,也沒有一個孩子分心,細細的脖子費力地揚起,席地坐在黃沙上,随着艾嘉老師學單詞,老師念一遍孩子們讀一遍。
艾嘉于半年前到達此地,她在這裏的每一日都過得很充實很有價值,目前教授中文、算數和畫畫三門課程,經過半年的學習,孩子們已經能說一些簡單的中文,最喜歡拿小木棍在黃沙裏寫字。
喜歡喊她:“嘉。”
孩子們上課的時候家長們就等在草棚外頭,偶爾好奇地探頭進來看,更多時候是默默聆聽,不久後,也能學着孩子那樣叫艾嘉一聲老師。
當地人對前來幫助他們的各國志願者和維和警察充滿了善意,他們向往知識向往和平,即使吃不飽飯,喝不上水,生病了沒有藥吃只能等死,他們也還是會對艾嘉點頭微笑,送上家裏唯一的一點食物,将小崽子拎到學堂。
孩子們喜歡圍着這個來自中國的漂亮老師叽叽喳喳說話,在這裏出生長大的孩子沒有見過時髦的游戲機,沒有鋪滿草皮的足球場,但是每當學會一個新的單詞,他們的小臉蛋上就會露出滿足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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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節課的最後一點時間裏,艾嘉給孩子們講諺語故事,這不是個可以每晚聽睡前故事入睡的世界,孩子們的眼神裏充滿求知的渴望,老師所說的每一個字,他們都将記得并且記一輩子,誰也說不準,下一年,還會不會有志願者來到這裏。
下課後艾嘉會去附近的醫院幫忙,所謂的醫院和學校一樣,也是由幾個草棚搭起來的,裏面多是流浪者和老人,各個骨瘦如柴。他們并排躺着,沒有一絲悲傷,大概從出生起,就接納了可以預見的,自己一生的命運。
他們選擇在這裏度過自己生命中的最後一點時間。
同事們會煮一點米粥,分別喂病人喝下,艾嘉有一些護理知識,可以做簡單的急救和包紮。
來到這裏,都會心生憐憫,不止在醫院,整個d國都很少見到胖子,躺在這裏的更是都骨瘦如柴,黝黑的皮膚包裹骨骼,突兀得令人心疼。還有經常可見被遺棄在醫院門口的嬰孩,四肢幹瘦,唯有肚皮鼓囊囊如球狀,不哭不鬧,睜着大眼睛打量這個世界。
這樣的景象令艾嘉常常想起祖國,那裏富足太平,孩子們可以坐在光敞明亮的教室學習,老人們每日溜公園打太極搓麻将,上班族則在自己的崗位兢兢業業,努力上進。
國與國如此不同,為了這樣的生活,有多少人付出了無法想象的努力?
艾嘉只知其一,他們是維護社會治安的警察。
他們待在單位比待在家裏多,他們與壞人罪犯在一起的時間比和家人多,他們東奔西跑,他們總是會受傷,他們……
還有很多很多,艾嘉數不完,所有的他們到最後全都變成了他,他總是搶先穿上防彈衣,他熬夜時拿煙提神,他會給孩子們買雞腿和肉包子,他喜歡食堂裏的青椒牛肉。
有老人向艾嘉伸出手,似是要說些什麽,艾嘉俯身去聽,老人說:“笑一笑,嘉。”
她握住老人的手,咧嘴一樂,老人放心地點點頭,緩緩閉上眼。
夜晚,等一切忙完後,坐在非洲大地上仰望星空,艾嘉才有時間把一些事拿出來想想。
那些事她反複想了千萬遍。
她的那些悲傷在這片炙熱的土地得到安撫。
看着即将死去的老人和好奇求知的孩子,難道還有什麽理由不努力過好每一天麽?
快天明時,艾嘉回到自己簡陋的住處,抱着她的筆記本敲下這個月的文字。她依舊是荼白,為《one》供稿,綠學長把浩浩的專欄留給了她。
她寫這裏的風土人情,人生感悟,文章反響很好,她竟有了一批數量不小的新粉絲。這對艾嘉來說算是一種新的開始。
而老粉問她為什麽不開新文,艾嘉想了好久,本來打算發一條長微博,最終一個字一個字删光,她現在啊,已經寫不出那些年少時喜歡的情情愛愛了。
與此同時,新一批維和警察隊伍到達d國,他們是從公安機關一批批篩選出來的最優秀人員。這些維和隊員們一下飛機就被這裏的氣溫烤暈了,但站在烈陽下即使汗水浸透了衣服,他們也紋絲不動。
這其中有個大高個站在隊伍的最前頭,放眼看茫茫荒野,朝這邊的負責人敬了個禮。
***
戰争的痕跡在這裏比比皆是,一切百廢待興,到達d國的第一天,維和警察做的第一件事是搭建零時宿營區,氣候、水源、蚊蟲、疾病,這裏的條件極其艱苦,來時就已做好了思想準備,但親眼看到,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作訓服密不透風,一天下來早已是濕了幹幹了濕來回好幾遍,但誰都不敢脫,這裏的蚊蟲特別毒,密密麻麻的防不勝防,有經驗的領隊說這還不算什麽,等到了晚上探照燈架起來,蚊蟲喜光,全都會飛到燈下。
所以與搭建宿營區同時開展的是殺蟲行動。
大高個背着藥劑繞着營地周邊噴灑,信息站建起來了,大夥輪流打電話給家人報平安,領隊姓吳,喊遠處的大高個:“袁磊!到你了!”
大高個擺擺手,他不急,讓其他人先。
吳隊說:“就剩你了,趕緊的!”
于是大高個跑過來打電話,說:“爸,媽,我到了,這邊挺好的,條件也不錯,你們不用擔心。”
吳隊無聲笑起來,這一波隊員每個都是這麽跟家裏講的,恨不得能描繪一個世外桃源。
直到電話挂了吳隊也沒聽見這小子跟老婆說話,于是問他:“我聽說你是結了婚的,怎麽不跟老婆說幾句?吵架了啊?”
也是有這種情況的,家屬覺悟不高,不願意老公過來維和,小夫妻吵幾句常見,不過通常到了打電話的時候都會消氣,哭着叮囑一定要注意安全,我等你回來。
這小子怎麽這麽反常?
袁磊重新背好設備,對吳隊說:“我老婆不在家。”
“哦,這樣啊。”吳隊說,“那下回我讓你多打一個。”
這個後勤工作得做好,免得回國後出現家庭問題,影響他們維和警察的形象。
袁磊擺擺手:“不用了,沒事。”
當晚袁磊執勤,半夜時距離營地很近的地方有幾聲槍響,初來乍到,其實大家都睡得不熟,聽見槍響後所有人按照預定計劃迅速防禦,吳隊扯着大喇叭與對方喊話:“這裏是中國維和警察營地,我們是中國維和警察,我們熱愛和平,是為了幫助和保護你們而來,請不要激起武裝沖突,立刻離開這裏。”
袁磊手裏握着槍,槍已上膛,熱風徐徐,幾百米射程的探照燈下能看見前方有一輛吉普車,車上幾個當地黑人,也同樣舉着槍。他的目光注視前方,耳邊是吳隊用英文一遍遍重複剛才的話語,全員緊急待命,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那輛吉普終是掉頭離去。
卸下裝備後袁磊背後一層冷汗,吳隊拍拍他:“怕了?”
袁磊垂下眼,沒說話。
“沒事,他們看我們初來乍到,想給我們一個下馬威,沒想到我們防禦措施那麽好,他們打不起,只能走了。”吳隊是個樂天派,遇事總是笑嘻嘻的。
“他們是什麽人?”
“看樣子是當地武裝分子。”
之後大家該睡覺睡覺,該站崗站崗,這突然一襲倒是讓大夥迅速适應了d國的生活。袁磊仍舊站在探照燈下,目視前方,心中無法放松,想着的,是那個笑起來有梨渦的小丫頭。
她在這裏還好嗎?
這裏怎麽亂,氣候這麽熱,她能适應嗎?
他沒有她的消息,不知她究竟在哪裏,在做些什麽,是否健康,是否平安。
***
5月29日是國際維和人員日,所有參與這次維和的隊伍統一在當地居民面前亮相,大高個戴着藍色貝雷帽,穿墨藍作訓服,走在方陣隊的最顯眼處。
當地人民跳起傳統舞蹈迎接客人的到來,這片國土戰亂不斷,動蕩不安,但他們并沒有被不幸擊垮,他們仍舊呼喚和平,熱愛和平。來看熱鬧的人們歡笑不斷,小孩在人群中竄來竄去,眼饞地看着維和人員身上統一的制服和光亮的皮鞋。
每一個隊伍走過都會有掌聲,比起其他隊伍,當地人們更是熱烈歡迎藍色貝雷帽方陣,甚至有人唱起中國的流行歌曲《小蘋果》,隊伍中有同事詫異回頭看,大高個拍他一下:“別分心。”
艾嘉與一群孩子站在人群中等候祖國的隊伍,她告訴孩子們,會有很多與她一樣黑頭發黃皮膚的人來到這裏,有個叫riak的孩子緊緊牽着嘉嘉老師的手,問她:“他們也會來教我們讀書嗎?”
艾嘉搖搖頭:“他們要做更重要的事。”
“是什麽?”
這時,他們等待的隊伍到了,藍色帽子踏步走過,艾嘉被孩子們擠到了外圈,只有一眼的時間,但她還是看到了,可她以為自己看錯了。
“嘉?”riak扯了扯她的手。
大高個一閃而過,艾嘉拔腿去追,可惜已經錯過。見她奔跑孩子們也跟着一起跑,揚起細細黃沙,最後他們停下,莫名地看嘉嘉老師立在場地外頭,墊腳找尋什麽。
藍色貝雷帽方陣離她很遠,看不清那人的臉。
吳隊作為代表發表講話,之後國際維和組織率領大家一同悼念為維和事業獻身的英雄們。衆人低頭默哀,不論在哪裏,總是需要這麽一群人,他們可以犧牲自我,他們為了守護和平。
***
大會結束後艾嘉領着孩子們回到學校,總給孩子們放《小蘋果》的同事阿青跟她說:“艾嘉,有你電話。”
電話是麗君打來的,若說為何會與他們還有聯系,大概要追溯到麗君生産那日。她走後與所有人都斷了聯絡,那日她在燈下趕稿,看到了麗君的qq上換了新說說:歡迎你,小生命。
艾嘉忍不住将電話打過去,她想知道,陪着麗君去産檢,在b超室見過的那個小家夥,現在怎麽樣了。
其實還沒生出來,麗君正在經歷陣痛,吳迪不在她身邊,去外地出任務了,按照王局的話來說,吳迪家屬覺悟高,其他家屬要多學習。這本是玩笑話,但也是真話。
艾嘉對麗君說:“你要加油。”
其他她不知該說點什麽,她身在國外,又沒體會過生産的痛苦,是怕她出事,只能守在電話旁陪着她。麗君疼得滿頭大汗,與她說話分散注意力:“艾嘉,袁隊去培訓了。”
培訓什麽?為什麽沒有和吳迪一起出任務?
艾嘉沒問。
現在她知道是為什麽了。
因為這樣,麗君有了艾嘉的聯系方式。不過這是第一次打過來找她。
麗君說:“今天給孩子過滿月,大家都在,他們要求跟你說說話。”
然後是一聲聲的嫂子。
她為什麽會出國,她經歷過的那些事,都是公安系統的,大家都知道,可沒人在她面前提過,只告訴她:“很想你,希望你快點回來。”
身在這荒涼之國,聽筒那端是她熟悉的警隊隊員,艾嘉的心潮乎乎的,這幾月越來越平靜的心有了波瀾。
她聽見嬰孩放聲大哭,聽見吳迪驚慌失措地哄兒子,聽見麗君指揮他:“你去泡奶粉,不能太燙知不知道!”
還聽見吳迪弱弱地問麗君:“老婆,奶粉在哪?”
“算了你別給我添亂,我自己來!”
這場景,與她想象中一模一樣的熱鬧,知道懷孕的那段時間,她也常常想象孩子出生後的情景。不過可惜,沒能實現。
電話不能打太久,最後阿毛搶走了手機,走到外頭單獨與艾嘉說話:“嫂子,隊長也去d國了。”
那就沒錯,今天她看到的那人,是他沒錯。
他為什麽要來?
她從沒想過袁磊會這樣做。
他喜歡做警察,他跟她說一件案子抓到壞人的時候最爽,寫報告最慘,他上次得了二等功,再等等,應該要升職才對。
阿毛說:“嫂子,你還生袁隊的氣麽?”
***
“維和警察是做什麽的?”孩子們總會纏着艾嘉問這個問題。
修築機場、道路、橋梁,運輸人員、物資,組織傷病員救治、衛生防疫,負責難民營區的難民保護、秩序維護和協助開展人道主義援助,這些是艾嘉查到的,但她知道他們要做的不僅僅是這些。
吳隊找了塊空曠地方紮營,起初總會有小孩遠遠地好奇地打量那裏,在他們看來那很神奇,他們對這些與自己完全不同的陌生的面孔并不害怕,将營地當做一個巨大的游樂場,因為潛意識裏,他們知道在那裏不會有危險,不會挨罵,不會被打。不過因為路途遙遠,後來慢慢營地外頭就見不到小孩了。
只有一個村的孩子不一樣,艾嘉牢牢管着自己手下四十多個小天使們,不允許他們去打擾維和人員,依舊每日教兩三個新單詞,講諺語,說故事。
riak還太小,對學習不太有興趣,不過很是喜歡嘉嘉老師,小小一只總纏着她,可是見過藍帽子的中國維和警察後,他變得不常來學校,其實來了也學不會,他只是跟着哥哥姐姐一起來玩而已。
下課後艾嘉問他的哥哥:“riak怎麽又沒來?”
他的哥哥咧嘴笑,不知道淘氣的弟弟又跑哪兒去了。
哥哥對弟弟的行蹤不是很在意,倒是艾嘉很擔心,怕小孩遇上不好的事。
藍帽子駐地外頭,有個小孩探頭探腦,正巧碰上袁磊執勤,小孩膽大地摸了摸他的褲子。袁磊垂下眼,看黑乎乎的小家夥,嘴角微微彎起,等小家夥揚起細細的脖子費力看他時,他又變回那副嚴肅模樣,目光直視前方。
于是小家夥更大膽地摸了摸他的皮鞋。
輪崗時,小家夥不見蹤影,袁磊繞了整個營區,在廚房外頭找到人。
裏頭其實有很多可以吃的食物,但小家夥卻看也不看,一頭栽進水桶裏咕咚咕咚喝水,整個人幾乎都要掉進去。袁磊心驚膽戰地把人拎起來,看見的是他捧着喝水喝的圓滾滾的肚皮,沖他不好意思地笑,用中文叫他:“哥哥。”
袁磊的心軟成一團,在這裏,水比食物更難得。
他不知道這小家夥怎麽會講中文,問他:“你叫什麽?”
小家夥依舊是:“哥哥。”
于是他知道,這小家夥聽不懂他的話,索性換了英文,板着臉好好訓了一回,要是掉下去怎麽辦?淹死了都沒人知道,還有,是從哪裏過來的?這附近根本沒有居民,這小不點怎麽過來的?
最後,教他:“要叫叔叔。”
于是riak又學會一個詞,笑眯眯地抓他的手,說:“叔叔。”
那只黑黑的小手還沒袁磊半個巴掌大,不怕生地牽着他,笑容天真可愛。
袁磊揉揉他腦袋,進去給他找了點吃的,這下可好,小家夥不肯走了。
這個營地在riak看來比什麽地方都好,甚至比學校好,這裏有吃的,有水喝,有很多叔叔陪他玩。他賴着不走,吳隊笑着跟他打趣,說一到晚上這裏就會打戰,會開槍,會有炸彈。小孩聽着聽着就哭了。
一時圍着他的一群大老爺們都不知該怎麽辦,小孩對戰争充滿了恐懼,只是提起就已吓得不輕,他們還是喜歡他剛才喝水的樣子,砸吧嘴,品一品,美滋滋,好似在喝瓊漿玉露。
而那不過是這世上最最普通的,水而已。
孩子的啼哭不停,于是派袁磊送riak回家,袁磊開一輛吉普,載着小家夥離開營地。從沒坐過車的riak好奇地這邊摸摸那邊看看,漸漸忘記要哭,路上跟袁磊說,我不見了,嘉嘉一定很想我。
實際上,艾嘉想把這小鬼脫了褲子揍屁股!
***
開了有一段路才到,車子一停小家夥就跳下來,一邊喊着嘉嘉一邊跑進了小草棚裏,袁磊站在外頭打量這個極其簡陋的、不知道是何用的草棚,一會兒後,從裏面斷斷續續鑽出幾十個小孩,還有一個老師。
他正要點煙,出來時隊裏兄弟每人一條送他的,讓他省着點抽,争取回國還能剩點。
目光一下定住,看着小孩笑眯眯牽着的那個姑娘,不久前,這小孩也是這般牽着他,連笑容都一模一樣。
袁磊倉皇失措的,第一反應是藏煙。
他的手指飛快地折斷了香煙,藏在身後,不知對方看沒看見。
riak指着袁磊大聲說着:“嘉嘉老師,你認識他嗎?”
在小孩的認知裏,同一種膚色的人都認識彼此,像他,就認識和自己一樣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們。
太陽似乎比平時更烈了點,平均五十度的氣溫讓一切有些不真實,袁磊沒想到這麽容易就能再見到她。他立在原地不動,不知是不是該打聲招呼,如果她不想見他,他會主動離開。
他怎麽也沒料到,艾嘉指着他對孩子們說:“叔叔。”
于是所有小孩都朝着他喊叔叔,笑臉天真無邪,單純美好。
袁磊直直站着,定定看着她,見艾嘉說下課,孩子們原地解散,三三兩兩離開,只有小riak孩纏着她。她牽着孩子過來,對袁磊說:“這幾天riak都沒來學校,是跑你那裏去了嗎?”
袁磊半晌搖搖頭:“不,我今天才看見他。”
這是他們跨了一個印度洋再見面、從東八區到東二區,說的第一句話。
袁磊不自覺地挺直了背脊,倒是小孩很放松,riak笑眯眯地表示,自己已經在營地外頭打量了好幾天。他還告訴艾嘉,那裏有水,可以喝飽肚子。
艾嘉絲毫不覺得奇怪,從學校到營地,這個小家夥每天跑那麽多路過去,就是為了一口水。
這裏也有水,很髒,不能喝不能用,艾嘉和同事們每日都省了又省,絕不浪費一滴水,每日上課後也只小小抿一口,嘴唇爆裂起皮,臉上也被曬得脫皮,但她的臘梅不适合這裏,這裏連洗臉都很奢侈。
袁磊細細打量她,這個小丫頭臉色看起來不錯,穿着統一的志願者短袖衫,頭發紮一個馬尾在腦後,臉上有了些斑斑點點,習慣性地去舔嘴唇,撕掉上頭的幹皮。
他忽然出聲,告訴她:“這個或許我有辦法。”
他急急忙忙要上車,他想到一個主意,艾嘉跑去車邊,問他:“袁磊,你為什麽要來?”
袁磊帶着玩笑說:“出來鍍層金,回去就能升職了。”
他咧嘴笑,是最初她熟悉的樣子。
車子開出去很久,袁磊才真正放松下來,點起那根折斷的煙。
他其實有很多話想說,他想抱抱她,想告訴她你讓我很擔心,可是他急忙忙離開,怕引起她的反感,怕再次惹怒她,怕自己會毀了她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
不過幸好,她不排斥見到他。
這已經很好了。
她還跟他說話,這真的很好。
***
那個突然死亡的老頭是袁磊接手的最後一個案件,病理切片出來後,真相大白,老人其實有先天性心髒病,只是一直沒有察覺,他的死因是心髒承受不了刺激負荷太重,與他當街打架的人并沒有刑事責任,兩家商量好賠償事宜就算結了案。
王局找他談話,上面決定把他調到區派出所當所長。袁磊當然知道是什麽意思,他年紀也到了,刑警隊一把手調往派出所看似平級移動,其實是為了填補基層工作的這點閱歷,在這個崗位歷練一到兩年,他就要往上升。
可袁磊拒絕了。
他對王局說:“我聽說這次有維和任務,我準備試試。”
王局擺擺手:“不用,出去幹什麽,你就聽我的,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你先把工作上的事交接一下,等文件下來直接過去報道。”
袁磊沒應,真的去報了維和選拔。
維和選拔很嚴,考業務能力考身體素質還考外語,袁磊重新撿起丢了不知多少年的英文書,總算是在最後時刻給補了回來。
一個省幾個名額,想進去特別不容易,s市就招了他一個。
王局聽到消息後氣得把茶杯砸到了牆上,拍着桌子喊:“袁磊你給我進來!”
整個警隊的人都紛紛探頭,連廚房大師傅都知道今天領導心情不好,唯獨袁磊一個淡淡定定,進去先把碎瓷片撿起來,然後說我家還有一個景德鎮的,改天給您送過來,那花紋您應該喜歡。
“袁磊你到底在想些什麽!”王局大吼,“你爸身體不好你還想往外跑?”
袁磊低頭不吭聲,反正是拿定了主意要去。
晚上他開車回去見他家老袁,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袁青田也不問他艾嘉怎麽沒跟他一起回去。像是知道兒子有話要說,坐下來安靜等着。
袁磊說:“爸,前段時間艾嘉出了點事,我擔心您的身體,所以沒告訴您。”
袁青田嘆了口氣,其實他已經猜到,雖然陳玉萍日日陪伴在身邊,但這麽多年夫妻,怎麽能瞞過?再說了,艾嘉不是那麽不懂事的孩子,以前總喜歡往他這裏跑,怎麽突然就不來了?
袁磊聲音微微發顫:“孩子沒了……”
抛開浩浩的死,其實對袁青田影響最大的,是那個沒能保住的孩子,即使有心理準備,還是很難過。
“我想出去找她,d國不太平。”袁磊說。
“你覺得你能找到她嗎?”袁青田問。
袁磊搖搖頭:“這個不敢說。”
但至少他和她同在一個地方,一旦出事他會沖在前頭保護身後的平民百姓,一旦發生暴動他們會第一時間撤離本國志願者,不管能不能遇上,他能确定她安全就行。
袁青田看着袁磊,很多年前他對他說要當警察時也是這幅樣子,性子傲傲的,帶着果敢和決心。
“你去吧。”袁青田拍拍兒子肩膀,“想做什麽就去做,家裏你放心。”
男子漢有淚不輕彈,袁磊壓着眼裏的濕意,看向他爸,他家老袁老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袁磊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他其實什麽都沒做好,沒做一個好丈夫,也沒做一個好兒子。
“您照顧好自己。”他握了握他爸的手。
袁青田笑起來:“放心,老爸會撐到你們倆回家的。”
袁青田這輩子以這個兒子為驕傲,到老了最遺憾的,是袁磊高三那年改了他的志願,不讓他當兵,後來也不支持他做警察。
就這樣,袁磊卸了肩上的擔子,把手裏的工作交接給阿毛,出來了。
系統裏有許多關于他的流言蜚語,雖然新聞報道都說外頭維和其實很安全,但他們都知道,其實挺亂的,有的人說他傻,明明路都鋪好了,直接去基層挂個職,又簡單又安全。
也有人說他聰明,出國門拿性命拼和基層挂職含金量明顯不同,這麽一來以後前途不可限量。
那些人愛怎麽說就說去吧,袁磊不在意。
***
艾嘉不清楚袁磊到底想了什麽主意,只是不讓riak再去營地搗亂,怕給他們添麻煩,不久後居然來了兩輛車,一輛吉普前頭開道,後頭一輛載着一個巨大的水罐。村裏的大人小孩都跑來看熱鬧,又有人唱起《小蘋果》。
袁磊跳下車來,在人群中找到艾嘉,他朝她笑,指了指水罐說:“我們以後每周三過來送水。”
艾嘉愣了愣,小riak乖乖喊叔叔,要去牽手,吳隊哎喲一聲,把小家夥抱起來,用英文與他交流:“你還記得我嗎?想喝水嗎?這裏有很多。”
那是用營地裏的淨化水裝置處理過的純淨水,安全衛生,可以放心用。
艾嘉轉身,将這個好消息告訴村民們,大家歡呼着跑回家拿裝水的工具,袁磊兩手叉腰站在艾嘉身後,靜靜看了她好一會。
艾嘉轉回身,說謝謝。
袁磊撓撓眉心:“謝什麽,我們過來就是做這些的。”
“不。”艾嘉說,“不是這件事。”
袁磊撓癢的手忽然一頓。
“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不知如何度過那段時間。”
出來後,她想通很多事,如果袁磊沒有拆穿浩浩的秘密,這件事會有所不同嗎?不,從她帶着戶口本去找他那一刻開始,一切已成定局。
如果要怪,不應該怪他,是她的錯。
她得知浩浩要出國那天,為什麽決定去送浩浩的時候沒有通知袁磊呢?艾嘉心裏真實的想法是,她怕他不讓她去。
可袁磊真的會嗎?
他從不限制她的自由,他尊重她,以前她說不想只看小兒科的案卷,他就給她換最慘烈的,她說要跟去案發現場,他就帶她去。
他會同意的,如果她告訴他,浩浩要出國,可能永遠不會再回來,他會同意她去送他的。
而她真是不應該去,如果那天浩浩跟随綠學長出國,那麽現在他應該還活着。
“艾嘉……”袁磊喚她。
艾嘉沖他微微一笑。
袁磊眨眨眼,有多久沒看見這小丫頭笑了?他竟如此想念。
“我……”
“還有你說的那些話。”艾嘉說。
riak接了一碗水,極其可愛地捧來給艾嘉喝,艾嘉蹲下來,把水喂進他嘴裏,可能是太久沒喝過這麽幹淨的水,小孩本來眼睛就大,這會兒更是瞪大了,露出好多眼白,沖袁磊豎起大拇指,說:“謝謝。”
袁磊揉揉孩子的腦袋,手掌收回來時,差點控制不住,想也揉揉旁邊那顆腦袋。
艾嘉站起來與他說話,這個男人非常适合這套衣服,他的新制服新帽子有種厲害的味道,掩蓋了她曾見過的,他站在合唱團的最中間,紮領帶穿制服,斯斯文文的模樣。
“我知道,你是故意說那些難聽的話。”艾嘉挽了挽頭發,“那時候對你發脾氣,對不起啊。”
***
她說這話時很平靜,那天在浩浩家中,他們倆的争吵,其實不止這些,她還說讨厭他,她出國前給他簽了字的離婚協議書。
她現在,像朋友一樣對待他,很普通的那種朋友。
袁磊從不奢想什麽,這樣就挺好的,能确定她是安全的,就行了。
“李浩的事,我很抱歉。”他對她說,“真的,艾嘉,我不知道該怎麽說,這件事的主要責任是我。”
是連茜,把浩浩撞進江裏的,是她。
可她死了,袁磊和艾嘉還活着。
忙碌的一天後,艾嘉依舊躺在地上看星星,夜晚的溫度依舊沒有涼快到哪裏去,倒是星星特別亮。
袁磊下午走時跟她說:“做你想去做的,不用顧忌我。”
浩浩的事抹不去,她帶着他的份一起來看看這個不同的世界,珊珊說的對,她欠他一條命,所以她得活得更有價值,她想做一些有用的事,連他的份一起。
她不想再去說愛了,愛太難,她現在只想把更多的知識教給這裏的孩子,希望這個國度能得到和平,過去的那些執拗,就算了吧。
她問袁磊:“你簽字了嗎?”
水罐空了,吳隊張羅着要回營地,袁磊匆匆點了下頭。
同樣一片星空,今天袁磊不執勤,蹲在外頭抽煙,吳隊樂呵呵地分走一根,問他:“你跟那小姑娘認識啊?”
袁磊看他一眼,心想什麽眼神?那是我老婆!
可話到嘴邊,還是變成:“恩。”
“喲,緣分啊!”吳隊八婆屬性,跟袁磊分析,“你看看,以前牛郎織女相會都沒你倆遠,在這破地方遇上了是緣分,可不能浪費了,趕緊發展發展……哎不對,吳隊滿嘴跑火車後反應過來,袁磊你不是結婚了嗎?”
袁磊懶得解釋,把煙頭掐了,回屋睡覺。
從那以後,每個禮拜三去村裏送水的活,就沒有袁磊的份了。
袁磊哭笑不得,可他得服從命令,他其實想解釋,可解釋什麽?那是我老婆?不,老婆不要他了,那是我前老婆?也不行,他沒真去辦手續。
小riak每逢周三車來了都拉艾嘉跑在最前頭,可他再也沒見過那個高個子叔叔,于是問吳隊:“叔叔呢?”
吳隊看了看艾嘉,打馬虎眼:“他在忙。”
開玩笑,這得隔離好了,可別出點作風問題,他擔不起這責任。
來了幾次,都沒見這叫艾嘉的小姑娘問起袁磊,吳隊放心了,覺得這兩人估計也不怎麽熟,沒啥特殊感情。
後來有一次來送水,半路上開始下雨,這個國家雨水不多,人人都很珍惜,騰空了家裏所有的碗盆,一溜排開接雨,所以這天吳隊帶來的大水罐不吃香了,村民們再也拿不出其他東西來裝水。
破破的小